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0章 一个大人物

　　这种血肉横飞，尸横遍地的血腥场面，若是在张延龄这帮从尸山血海之中爬过来的人看来自然不会感到惊恐。但是对于进攻的兵马和那帮被逼着往前冲的百姓们看来，便完全不同了。

　　西大营兵马倒也罢了，虽然是京畿外围拱卫兵马，也没经历过太多的战斗。但毕竟是正规军队，心理建设还是有的。这种场面虽然触目惊心，但还不至于心里崩溃。

　　但对队伍中的那些普通百姓而言，便是另外一种感受了。平日看到正常死亡的尸首都觉得害怕，怎经历过眼前这种血腥屠戮满地尸首的场面。更何况这死亡的危险不是别人，而很可能是自己。

　　正南坊西街的陈大喜，打小在街头长大。平素任侠乡里，好打抱不平，怀揣一腔热血，誓要成为一方人物。

　　平素听了街头茶馆说书先生演绎的隋唐演义三国争霸等话本，对里边那些安邦定国的草莽英雄们更是钦佩羡慕。他怀着为国效力，当个忠君报国的英雄的梦想，也梦想着能够出人头地。

　　正如说书先生口中所言，英雄不怕出身低。程咬金这等草莽出身之人，不也功成名就，公侯富贵，世代流芳么？

　　这一次，朝廷大乱。当看到杨廷和公布的圣旨以及朝廷的公告之后，陈大喜真是热血沸腾，觉得机会来了。他誓要为大明清除国贼张延龄尽一份力，圆自己一个报销国家的梦。

　　于是乎，陈大喜叫来平素一起玩耍的几个发小，在凌晨的酒馆之中喝了酒，发了誓。几个年轻人热血沸腾，酒席上更是为自己的正义之举激动的浑身颤抖，热血沸腾。

　　几人喝了了不少，在拳打了前来结账的酒馆掌柜，怒斥他居然敢向为朝廷效劳的大英雄要酒钱之后，陈大喜等人毅然随着人流前往正阳门外御道上，加入了同样群情激奋的队伍之中。

　　陈大喜等人被分在了推车组。顾名思义便是推着云霄车和攻城车辆往前冲的。这一点让陈大喜很不满意，他觉得，以他们弟兄的能力，朝廷官兵应该每人发一匹高头大马，一副崭新的盔甲武器，然后他们可以策马冲杀，尽显英雄气概。

　　但现实无情，陈大喜在嘀咕了几句被一名旗官怒斥之后选择了隐忍。陈大喜想：待老子抓到了那个张延龄，救了新皇，加官进爵之后，回头再来找这个不长眼的旗官的晦气。推车便推车，那说明起码他们认可自己身子壮，气力大，那其实是一种变相的重用。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人意料。陈大喜听到了新皇的喊话，也见到了新皇被一炮轰中，纸鸢一般飞上天的情形。他心中和其他人一样，有些疑惑。这种疑惑很快便化为惶恐。因为不少人准备偷偷溜走，结果被官兵直接砍杀了。陈大喜和他的伙伴们的酒醒了一半，英雄梦也醒了一半。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帮人怕是在官兵们的眼里什么都不算。这次热血冲动的行为，怕是和之前所有的酒后冲动一样，是个很大的错误。

　　陈大喜有一个本事，那便是他善于原谅自己。和以往一样，这一次他很快也为自己找到了理由。他觉得，不管怎样，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错。自己想为大明效忠的心难道有错？自己的出发点是没错的，这出了差错轰杀了新皇的错只能是那个逆贼张延龄来担。虽然有些难以自圆其说，但是陈大喜很快便不在乎这些了。在大炮轰鸣之时，陈大喜立刻便沉浸在这极度暴力的场面之中。

　　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参与了这场清缴敌人的战斗。幸亏自己站在强大的这一边，如果是城头和箭楼中的那些人，在炮火轰击之下，怕是很不好受吧。只要痛苦是别人的，那便没什么。

　　战斗冲锋开始了，陈大喜和几位发小推着一辆几丈高的云霄车往前冲锋。尽管身边的士兵举着刀呵斥着自己，让陈大喜甚为不爽。但是陈大喜还是被自己能参与这场碾压式的战斗而感到热血沸腾。

　　成千上万人冲锋的场面难得一见，面对对面已经被火炮轰的焦头烂额的敌人，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陈大喜甚至有些觉得遗憾，战斗太简单，便显不出他的手段的。他陈大喜在正南坊西街可是赫赫有名的街头霸王，一手封眼锤，撩阴脚，所向披靡，人见人怕。

