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你爱听不听吧,谢谢你。
1.
赵荷珊十分后悔自己之前在机场没有坚持问苟杞要微信,她最近一个多月几乎要把大都翻个底朝天了,但是仍没翻出苟杞。
喜悦私厨说,苟杞最后一个活儿是冬至接的,之后她便退出了。有个同事有回想问她些客户的事儿,但是电话打不通、微信没回复。
苟杞那个脏兮兮的聋哑人房东说,苟杞去年12月月中刚缴的房租,结果说不租就不租了,而且甚至都没跟他打个照面,是在微信上通知他的。他后来去收房子,见房子里留下许多东西,他估摸着小姑娘估计是中奖了,所以东西扔得这样大方。
苟杞的姥姥,即赵荷珊的老母亲孙文华,叫她给逼急了没好气地说,苟杞的朋友我只知道一个,就是叫你家给祸祸的那个,其他的一概不知。而且以苟杞最近几年的性格,她即便再交新朋友,肯定也只是泛泛之交,到不了可以投奔的地步。
……
赵荷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此之前,苟杞几乎一直生活在她能够得着的地方,但她心安理得地从未现身,在生下邬豆豆以后有将近两年的时间,她甚至都没有主动向她妈妈询问过苟杞的近况,即便那时邬彦瑞看她已经看得不那么严了。
而如今两度在没有预期的情况下与苟杞偶遇,苟杞防备疏远的态度叫她特别……膈应,仿佛她是个认识的但不怎么被欢迎的阿姨。她就跟让人下了降头似的,反而迫切地想与苟杞见上一面,跟苟杞细细诉说她的各种不得已。她真的是不得已的。
孙文华跟她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但是她感觉自己等不到“船到桥头”了。她总是不自觉地回忆起苟杞小时候扎着小辫儿在家里转来转去一个人过家家的模样,她也总是不自觉地在邬豆豆脸上寻找他仿像姐姐的痕迹。她因此夜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
“你最近是不是碰上什么事儿了?”邬彦瑞拎着真皮公文包站在门口皱眉问,“豆豆上校车前叫你好几声也不见你应他。刚刚叫你给我拿个外套,你拿羽绒服出来,这都几月份了,街上还有几个穿羽绒服的?”
“我能遇上什么事儿?出门不是逛街就是跟人打牌,回家就净围绕着你们爷儿俩转,多么典型的全职太太的乏味生活……”赵荷珊故作自然,“你上班快迟到了,赶紧走吧。”
邬彦瑞一听到“全职太太”这个词就偃旗息鼓了。赵荷珊刚嫁给他时曾想出门寻份工作,当然,她自己可没有独立上进的精神头儿,是被他那个老丈母娘怂恿的。他非常果决地打消了她的念头。他邬副总的太太怎么能出去任人差遣?!要是叫他的下属们知道,他的脸往哪儿搁哪?!
邬彦瑞转头下了两层台阶,倏地想起件事儿,他回头用狐疑的目光瞅着赵荷珊,问:“是不是你前夫的那个女儿……”
“上回机场偶遇后就再没见过,人家不愿意跟我这个多年没见没有尽到责任的妈有牵扯。”赵荷珊粗声粗气地道,“你在机场里都亲眼目睹了问什么问装什么装?!”
