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第 185 章(捉虫)
锣鼓喧天, 喜宴热闹的进行,吴东弟说得认真又诚恳。
盛情难却, 裴一清和江治睿两位大人也不好做推辞, 关键是他们也不敢推辞,生怕一个不对,众鬼当场变了脸色。
“好, 承蒙吴壮士不嫌弃,那, 老夫就献丑了。”
江治睿抚了抚须,稍稍沉吟, 张口便是一句喜庆的对子。
“鱼水千年合,芝兰百世馨。”
“福慧人间君占尽,鸳鸯修到傲神仙。”裴一清紧随其后。1
“好好,二位先生好口才。”
“对, 不愧是读书人中的头头, 一开口就是不一样。”
鬼群中,众鬼齐齐喝道,瞬间此地鬼音幽幢, 阴炁阵阵, 要不是有顾昭为裴一清和江治睿稳固神魂, 这两人定然一道生魂出窍, 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缘分, 哪里还能分什么前后。
“客气了, 诸位客气了。”
裴一清脸色虽白,认出顾昭,知道自己性命无忧, 胆气也更大了一些,见众鬼喝彩,他还拱了拱手。
这下,江治睿都不免对裴一清侧目了。
是个人才,临阵不乱,宠辱不惊,于妖异鬼群中也能风度翩翩,仪表堂堂,不错不错,没有跌了他们探花郎的名头。
……
鼓乐喧天,灯笼摆摆,红绸飘飘,众鬼闹着喜。
闹得激动欢喜处,他们或吊下自己的眼睛,两粒白眼睛上,黑黢黢的瞳孔机灵的左右转着,或将舌头吐长,冷不丁的翻了翻眼白,还有鬼摘下自己的脑袋,脑袋像一颗蹴鞠,在鬼群中来回的抛空。
“我不玩了不玩了,哈哈哈,头发乱了,我得回去身子上去了。”
鬼脑袋讨饶,众鬼嘻嘻闹闹,难得寻到这个热闹时候,哪里会这般快罢休。
很快,那粒脑袋飞天了。
此处惊叫声连连。
顾昭抬头看去,笑眯眯道:“真热闹啊。”
孟风眠顺着顾昭的视线一看,也忍不住轻笑一声。
“是,热闹着呢。”
……
陈家众鬼引着宾客入座,顾昭左右看了下,拉着孟风眠寻裴一清几人坐了一桌。
裴一清和江智睿一行人总共六人,加上顾昭和孟风眠也才八人,喜宴上,一桌得坐十人,取十全十美之意,陈厚财瞧了瞧,又拉了两位鬼友过来。
“坐坐坐,都是亲朋好友,莫要拘束,莫要客气,大家伙儿敞开了肚皮,畅快大口的吃!”
桌上的菜色很是丰盛,八道冷碟,十二道热菜,四道甜点,鸡鸭鱼肉,应有尽有,尤其其中一道佛跳墙,一打开土瓷盖,瞬间,里头一股肉和海中珍品的鲜香便扑鼻而来。
当真应了那句诗句,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
裴一清几人僵笑着,不住的点头,“一定一定。”
顾昭搓了搓筷子,又替孟风眠将面前的碗碟搁好,闻言抬头笑道。
“陈老爷子你就放心吧,难得的一次宴席,又如此美味佳肴,我们一定不会客气的,好了好了,您先忙别的去,这几个贵客,有我照顾就成。”
“成,那就麻烦顾小郎了。”
陈厚财也不客气,应下话,回过头又和裴一清几人寒暄几句,这才转身去了前头。
桌上,两位鬼物吃得大快朵颐,身子微微飘起,悬浮于半空中,嘴巴大张,鼻子一道嗅着,吃到欢喜处,鬼眼更是闭了起来,瞧过去有些吓人。
裴一清见顾昭动筷子,瞧了瞧这桌子,只见佳肴美酒,色香味俱全。
这大半日不曾进食,还走了山路,一身的疲惫和饥饿,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到底心里有点发馋,忍不住凑近顾昭,小声问道。
“真能吃啊?”
