第36章 护文塔·火
卫嘉玉也没想到南宫雅懿会与闻朔有渊源, 但此时并不是一个将事情问清楚的好机会,于是只能低声提醒道:“南宫庄主既然认得这剑,想必也能看得出这剑的形制?”
南宫雅懿既认得闻道, 只消一眼便脱口而出:“闻道剑宽一寸八分,长三尺四寸, 东海玄铁为骨, 剑刃锋利且坚硬,重七斤二两。”
这两把剑如此相似, 听上去倒像是出自同一位铸剑师之手。封鸣伸手轻抚腰上长剑,到了这一步竟没有否认, 大方承认道:“不错,那和尚确实是我杀的。”
“你——”雪信身子微微一晃, 又想起了那晚推开门后眼前出现的满地尸体,几乎有些站立不住,目光之中掩不住的悲恸,“你为何要杀他们?”
“我只说雪心那老和尚是我杀的,其他人可不关我的事。”
卫嘉玉问:“封郎君可承认那把火是你放的?”
“不错,那火是我放的。”
“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放火?”闻玉道,“是想将我困死在火海里?”
“我要杀你用得着这样麻烦?”
他语气十分轻蔑, 分明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闻玉却未叫这话激怒, 反倒轻描淡写道:“你这么有本事,上回在塔上还能叫我踢伤?”她说到这儿,又想起什么似的, “你伤了严兴?我毒发那晚半道上交手的人也是你?”
封鸣迅速沉下脸, 那晚他本打算趁乱混进护文塔, 没想到第二次碰上了毒发的闻玉, 她竟也要去后山,还引来了一大群搜捕她的百丈院弟子,叫他又一次浪费了大好的机会,直到此时还感到胸口隐隐作痛。他不由得咬牙道:“有没有这个本事,你尽可再试试。”
卫嘉玉怕他二人即刻又要动手,只好及时打断道:“我知道封郎君为何放火。”
他这么说,其他人的注意力果真又回到了他身上。卫嘉玉道:“闻玉跟着黑影进塔那晚,发现六楼的窗户一早就有被人撬过的痕迹,千佛灯会将近,护文塔是寺中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那人是何时找到机会撬窗而没有被发现的?想来想去,也只有护心堂大火那晚,寺中人人都在忙着救火,就连负责看守护文塔的错金山庄弟子,也为了防止大火蔓延烧到塔中,调派了人手前去帮忙。要是有人趁着这个机会从外头撬开窗户进入塔中,最是容易。”
“这么说来,他放火是为了将人引开,好让自己有机会混进护文塔?”南宫雅懿问完又摇了摇头,“可他要在护心堂放火,如何能不惊动堂中其他人?”
“因为那时堂中已经出事。”
“难不成在此之前后山已有其他人潜入?”
“护心堂是寺中地势最为险要之处,依山临崖地势高峻,后山守卫森严,堂内还有雪云大师与十八武僧坐镇,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有封郎君这样的身手,既然没有其他证据能够证明那晚还有其他人到过,想来便是没有了。”
南宫雅懿诧异道:“那晚护心堂除去闻姑娘与封郎君,便只剩下雪云、雪心两位大师,与护法院十八武僧。卫公子难道想说行凶者在他们三者之中吗?”
这推断听起来匪夷所思,卫嘉玉却默认道:“目前来看,似乎确实只剩下这个可能了。”
雪信却难以容忍这样的猜测:“雪云师兄多年来执掌护法院,院内僧众对他尊崇有加。雪心师兄行医救人,便是连一只蝼蚁都不忍心伤害。卫公子这话实在荒谬至极!”他极少这样疾言厉色,可见确实是动了怒,就是一旁的阿叶娜也觉得这个推论离谱。只有封鸣听见他这番推论,目光微动,唇角噙着一抹笑意。
卫嘉玉无视了他们各异的神色,依旧不卑不亢道:“当日院中确实曾经发生过一场打斗,这是确认无疑的事情。三者之中,雪心大师除了胸口的剑伤之外,并无其他外伤,可见并未参与打斗,所以首先可以排除掉他。
“那么便只剩下雪云大师与十八武僧。他们身上都有刀伤,但伤口并不一样。其中雪云大师伤势最重,几乎算是力竭而亡;而十八武僧身上伤口较少,却几乎都是一刀致命。起初我也以为是因为雪云大师武功高强,所以与人交手时坚持的时间更长,才导致了身上伤口更多。但当我意识到那晚院中可能并没有所谓的第三人之后,我才想到一场以一敌多的打斗,也会造成这样的伤口。”
他这番话叫塔上众人无不怔忪在原地,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护法院最德高望重的戒律长老,破了杀戒,亲手杀了寺中十八名武僧……这件事情任谁都不能相信。
南宫雅懿皱眉:“他为何这么做?”
“他要救一个人。”
“谁?”
闻玉心口跳了一下,怔忪地看着卫嘉玉,他的目光落在屋内跳动的火烛上,像是故意想要躲开她的目光。但是即便如此,这塔阁里的其他人也很快领会了他话里的意思,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那晚唯一活下来的女子身上。
“为什么——”闻玉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她不知在问谁,“因为我爹托付他照顾我?”
