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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你现在对救命恩人越来越不尊重了


  1.

  与张海玲争执的假丨钞小青年怒撞苟杞一个趔趄骂骂咧咧地跑了。

  张海玲解除武力威胁后一点不领情,张口便斥苟杞,“你是不是没长脑子?我什么身份,能随便跟警察打交道?要是让人拍到我跟谁解释去!”

  苟杞反正也不在她那里领薪水,闻言反手扣着刚刚被撞到的颈骨,立刻便回嘴:“人家巴掌都扬起来了你还一直拱火,你就长脑子了吗?”

  张海玲怒目瞪着她,用舌尖来回刷着牙根,片刻,终于咽下了脏话。

  苟杞见张海玲气得直喘,但居然没有再骂回来,也不由松了防备。片刻,她虎着脸说,“没报警,是骗他的”——她拨通的是自己的号码,举起手机时拇指故意把号码盖住了。

  张海玲伸手一撩头发,硬声问:“用不用我谢你?”

  苟杞左右扳了扳脖子,没给她好脸色,也硬声回:“不用,本来就不是为了你。你要是出什么事儿了,元哥还得跟别人重拍你那些戏份。”

  张海玲碰了个钉子转头就走,嘴里叨叨咕咕的:元榛找来的到底是助理还是姑奶奶?他是不是有受虐倾向?朝歌有多久没给艺人做心理检查了?

  苟杞倒是站在原地盯着张海玲的背影久久没有迈开脚步。她原来以为张海玲是那种得势前被人羞辱过所以得势后就总喜欢通过羞辱别人来补偿自己的人,但今天见她在武力值远大于自己的人面前仍旧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苟杞便知道自己是搞错了,张海玲这个人就是单纯的毒舌、坏脾气和没脑子——不过心眼儿倒是不坏。

  “一把年龄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苟杞想起来她姥姥曾经点评赵荷珊的一句话,用在张海玲身上似乎也合适。只不过赵荷珊没有长出张海玲那颗好(hào)事的心。                        

                            

  ——姥姥后来补充说,能理直气壮把年龄活到狗肚子里的人都命好,没经历过生活的耳刮子,老有人前仆后继保护着,所以不知天高地厚。

  2.

  苟杞站在长椅前愤愤地挖着纸杯里最后几口烤红薯。她的后脑勺上有一小撮头发在微风里起了又落。在她背后,夕阳距离地平线只剩下一层楼高的距离。

  元榛裹得比小火车上的小孩儿都厚实,因为怕风,也怕被人认出来。他两只手插在兜儿里,缓步向苟杞走去,打算在极近处突然出声吓她一跳。结果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只剩下最后三米时,苟杞嚼着烤红薯没有任何缘由地突然回头了。她惊得瞠目,继而“嘶”一声,狠狠皱眉,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缝。

  “……”元榛:“你扭着脖子了,怎么呲牙咧嘴的?”

  苟杞顺水推舟:“扭着了,转头太猛,没事儿。你怎么出来了?”

  苟杞向他身后望去,追问:“你一个人出来的?”

  元榛伸手给她敲击着颈骨,眉梢眼角都是软和的情绪,“我半个人出来的,你害不害怕……这种问题问得真好,以后不要再问了。”

  苟杞长长地“哦”一声,耷拉着肩膀,默默听着自个儿颈骨的咔咔声。片刻,仍是没忍住,问:“你是不是要买什么东西?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我顺路给你捎回去啊?”

  元榛收手神色自若地回:“不买。天有些晚了,接你一下。”

  苟杞面露狐疑目光由下往上盯着他,感觉他更多是想出来放风,因为自从来到滇市,他一直过着酒店剧组两点一线的生活。不过她非常能理解他,毕竟她也是读过高三的人,一成不变的生活确实令人乏味。                        

                            