顾昭筷子一停:“当然是假的了。”
“那你……”裴一清瞧着顾昭又动筷子,眼睛都瞪大了。
顾昭笑了笑:“障眼法,障眼法而已,吃个热闹,图个喜庆而已。”
她就动了动筷子,可没有吃到肚子里。
只见顾昭手中附一道元炁,莹光闪过,元炁没入裴一清的眼里。
裴一清只觉得眼睛一片清凉,他再看这桌面,酒桌上哪里还有什么鸡鸭鱼肉佛跳墙,分明是一团团香烛烟气,抑或是有了些日子的贡品,那清明粿子瞧过去冷冰冰又硬邦邦的,边缘还生了些霉斑。
裴一清心下一惊。
顾昭解释:“你瞧的冒热气的汤羹佳肴,也是障眼法罢了。”
“鬼物享供奉,吃的是香火烟气还有蜡烛酥油点燃的那道冥火,这些冷碟热菜,不过是图个喜庆和热闹罢了。”
是以,鬼物也贪恋人间温暖。
顾昭继续道。
“陈家还算厚道的了,对你们也没有什么坏心眼,要是碰到好捉弄人的鬼,请你们吃好吃,那是万万不能吃的。”
“都说鬼有三技,一迷二遮三吓,你瞧过去,碗碟中摆的是美味佳肴,说不得是一些枯叶石头,蛇虫蚂蚁之类的肮脏物。”
“那等东西,吃到肚里可是会出人命的。”
裴一清和江治睿大人听得脸白了白。
裴一清更是庆幸,自己几人好运道,竟然在此处碰到了顾昭。
几人在顾昭的障眼法下,瞧过去是动了筷子,实际是一口未吃,如此一来,倒是便宜了和他们坐一桌的两位鬼宾客了。
两人吃了十人份的宴席,只把肚子吃得圆鼓鼓发胀,打着嗝儿,这才罢休。
……
江治睿瞧了眼顾昭和孟风眠。
顾昭注意到视线,抬头笑了笑。
江治睿心中暗惊。
他见过不少好儿郎,别的不说,单单他自己和裴一清,那都是探花郎出身,也算是有一副好皮囊,他自己年轻时候,那也是人人称赞的风流人物。
哪里想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今日一见这两位儿郎,方知何为仙人之姿,何为公子如玉。
裴一清小声,“大人,这是顾昭。”
恩,顾昭——
江智睿抚须,下一刻,他手中的动作一顿,惊讶的看向裴一清。
顾昭?
可是那揭露陈其坤陈翰林一案,破了前朝庆德余孽,陛下千请万请,却没有请进京的顾昭?
裴一清似是知他心中所想,轻轻的点了点头。
江智睿细细的看了顾昭一眼,再次暗叹。
果真是神仙人物。
知道面前这人是顾昭后,江智睿和裴一清一样,心中的惧意顿消。
他年纪大一些,经历的事情多,生死也看得更透,心神一松,甚至饶有兴致的瞧着这众鬼觥筹交错的场景。
不错不错,这鬼宴可不是一般人能瞧的,瞧了也不定还能活命。
江智睿抚着须,细细的看着,打算乡试过后,画一幅这鬼宴图。
一时间,此处的气氛颇为祥和。
月上中天,酒酣饭饱,宾主尽欢,各个鬼客和陈厚财一家告别,石恕生也不例外。
“老哥哥,那我就先回去了,今日多谢款待。”
“客气客气,可是有吃饱喝足?佳肴美酒可还合口?”
“哎,我这都许久未吃这般好的了!”
石恕生一拍肚子,腰挺了挺,让陈厚财看他圆了两圈的肚子,乐呵呵道,“再吃,这身新衣裳都得撑破喽!
“哈哈哈。”陈厚财畅笑,“石老弟还是这般风趣。”
两人拉着手,依依不舍的拍了拍,末了,石恕生回头问顾昭,道。
“顾道长,咱们一道走不?”
“不了。”顾昭摇了摇头,“我和风眠大哥等等裴大人他们。”
石恕生:“成,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下一瞬,就见石老爷子往前飘去,倏忽的,鬼影幽幢,此地风炁乍起,悬脚而飘的鬼宾客们,化作一道道如雾的影团,在秋风的呜咽幽鸣声中,没入了鬼道。
顾昭回过头,裴一清和江智睿正和新郎官鬼说着话,新郎官胸口带着大红花,青白的脸色发僵,嘴边却勾一道笑意,声音豪迈瓮沉。
“今儿真是多谢两位大人了,哈哈,芋娘听了迎亲的盛况,心中满意,可欢喜了。”
想着新娘子娇羞的模样,吴东弟死寂的心好似都重新火热起来,连连拱手。
裴一清和江智睿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瞧出无奈。
今日这一遭,说来说去,也只能怪他们自己太过才华横溢。
吴东弟:“对了,要是大人方便,我想求大人一份墨宝。”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倏忽的牙齿一咬,神情恨恨。
“我那个山头有有一户姓阮的儿郎,打以前开始就处处和我比,我去学拳脚功夫,他就也去学,我家后辈给我们烧元宝衣裳,他呢,紧着也入后辈的梦,在梦里催着后辈烧元宝衣裳,一定要比我多那么一些,处处都要压我一头!”
“这次,他瞅着我娶亲,紧着也安排了自己的亲事,还要和我同一日,二位大人,你说,我这要是不把他压下去了,那不是以后就矮他一头了?”