邬彦瑞抬了抬公文包做投降状息事宁人。
赵荷珊心里不痛快,邬彦瑞既然提起苟杞了,她也不能让他痛快,她阴阳怪气道:“要是明天你也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死了,我再改嫁的老公也提同样的要求——不许跟前夫的孩子联系,你说到时我怎么办?我当全职太太多年没有赚钱能力你知道的。”
邬彦瑞懒得跟她拌嘴,多年夫妻生活,他早把这个女人委过于人的本质看清楚了。他结婚前后确实是这样要求她的,但即便是那时,他一天至少有十个小时填在通勤路上和公司里,她怎么不能寻隙跟她前夫的女儿联系?更不要说之后有了邬豆豆,他对这种事情愈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回在机场偶遇,他回来也只是叮嘱她不要告诉豆豆,其他一句多余的没有。
邬彦瑞留下一句“那我努力不出意外”和一个补偿她限量包的承诺,出门上班去了。
2.Ding ding
大都的方特旅游度假区占地三千多亩,有十多个主题项目区,包含主题项目、游乐项目、休闲及景观项目300多项。但是赵荷珊牵着邬豆豆偏偏在一段不到三十米的石板路上与以前的老邻居走了个对脸儿。于是一场彼此都不十分走心的寒暄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赵荷珊:“杨姐?啊,真的是你啊杨姐!我刚刚都没敢认!我们得有六七年没见了吧,你怎么还越来越年轻了?你一个人带着孙子来的?是你孙子吧?”
杨姐,即苟杞的“杨婶儿”:“哎呦荷珊啊,你也还是老样子。你这珍珠项链真好看,得血贵吧?你儿子白白嫩嫩的,也可爱!哈哈哈!是,是我孙子,你瞅瞅他疯玩儿一天埋汰的。哪儿能是我一个人带他,一大家子呢,都被我甩后头了……我早几年听说你嫁去海市了,怎么在这里遇到你?啊,你是不是有个姐姐住在大都?”
赵荷珊:“没有没有,她们都在晋市。是我老公工作调动,没办法,我们全家去年后半年搬来大都了。啊,我当这是个路人呢,我说怎么一直站你后头不走,是你儿子大卫啊,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杨姐的儿子大卫叫了声“赵婶儿”,赵荷珊眯眼笑着连说了两次“真是个帅小伙儿”。
杨姐转头瞅自己儿子一眼,感慨地说:“你走得时候还是个愣头青呢,跟女朋友屁大点儿事儿分分合合的可折腾人了,现在也当爹啦……啊,海市那么远,坐飞机都得仨小时,回来好回来好,离你妈你姐姐近些。”
大卫在旁边听着,突然感觉有个人被他妈漏掉了。他妈之前从桔山陵园回来,说偶遇了苟杞,苟杞也住在大都。他忍不住给她补充,“妈,你大年初一……”
“愣头青”大卫的插嘴被他妈悄悄一个肘击给截断了。他不明白什么情况,但机灵地立刻收声了,所幸他的半截话也并没有引起赵荷珊的注意。
……
与赵荷珊道别以后,衣着简朴的中年妇女笑容一收,跟她的儿子大卫说,“不要跟她提起苟杞,”她顿了顿,“我上回在苟杞面前点破了她姥姥她俩姨一直都跟她妈有联系这件事儿。呸,太不是东西了,哪能合伙儿骗一个小孩儿这么多年,我实在是瞧不上眼儿……”
大卫收紧手里的牵引绳,将儿子拽回到膝前,他轻轻摸了摸儿子热乎乎的小脑袋,跟摸狗似的。他沉默片刻,不解地问:“苟杞的爷爷奶奶也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儿吗?”
“老头儿老太太整天窝在那间殡葬用品小店里可怜巴巴的,应该不会有人忍心去他们跟前翻这个嘴,他们自己心里有没有数就不好说了。嗐!估计老两口也懒得理这茬儿吧。”
大卫宽慰他妈:“没事儿,妈,她们要是嫌你多嘴打上门来,我放丹丹出去咬她们。”
——“丹丹”是大卫的媳妇,虽然在家动不动就跟婆婆掉脸子,但在外人面前非常护着婆婆,已经跟菜市场因为几根青菜对婆婆出言不逊的小伙子干过两回架了。
3.
