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伪诺“你、你当真情愿?”
见这一句话分毫没起作用,江小蛮心口沉甸甸的,在小马扎上坐正了身子,放下铁钎子的动作颇有些引颈就戮的意味。
她再不说,礼部的文书就该早一步来了。
“父皇早上下了旨意,将邬家姐姐与我阿兄赐婚了……”
莫名说到邬月蝉,本以为他根本听不懂,却未见提耶端菜的手顿了下。
“嗯,勋贵人家,到时候菖都城又该热闹起来。”他言辞淡淡,示意她过来吃饭,“饭食简陋,公主随喜吃些。”
一个人的时候,他还是习惯日中一食的。概因午膳是一日中为主的,桌上倒有油炒青菜同水捞白菜两道,而提耶碗里头,是小山似得一大碗手擀面,葱花香油丁点未放,瞧着就不像是人能吃的下的。
江小蛮端坐马扎上,紧张间想要去褪左腕上的两只莲花纹银镯子,可镯子太小,不凃香胰的话,怎么也褪不出来,竟卡在了她手掌最宽处。
这是昨夜在瑶华宫莲贵妃给的,是先皇后在世时就为她备好的及笄礼,虽是足银打的不大值钱,上头却有江都王崔家的族徽名号。南边的规矩,左腕银右腕玉,她身上留着江南第一望族的血,依然恪守着及笄后带银饰的久远习俗。
银镯是一对,江小蛮摩挲着其上精湛的莲花浮雕,本是想褪下把握分散些心神,不想却是卡在手掌处,不上不下,连重带回去都不能了。
左手五指就这么被拢在一处,青葱细嫩却又五指白胖,隔了烟火气,瞧起来竟有些肖似初生猪仔的蹄足,难免有些可笑。
“除了他们,还有我们……”
声音太小,提耶拨了两口面,随口“嗯”了声。他吃饭的样子极是优雅专心,筷子伸向青菜碟,碧玉色的眸子询问地看了眼她。
灶眼前的女孩儿顿觉身上额角热的很,将左手一遮,她抱膝垂眸,大声道:
“礼部拟的册驸马诏,快的话午时就来了。”
夹青菜的手临空停住,佛戒饭食不可分心,那只手很快将两片青菜夹入面碗。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瞧她。
只是依然徐徐动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将一碗手擀面吃了干净。
就是这半碗面的功夫,江小蛮捂着左手,缩在灶眼前,呼吸都不顺起来。
他是恼了吧?不知道等下又会说些什么来推拒她,是依旧循循善诱地说理,还是疾言厉色?她还从未见过他动怒的模样呢,可是这回,大概要彻底撕破天了吧。
天知道,她是怎么熬过这半碗面的功夫的。
隔着斑驳掉漆的小桌,古旧余温的灶台,提耶放下碗筷,瞧向灶眼前的人。
女孩儿本就身形娇小,此刻捂着手垂了头蹲坐在小马扎上,从他的角度,便是小小一团,瞧着有些可怜,半分也没有公主的气派。
他心下已有了计较,推开凳子,转身朝墙边去了。
“你就这般不愿娶我嘛?!”她以为他会一言不发地离去,终归是把一路上的患得患失尽数泼洒了出来,她音调发颤,尾音处已是掩饰不住的哭腔。
果然如此,从小到大,只要她真心喜欢,真心想要的,总是有各种缘由,让她永远了得不到。
她发了狠地去扯那对银镯子,眼眶红红的,却不愿再发出一点声响。
“天子谕旨,公主厚爱。”手背处忽的搭上温热指节,熟悉的淡淡药草味靠得极近,“贫僧实在惶恐。”
说着惶恐,他却是语调和缓,面色淡然。就在江小蛮难受着,以为他又要说些高深陈旧的佛理来劝慰自己时,提耶翻掌温柔地握在她腕子上。
从另一只手拿着的瓷瓶里,倒出了些油状的事物来,拉过她被困住的左手五指,细致地沿着手镯的缝隙揉进去。
原来他早就瞧见了,方才起身离开是去墙侧的壁柜中取香油了。
手掌外侧的皮肤已经被镯子磨开了,提耶放轻了动作,试了好几次,见镯子松动了,一推一拉间。莲花纹的对镯,一只被推回了腕子上,一只落在了他掌心。
取完卡住的镯子,他捏着那只磨破皮的小手翻看两下,忽的开口说了句:
“等礼部拟的谕令来了,臣会接旨。”
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分量极重,如一道炸雷劈在江小蛮耳边。她当即抬起头,指尖毫不犹疑地勾住将去的大手,睁圆了杏眸,直看进男人眼底。
提耶也在看她。
对面相望,他的瞳仁清晰耀目,近处这么瞧着,同他冷峻刚毅的面容不同,他的瞳仁是灰褐掺翡翠的色调,分明是美到无法形容的冷色调,却丝毫不显凉薄无情。
总体上来说,若他肯多笑笑,那是那种偏风流强势的容貌。
被这双眼睛这么瞧着,她觉着自己已然三魂被吸走了二分,六魄更是溺死其中,无影无踪了。
“你、你当真情愿?”像是索要饴糖的孩童,她声调微颤,几乎要压低到尘埃里去了,“其实这世间也没甚趣的……”
还想说怕自己逼迫误人,鬓角垂髻被人抚了抚。
提耶拉了她起身,落手处温柔缱绻:“礼部的旨意我会接下,但公主终身不好轻托,婚事不如压后些好。就以三月为期,到时候还请公主重新思量。”