　　陈大喜只能心中祈祷自己一会爬上城墙之后能遇到那个张延龄。见面便给他一锤封眼，再一脚踢碎他的卵蛋，将他生擒活捉。这恐怕是目前自己能够立下大功的唯一手段了。

　　但是，城头的枪响了。城头的火器隔着数百步便已经开始射击，身边有人倒下了，身上的洞冒着血水。陈大喜吓了一跳，脚下有些发软。怎么会这样？城头上还有这种火器？射的这么远？还能杀人？

　　陈大喜和他的伙伴们心里开始犯嘀咕。但好在很快周边便没有人再次被击中，人群中传出的惨叫声也被冲锋的呐喊声淹没。陈大喜认为，这么多人在一起冲锋，对面的火力看起来不猛，自己不会那么倒霉，正好被打中。

　　过了一会，情况不对劲了。更多的火器开始轰鸣，冲锋的人群之中倒下的人更多了。而且一倒便是好几个。陈大喜惊惶了起来，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现在陈大喜终于庆幸自己被编入了推车队，云霄车高大的车体挡住了对方的枪弹。虽然噗噗噗之声在车体上响起，木屑纷飞的情形令人惊恐，但枪弹穿不透，这让陈大喜等人暂时安全。

　　但陈大喜心中已经开始恐惧之极，酒已经全部醒了，脑子也不迷糊了。他觉得自己得想办法偷偷溜走，这大英雄的梦似乎不是那么好做的。可是身旁又兵士拿着刀守着，呵斥着众人往前冲，暂时没办法逃脱。

　　然而，当冲锋兵马进入弓箭的射程之后，情况已经彻底的失控。越来越多的人死在周围，身边的人成片的倒下，尸体堆在路上，到处是鲜血。陈大喜要崩溃了，他吓得简直都要尿裤子了。

　　他竭力将身子躲藏在云霄车背面，躲避着嗖嗖射来的弓箭。但是云霄车的背面面积不大，根本藏不了太多的人。十几名士兵本来跟在一旁的，此刻也全部躲在云霄车后面。这么一来，推车组的数十人便要让出位置了。他们当然不肯。

　　于是乎，让陈大喜彻底清醒过来，并且立刻崩溃的一幕出现了。那十几名士兵直接将十几名推车组的百姓给踹了出去，让他们暴露在箭雨和枪弹之中。只数息时间，那十几人便被全部被射杀。

　　这其中便包括他的三位发小，从小在一起长大，意气相投的好兄弟大春阿发和小三子。陈大喜眼睁睁的看着大春被踹出云霄车背面暴露在外，他的身上瞬间插满了四五只箭，惨叫的声音如鬼哭狼嚎。还有阿发，他的身上中了两箭，左右胸口各中了一箭。他开始还低头用手抓着箭杆发愣，突然间便大喊一声仰天倒地一动不动了。

　　最惨的是小三子，他身上倒是没中箭，但是他的身子站在箭雨之中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定了两息，然后当小三子转过头来的时候，陈大喜惊得大声喊叫了起来。

　　小三子的脸上满是鲜血，一个眼睛成了窟窿，鼻子也没了，嘴巴里全是血，挂着一块打烂的带着牙齿的烂肉。那情景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恐怖的令人发指。

　　小三子似乎听到了陈大喜的惊叫，他朝着陈大喜的方向伸出手来，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喊：“大喜……救我，大喜……救命！”

　　陈大喜彻底崩溃了。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在街头打打闹闹不是错，偶尔欺负百姓，吃几顿白食也不是错。听听说书人说的那些英雄好汉的事迹也不是错。错的是，他把自己当成个人物，认为自己真的能成个大英雄。

　　陈大喜在懂事之后便对自己的父母很不满，他们一个在铺子里当杂工，一个给大户人家当厨娘，每个月挣个几两银子，还心里自满的很，认为自己很成功。

　　陈大喜少年时每每流露出想要出人头地的想法，爹爹便一顿好打，骂他异想天开。他爹爹说的很清楚：有这种想法便该打，本本分分才能安稳一生，不许再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因为普通老百姓只能这么活着，才能平安一生。

　　陈大喜觉得自己的爹爹简直就是活该被人欺负一辈子，活该给掌柜的骂了还赔笑脸。他成人之后，在街头闯荡，得意之时时常拿爹爹的话说出来当乐子，觉得自己的爹爹是个废物。

　　但是现在的陈大喜，终于领悟到了爹爹话语中的真谛。

　　那是一个洞彻了世情的人说出来的话，历练了人生的风雨之后看清楚了一些东西才会说出来这种话。在这样的时代，阶级的突破只是偶然，更多的是头破血流却一无所获，反而毁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安安稳稳的忙活衣食，不去想太多，那才是普通百姓子弟最好的出路。

　　只可惜，这个道理明白的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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