三月底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张海玲一个人垂着脑袋坐在角落里不许人打扰,开始酝酿情绪准备拍摄她在《我与父亲》剧组的最后一场戏。
“江湖”因为一个低仿的名牌旅行袋,狠下心把他的女朋友赶走了。女朋友此时已经跟着他在大城市里吃了将近两年的苦,两人一天的消停日子都没过过,但是生活仍然没有半点起色。
最开始他们一个在电子厂工作一个在印刷厂工作,但“江湖”不放心自己这位没出过远门的女朋友,怕她笨嘴拙舌的被人欺负,所以怂恿着她跟他一道辞职了。此时两人均刚刚领到第一个月的薪水,一共是七千六百块。
此后两人推着鸡蛋灌饼小车,开始在大城市各个角落跟城管打游击战,结果有回跑得急了撞翻个老人,一整年起早贪黑攒下来的四万块辛苦钱转头便归零了。
后来他们痛定思痛把手续跑齐开起了早餐铺子,结果刚开业七个多月,因为一个食客意外被热油烫伤,两人就跟地球上最卑贱的蝼蚁似的,叫人围殴了一顿不说,铺子也赔出去了。
“江湖”这天面试后厨失败,回家看到女朋友伤口未愈,却喜滋滋地在镜子前仔细翻看他前两天在夜市上给她买的G开头的赝丨品包,脑子里的某根弦突然“啪”地就断了。他晕晕乎乎地正不知所以,剩下其他的弦也“啪”、“啪”、“啪”、“啪”相继断了,就跟谁在他大脑里放了一场烟花似的。
嘿,她可真是个大傻蛋,几顿炒牛河就能对一个人死心塌地。
嘿,她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个大牌赝丨品包吧,她跟着他来到大城市也仍是土得可怜。
“江湖”跟女朋友说了许多难听话,有自轻自贱的,也有讥讽她没心眼儿没脑子的。他动手收拾出她的行李,不由分说把它硬塞到她怀里,然后一鼓作气拽着她出去叫了个出租车直奔火车站。女朋友在出租车里一直嚎啕大哭,各种求饶,但是“江湖”红着眼睛不为所动。两人到了火车站,女朋友打着哭嗝望着“江湖”去买火车票,明白这件事无可挽回,揉着眼睛开始收声。
……
于导叫了“Action”以后,张海玲怀里搂着“江湖”硬塞给她的行李袋,直直地望向镜头后头的“江湖”。她哭得眼睛都肿成了核桃,鼻涕也微微冒出点尖儿,令人瞬时就能跟着入戏。
她眯缝着眼盯着镜头,使劲儿想要给她的“江湖”一个微笑,她委屈地扁着嘴但却压着哭腔,说:“……行、行吧,你不让我跟着你,我就回家去。但是我们不分手,好不好,江湖?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找我,好不好,江湖?”
火车站广场上的大风吹得张海玲的长发呼地向前,细软的发丝黏在湿乎乎的面上,遮住鬓角和右颊丑陋的胎记,露出单薄的五官,显得姑娘羸弱动人。她微微歪了歪头,勾开挡在眼前的那几绺,黑漆漆的眼睛一直盯着镜头,在等“江湖”的承诺……
“咔!”“辛苦!”于导扔掉对讲机,露出满意的笑容。
张海玲接过助理递过来的纸巾轻轻揩了揩脸,向一直站在镜头后面给她搭戏的元榛道谢。元榛挥了挥手,说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合作。
4.