  果然,之后元榛否决了她打车回去的建议,说要走走,东斜路上的黄昏太有意境了。苟杞忆起自己刚刚在ATM机上查到的账户余额,愉快地跟在他后头步行前往三公里之遥的酒店。

  ——苟杞原来以为元榛说她“月薪两万请回来的”是在唬张海玲,结果他说的居然是实话,而且两万块还是税后。账户上钱多,人就能开朗些。

  元榛两手插兜顾着周围的景色向前而行,他有心跟苟杞聊两句,但苟杞磨磨蹭蹭的,虽然老老实实缀在他后头,却始终在他一米开外。他放缓几回脚步无果,无奈回头直接吩咐她:“小苟,过来,你走前面。”

  苟杞漫不经心张望着暮色下的车水马龙,闻言脚下紧赶了几步,与元榛并肩而行。片刻,突然想起来他口中的“小苟”,面露不悦,但因为已经过了反驳的时效,只好气闷地又紧赶几步,留给他一个倔强的后脑勺。

  为什么突然开始叫她“小苟”?烦死了,“苟”姓真的太狗了!

  元榛伸手拽住苟杞的胳膊,用嫌弃的语气说:“怎么没有当助理的自觉,我让你走前面,没让你超过我。”

  苟杞低头盯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她试着挣了挣,没能挣开。她感觉得出来他在故意逗自己,这是以前没有过的,因为他是个特别注重分寸感的人。她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片刻,干巴巴地道:“……你现在对救命恩人越来越不尊重了。”

  元榛没料到向来不声不响的苟杞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嘴角不由向上挑去,眼睛眯得越来越细,最后完全叫又密又黑的睫毛给遮住了。“叫‘元哥’,别没大没小。”他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苟杞感觉没什么事儿突然叫声“元哥”有点奇怪,她用“你脑子是不是坏了”的眼神瞅着他,迟迟不肯开口。但是她不开口他就不放手。

  片刻,“元哥”——有人屈服了。

  元榛满意地松开她两手插兜继续向前走,他慢慢吞吞道:“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小苟,你得能屈能伸,这不是坏事儿。”

  苟杞跟在元榛左侧一步不落,她悄悄攥着自己的手腕,妄图留住余温,但那根本没用,因为春日黄昏和暖的微风见缝就钻。片刻,她敷衍地“嗯”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能屈能伸”这句话,再过片刻,骤然绷着脸要求,“你只能叫我苟杞,不能叫‘小苟’或者‘苟助理’。”

  “……”元榛平静地瞧着她温声道,“谢谢你给了我‘苟助理’这个思路,也很好听。”

  苟杞蓦地收回目光拎着袋子给自己喊着“一二一”跑步离开。暮色四合,天地万物渐渐辨不清轮廓,唯独女生绝情的背影清晰得仿佛锐化过。

  元榛因为随风钻进耳里的“一二一”再度笑得难以自抑。虽然被绑缚着手脚摔落河里的经历实在令人不堪回首,但如果提前知道能救下眼前这个女生,再来一回也不是不行。他默默嗟叹。

  苟杞听到后头隐约的笑声不由嫌弃他,果然年龄差大就是有代沟,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3.

  苟杞睡前洗澡的时候再度想起元榛“能屈能伸”的那番话。她充分理解元榛口中的“能屈能伸”,因为前不久元榛以身作则教给她了。

  前不久制片人领着两个投资人来剧组探班主创人员,大家也不知道怎么聊的,就聊到了古代一些感情比较奔放的诗词。制片人和其中一个嘴角有俩痦子的投资人不顾有女演员在场,极力发挥他们在淫词艳曲这方面的造诣,上下五千年无有不晓,且极擅牵强附会——苟杞第一回  知道“轻拢慢捻抹复挑”这句居然还能有旁的解读——元榛不出声儿听着那些之乎者也的下作玩笑,并未撅人面子,只是出门时骂了句“晦气”。                        

                            

  此处插播一句,元榛在投资人的这句“轻拢慢捻抹复挑”之后才留意到苟杞竟然也在角落里站着——他时常忘了苟杞是个助理本就应该跟其他演员的助理一样跟在他身侧听候差遣。他绷着脸丢给她个锐利的眼神,将她赶出去了。