她终于明白过来,他是应了!她很想说不必三月为期,无论让她思量千百次,无论何时来问她,这般热切心意永志难息。
圆润鼻头微翕,到底是忍着没有再唐突说下去。
柴火菜香里,熄了灶眼的厨间渐渐透进寒气来。可江小蛮的脸蛋红扑扑的,眼前男子着圆领窄袖襕衫,虽是最寻常方便活动的袍子,穿在这人身上,却依然有种出世的神采来。
说不出缘由来的,瞧着他宽厚胸膛,她既会脸红到胆怯,更是莫名觉着安稳可靠。
她想了想,壮着胆子上前一头扎进提耶的怀抱,伸手牢牢环住他腰侧:“提耶,我喜欢你。”
嗓音软糯赤诚,听起来有些傻气,却真实简单到让人动容。
提耶有些生涩地抬手,俊秀墨黑的眉峰微动,回忆着儿时抱弟妹的方式,终是阖眸将人揽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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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晃便到了严冬时节,腊月初七是个绝好的黄道吉日,天师占了宜嫁娶庆典的卦象。整个菖都城四处张灯结彩,积了两个月的厚雪祥瑞一般四处整齐堆压着。
这一日,贵妃养子禁军指挥使迎娶中书令家的千金,城中宵禁尽解,朝廷在佛寺派发粥点,与民同乐。如此盛大的婚事,一则是应了腊月年节的景,二则更是天子对这位军中新贵的恩典。
北城外新赐的指挥使府第,灯火煌煌,虽是歌罢宴散的光景,往来宾客却依然津津乐道这位新贵的生平来历。
单独辟设的一处雅间里。
命妇女客们恭送着莲贵妃率先散去,江小蛮睁着圆溜溜的眸子,正在同桌上最后一碟近乎完整未动的糕点作斗争。
这席上的糕点都是最新的式样,竟像是专为她的口味布置的一般。
邬月蝉作新娘子,她今日天不亮就去作陪了,饿了一整日,偏到这会儿了,馋虫涌上来,对着命妇们未动的碟栗子蒸糕,恨不能一个个尽数吞吃了。
这么想着,她也的确是这么做了。
莲贵妃正要出门前,回头瞧见这一幕,勾唇温柔一笑,朝女官画偃吩咐了句才离开。
“男客席上也散了,奴婢方才在二道门的游廊边瞧见何大人了。”瑶华宫如今都知道提耶就是驸马,私底下还是习惯叫一声大人。画偃说着话,与一旁侍立的羊环递过两个包好的油纸袋,“娘娘知道你爱吃,嘱殿下夜食少些。”
江小蛮听了,忙抹了抹一嘴的粉糕,朝羊环挥挥手,嘴还鼓着一溜烟地就出了雅间。
四处人声正盛,她穿过一处处院落,跨过好几道形态各异的月洞门,过人少的地方,甚至还提了裙子小跑起来。
到了画偃指的地方,她站在在梅花状的漏窗后,踮脚朝另一侧看去。抄手游廊数步一宫灯,有八角形的,山水画的,描刻福禄寿字样的,更有种屏风转动的走马灯。从她站的这一头,光华各异,柔和阑珊得绵延了一整个游廊。
这一处布置得极是梦幻,而在游廊尽头,垂花门边,长身玉立着一个裹了大氅的熟悉男子。
便是隔得远,便是几乎日日相见,这般灯火阑珊繁华退隐处,男子的身影还是叫她看得痴了。
在梅花漏窗后才站了片刻,游廊尽头的男子便预感似得回了头。
越过这一地富贵显赫宫灯明灭,那双眸子古朴深刻,顿时就将这精心布置的院落比了下去。
环顾四周恰是无人,江小蛮提了裙子,步调轻快急切地朝那处跑去。到了近前,她习惯般地拉过男人的胳膊,傻笑着晃了晃,檀口下一对齐整秀气的板牙露出,笑的甜极了。
“她们说今儿西市就要开始放爆竹了,我睡不着也同姑姑说过了,索性你明日也要休沐三日的,就把西市逛个遍好不好?”
提耶瞧了瞧天际,时辰约莫快戌正了,今夜里虽是冷,却是天朗气清,风也没有一丝的。任由女孩儿晃着自己的胳膊,他垂眸拂去嘴角边残留的一点糕粉,带了些无奈地笑了笑:“殿下近来疯的厉害,可是又夜食吃多了,才不回去安寝,要拉我一道去夜游。”
“哎呀,本公主又不催逼着你同去的。若是困了,就暂在西市酒家歇歇,听说近来数国来朝,跟着使节来的底下人可带了许多新奇玩意儿呢。”
说罢,见他点头,她立刻转身,牵着人的手就朝外走去。
被她扭股糖般缠了这两月下来,他也早就不再排斥这般随意亲近的举动。相处久了,提耶发现江小蛮全是孩子心性,人却聪慧敏感,虽说是缠着贴着,却也是颇会照顾人的。总能注意到他的心境变化,从不会叫他有真正难受不快的时候。
他快走两步同她并肩,余光扫过那乌黑如云的发顶,看着她鹅黄衫子,月白袍袄,侧脸笑靥如花,一团欢欣活泼,哪里也瞧不出已然及笄的模样。
男人敛眉,不自觉地握紧了掌心的小手。今夜去西市,本就在他的预料之内。顺利的话,三月之期,恐怕都是不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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