张海玲的经纪人丁一专门在她杀青的这天飞来剧组帮忙打点。元榛的小姨兼经纪人黄雨时因为刚好在滇市跟一个奢侈品品牌接洽,特地抽了空也来了。两位经纪人在最后一场戏戏外相遇,用这部电影打开了话题。
丁一感慨道:“于导的片子太难上了,我们前后试戏四回,一直都没得到句准话,选角导演永远都是一句听不出情绪的‘你们等消息吧’。我们海玲脾气暴躁耐性差,但是一回回试戏倒是不嫌烦……她的演技真的是我所有艺人里面最拿得出手的了。”
黄雨时微笑附和:“我也特别喜欢你们海玲,她的长相气质可塑性很强,而且特别擅长用细节丰满角色。上周周末我还在家用投影仪重温了她的《春华秋实》和《走狗》。‘小春秋’和‘张阿花’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色都让她演活了。”
丁一一愣,没料到能得到黄雨时如此高的评价,要知道黄雨时不但是经纪人,也是公司管理层二把手,他赶紧道:“哎呦谢谢谢谢,雨时姐,你有元榛这个影帝种子在手,你的评价含金量可太高了。我等会儿就把你这几句话一字不落转述给海玲,她得乐坏了。”
黄雨时立刻表示自己说的都是真心话,并真诚建议丁一找个清闲的下午或晚上也一口气不歇地连看张海玲两三部戏,感受下“张海玲真的是个宝”。
于导的“咔”声遥遥传来,两人同时向着拍摄现场走去。黄雨时正大步走着,突然长长地“啊”一声,她脚下一顿,转头瞧着丁一,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丁一不明所以跟着停下。
黄雨时说:“早前有件事儿,也不知道海玲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也是最近通过小胡刚知道的。就是元榛这边有个新助理对她出言不怎么逊……当时在场的或是不在场的剧务啊助理啊什么的之后说不定还传了几句闲话,剧组生态你知道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没什么新鲜的。烦劳你帮忙给海玲带句道歉,或者待会儿我过去直接说声也行。元榛这个新助理是个……烫手山芋,有点其他暂时不方便道明的情况。”
丁一默了默,道:“其实我知道那个叫‘苟杞’的助理是什么情况。”
黄雨时露出震惊脸:“……”
丁一解释:“周总有回给我打电话说漏嘴了,我自己顺着推敲了一下。“
黄雨时仍然震惊脸:“……”
丁一忍不住笑了,转回正题:“我给海玲带句话就行了,不会透露你们新助理情况的。海玲一般不会跟我说这些,她脑容量太小,自己也不记这些。而且她私底下那张刻薄的嘴我相信她也不怎么无辜。”
黄雨时怔了半晌,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朝歌是真没有秘密啊。”
丁一:“真没有。”
——此处是朝歌最近的一个梗,朝歌有个高层突然离职了,几乎前后脚地,朝歌十数位艺人的合同同时被爆,高层坚称不是自己干的,在给自己争辩时他嘴了句“朝歌上下哪有什么秘密”。
两人继续向前走,剧组工作人员的“恭喜海玲姐杀青”声此起彼伏,张海玲和元榛已然在望。丁一目不斜视,轻声问黄雨时,“雨时姐你刚刚的赞美需要往回收几分么”,黄雨时坚定地道,“……就连标点符号都是真心实意的”。
5.
张海玲搂着满怀的鲜花跟着经纪人和助理离开片场时,眼角突然瞥到了一旁正抱着元榛的衣服发呆的苟杞。她脚下一顿,不耐烦地“喂”“喂”叫了她两声。苟杞转头看过来,片刻,犹豫地走过来。
张海玲面无表情地说:“上回那事儿我回来想了想,要不是你出声儿,我还真不好脱身,而且你脖子也被撞了。你爱听不听吧,谢谢你。”
苟杞感觉她特地把自己叫到跟前,用这种仿佛上坟的态度道谢,真的是有毛病。她于是也板着脸回答她:“不用谢。”
张海玲用力压制着自己的烂脾气,她仔细瞧着苟杞的棺材脸,继续说:“本来我打算给你转个红包感谢你,但是上回在申县你说话过分了,所以我们两清,这点你没意见吧。”你猜怎么着?没有红包了!就得让你长长记性!
“没有。”苟杞说,并未露出一丝遗憾的表情。
张海玲把嘴唇抿成了一字型趾高气昂地走了。
黄雨时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她本来准备趁机念叨念叨苟杞的,但眼下看来苟杞似乎机缘巧合自己把那点不大的事情给解决了。她转头想去问问自己的大外甥,却发现大外甥的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
元榛依稀记得那日黄昏的广场上——
“你扭着脖子了,怎么呲牙咧嘴的?”
“好像扭着了,转头太猛,没事儿。”
……
元榛正与黄雨时坐着,眼看苟杞越走越近,起身去了于导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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