  苟杞蹲在浴缸里揉搓脑袋上的洗发水,突然领会了元榛这番话的用意:他应该是在隐晦地提醒她,她之所以最后走到山穷水尽,是因为以前行事过于直不楞登了。

  大概是因为事过境迁,所以他提醒的方式十分委婉,她能听得懂往前想想最好,听不懂只以为是口头上叫不叫“元哥”也算了。

  “苟杞,陈雯锦不愿意站出来,这件事情只能以你欺凌同学这样的结论收场了。趁着你退学手续没办完,我还是你的老师,我有两句话你得听听。”苟杞的班主任帮助苟杞复学未果,在学校门口的小餐馆里请苟杞吃了顿馄饨,一直被大家叫做“活阎王”的中年男人曲起手指向上顶了顶金丝眼镜语重心长地跟她说,“人生的第一要务是什么?是保护自己。你要吃饱穿暖保护自己生命无忧,要能屈能伸行事有度保护自己不被社会伤害。”

  苟杞重新打开花洒冲掉头上的泡沫,然后哗啦啦冲洗身体,一脚踏出浴缸。她用浴巾胡乱揩了揩身上的水,便套上了胡不语早些时候给买的睡衣——一件印有狐狸尾巴的审美非常奇怪的睡衣。

  苟杞脑中回响着“活阎王”的谆谆教导忍不住蹙眉,要不是元榛今天突然说到“能屈能伸”这个词,她居然完全忘记了班主任跟她说过的异曲同工的这番话,仿佛相关记忆叫人整块挖走了似的。在她的印象里,她就是办完奶奶的后事就直接开始了独居生活。她最开始是在便利店做收银,所得的收入刚好足够生活,后来因为跟便利店的老板吵架负气辞职,转而去了喜悦私厨。                        

                            

  “退学手续,没错,退学手续是要办的……”苟杞盘膝坐在床尾凳上,目光略微呆滞地瞧着发梢缓缓凝成的小水珠滴答滴答落在地板上,她努力集中精神捋时间线,“啊,是办完后事的第二天去学校办的退学手续,当时因为要等一个公章,而持章  的老师迟迟不到,‘活阎王’就带着去‘七里香’吃馄饨了。”

  班主任跟苟杞说的当然不止那两句话。他还说,苟杞欺凌章伶桐的这个事情因果关系不充分,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成立。苟杞平日里独来独往,也就跟陈文锦还偶尔在走廊里站一站聊两句,甭指望她主动跟旁的人来往,更不要说去欺凌旁人。再说章伶桐平常前呼后拥的,去厕所都是呼啦啦一大帮人,苟杞就算想欺凌个人撒个邪火也不可能想不开得盯上她。但这件事情各方都希望尽可能不要扩大——章伶桐的家长也是如此——所以最后就变成了这样的结果。

  ——虽然陈雯锦不肯出来作证,但是章家家长听着苟杞嘴里描述的章伶桐,也仍是渐渐变了面色。他们显然清楚,即便苟杞说的不是全部的事实,也是部分的事实,因为苟杞口中有些并不太容易引人注意的言行细节与他们的女儿是吻合的。

  其实在与班主任交谈过以后,苟杞曾经短暂地积攒了些继续生活的精气神,特别短暂,大约也就一两个礼拜吧,都没够支撑到她离开家出门去找工作。

  她蓬头垢面地窝在家里近两个月,有时候靠着两根放很久有些糠了的黄瓜或三四个煮鸡蛋就能撑过一天。是后来一查账户余额,发现不够缴下个月的房租时才出门找工作的。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了苟杞的回忆。应该是胡不语寄的零食到了,陈霖拆了箱来给她送她的那份。苟杞扬声应了句“陈霖哥等一下”,赶紧往睡衣里塞内衣,感觉仍是不妥,再迅速拎起窗前小沙发上的外套。                        

                            

  苟杞收拾妥当趿拉着拖鞋向门口走去时,突然感觉胸口有一股暖气。她停下来感受了下,片刻,微微扬起唇角,在陈霖催促的“咚咚咚”声里继续向前走。

  ——以往忆起往事,她的胸口总是空落落的、凉飕飕的,但这回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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