但连她自己都知道这理由有多站不住脚。
塔阁中安静片刻,过了良久才听卫嘉玉略带冷酷的声音清晰的在这方寸之室响起:“因为他要弥补一个过去犯下的过错。”
雪云三十五岁拜入尘一法师座下,抛弃前尘遁入空门,成了无妄寺护法院戒律长老。
雪云担任无妄寺戒律长老的二十多年里,律人律己都十分严苛,便是长年在外云游,甚少回寺,要问起弟子们最怕寺里哪位长老,必然不是住持雪信,而是这位积威甚重的大师伯。与此同时,要问寺中弟子最敬哪位法师,也必然是这位执法如山的大师伯。
因为他们知道要论规矩,雪云对自己身上所下的规束,他们及不上万一。大约是早年草莽出身,出家之后,雪云对自己过去所犯过的错事,依旧未能全然放下。因此一直以来,对自己要求都甚为严格,几乎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尘一法师也曾多次开导,但当他意识到只有这样近乎于自虐的方式能叫这位大弟子心中得到安定之后,便也只能随他去了。
“城中的育婴堂是雪云大师筹款开办,专门收养弃婴,其中以女童居多。据说他做这些是为了弥补早年犯下的错事,但细想之下,其实很说不通。”卫嘉玉缓缓道,“当年城中饥荒,饿殍遍野。不少人卖儿卖女,就是为了换得一口口粮。这种情况下,寺中也吃不饱,何况一个女婴,就算要送去出家,也该送去道观,怎么会送到寺里来?更不要说雪云大师因为拒绝收留这个孩子,而内疚终身的事情了。
“但我翻查多年前护法院的卷宗记载,发现竟然确有此事。那位女子来时,尘一法师不在寺中,雪云大师代为接见了她。没人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只知道那名女子最后又抱着那个孩子离开了寺里。那之后,尘一法师回寺,雪云大师于思过崖面壁三月未出。”
阿叶娜睁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看卫嘉玉又转头去看看闻玉:“你该不会要说,那个孩子就是她吧?”她大约猜测闻玉是雪云未出家时,在外面与人生下的孩子,看着她的目光里便不由得多了几分探究,似乎想从她身上看出一点雪云的影子。
好在南宫雅懿及时道:“雪云大师三十五岁皈依佛门,到如今已有三十年了。闻姑娘不过双十年华,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大师的骨肉。”
“不错,要真是这样,事情倒也简单。”卫嘉玉终于肯将目光从那跳动的烛火上挪开,转过身面朝着她,“这孩子确实与这寺里的某位弟子有关,却不是雪云大师。”他张了张嘴,似乎难以面对着她,告诉她对方的名字。
但闻玉站在楼梯旁书架的阴影下,眉头轻拢,终于在他之前喃喃说出了这个名字:“雪月……”
卫嘉玉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但她要是许久之前就已经猜到此事,那么她实在要比他想得坚强,这么长时间以来竟从未在他面前提起半句。
卫嘉玉深深看她一眼,继续说道:“我猜她应当是雪月大师出海后与人生下的孩子,甚至雪月大师起先并不知道她的存在。她出生之后,母亲带她来到寺中寻找生父,可大师那时还在海外尚未回到寺中。雪月年少成名,极有慧根,出海取经一事也是天下皆知。若是此事流传出去,不单是雪月会身败名裂,对无妄寺来说也是一桩丑事。于是雪云选择瞒下这桩事情,将这个女婴同她母亲一块拒之门外。可从那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活在对那对母女的愧疚之中。”
“可这些都是卫公子的妄自揣测罢了,”雪信脸色铁青,“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口中所说的这些是真的?”
“雪月出海前留下一个带锁的盒子,住持也说只有盒子的主人才能打开这个盒子,闻玉若能打开,或许能够证明在下的猜测。”
封鸣微微挑眉,那盒子已经裂成了两半,但是盒子上的锁还完好无损地挂在盒子上。卫嘉玉上前捡起地上的木盒递给闻玉,他手在半空中停了半天,闻玉却始终没有伸手去接。
她像是一个终于走回家乡的人,竟在这时生出了几分说不出的近乡情怯。
卫嘉玉看着她道:“你既然回来,我以为你已经做好了面对这些的准备。”
闻玉放在身侧的手微微一颤,忍不住攥拳。她想卫嘉玉是对的,因为到了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原来并没有面对答案的勇气。
但尽管如此,在许久之后,她还是将碎裂的木盒接了过来。木盒上挂着一把小巧的铜锁,锁眼看上去与寻常铜锁不太一样。她低头摸了摸锁眼,声音干涩道:“我没有钥匙。”
卫嘉玉没说话,那是雪月留给她的钥匙,没有人能够替她找到那把钥匙。他对自己的推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同时又觉得,如果那个孩子不是闻玉,那么他再想不出谁还能是那个孩子。
雪云为何会千里迢迢赶去沂山,闻朔在沂山上避开了所有人,却独独见了雪云,雪云是从何处得知闻玉中毒的事情,又为何会清楚思乡的毒性……这种种问题的答案,都在那把钥匙上。
闻玉像是忽然间想到什么,她下意识伸手抚上了自己的领口,过了一会儿从里面抽出了挂在脖子上的狼骨挂坠。
卫嘉玉想起在宁溪镇的客栈头一次见她,便注意到那细细长长的挂坠,像是一个护身符一般贴身佩戴在她脖子上。山里有这样的传统,刚出生的孩子在脖子上挂上这个,就能得到山神的庇护,这是她这么多年唯一随身佩戴的饰物。
她取下挂饰,将狼骨凑近锁芯,几乎没怎么费力便插了进去。下一秒,寂静的塔阁中,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清脆的“咔哒”一声,随即锁头应声而开。
随着那一声轻响,雪信沉沉地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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