吴东弟说起那想压自己一头的邻居街坊,气得脸更青了两分。
就是因为那山道被他抢先了,自己今儿迎亲才来迟了,他都听大舅哥说了,岳父气得厉害。
还好还好,他半道上捡了两位京里的大官,迎亲时的对子对得热闹喜庆,岳父这才满意了的。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大官员可不是这般好捡的。
想到这,吴东弟拱了拱手,鬼音幽幢却铿锵有力。
“相逢即是缘分,请二位大人赐下墨宝,为我吴东弟这场婚事再添一道如意,大恩大德,以后只要有用我吴东弟的地方,燃个香火,我必定前来效犬马之劳。”
“吴壮士言重了。”
只是一份墨宝,裴一清和江治睿想了想,便应了下来。
行囊里就有笔墨,他们当场研磨,提笔写下天作之和,鸾凤和鸣等吉祥字,写完后,裴一清和江治睿倒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顾昭:“我来吧。”
顾昭接过写了了墨字的纸张,翻手折了折,只见那四方的纸张或成了灯笼形状,或成了匾额,手心拂过,一缕幽火起,火光撩过纸扎的灯笼和匾额,化作灰烬,下一瞬,迎亲的队伍中,人们手中出现了大红的灯笼和匾额,队伍一下壮大了。
顾昭想了想,索性从绢丝灯中拿出一沓的大金大银。
孟风眠在一旁静静的看着。
只见那些大金大银在顾昭手中成了各种形状,有簪,有钗,有璎珞……也有衣裳,沁凉月夜色下,那双手很灵活轻巧,眉眼微垂,视线落在手中,显得格外的认真。
他想起了鬼道中的那处宅子,还有那些不计其数的金银元宝和莲花。
也不知道,在过往的岁月里,顾昭是不是也是这般认真,日光下,月夜下,抽着空档,静静的备下那些纸扎之物。
……
顾昭:“好了。”
随着最后一张大金大银叠完,一阵火光撩过,陈厚财夫妇脚边出现了一个箱奁的珠宝。
“这,这……”
陈厚财吃了一惊,见了这珠钗发簪,璎珞宝石,还有那些华美的衣裳,瞧得是眼晃心晃的,却还是连忙道。
“使不得,刚刚这礼给过了。”
顾昭:“无妨,新婚新喜,这是我们给新嫁娘的添妆。”
“那,那我夫妻便代小女谢过道长了。”陈家夫妇欢喜的对视一眼。
宾客鬼走得差不多了,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冲顾昭几人拱了拱手,唢呐鼓乐声重新响起,媒人重新颠着小步,甩起了手中的绢帕,轿夫抬起轿子,欢欢喜喜的往前。
顾昭收回视线:“老爷子,夫人,那我们也就告辞了。”
陈厚财夫妇:“好好,有空再来玩啊。”
“好。”顾昭失笑。
她瞧了瞧裴一清几人,他们已然有了困顿之意,当下回头对孟风眠道,“风眠大哥,我们也走吧,还得送二位大人一程呢。”
孟风眠点头,“嗯,我们一道。”
只见顾昭手诀一翻,一道元炁笼上众人,众人跟随着往前,每踏出一步,仿佛是在数丈之外,这一地崎岖的山路也好似成了平坦之道,只觉得自己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这便是坊间所说的术法,缩地成寸吗?”江治睿忍不住感叹一句。
裴一清跟着江治睿一道回眸朝山上看去,这时,矗立在山间的那一栋四角大宅子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连绵墓地。
虽然有惊无险的出来了,裴一清几人还是白了白脸。
想着刚才向他们讨墨宝和讨文采的吴东弟,江治睿忍不住道,“想不到,这做了鬼了,还是有这般多的虚礼和攀比,今夜所见所闻,着实令我惊讶。”
“这是自然。”顾昭点头,“鬼物生前是人,人死后为鬼,人有的贪心,虚荣,攀比,爽快,信诺……鬼物自然也有。”
这话一出,裴一清和江治睿都沉默了片刻。
裴一清:“对了,顾昭,你怎么会在这?我瞧你方才待鬼宴的主家倒是客气,他们没问题吗?”
顾昭莫名:“当然得客气了,我们可是来吃席的客人,没事寻主家麻烦作甚?欢欢喜喜还来不及呢,对吧,风眠大哥。”
“咳,对。”孟风眠抬手以拳抵唇,眼里有淡淡的笑意。
裴一清:……
“吃,吃席?”
顾昭:“是啊,就兴许你们被新郎官邀请吃席,就不兴许我和风眠大哥被新嫁娘一家邀请吃席啊。”
裴一清:……
他要不认识吃席二字了。
末了,他不甘心的辩解一句,“我们不是来吃席的,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这是鬼亲。”
夜深了,山里有豺狼的动静,翻近路的他们心里正慌时候,远远的瞧见山里有红色的灯笼,月色下,依稀能瞧屋舍的影子,正惊讶踟蹰的时候,瞧见了迎亲的队伍。
裴一清想起那一幕,心里还慌得很。
“刚开始只是狐疑,怎么这迎亲的队伍在夜里,那吴东弟瞧了我们几眼,倒是热情的出言相邀,指的又是我们瞧见的宅子,豺狼声骇人,我们就想跟着去避一避。”
哪里想到,这跟着走了一段路后,就发觉不对劲儿了。
裴一清心有余悸:“那马的尾巴硬邦邦的垂着,我突然记起顾昭你说过的那句话,勘破了迷障,结鬼亲众鬼的样子也就瞧了个真切。”
这一瞧,差点没把他们的魂吓飞了。
只是赶马上架,一时也不敢和鬼物翻脸,只能一路僵笑的跟着来了。
顾昭想了想,便知裴一清说的是哪一句,当下笑道,“可是纸人画眼不点睛,纸马立足不扬鬃?”
“是。”裴一清心有戚戚。
后来,他们注意一看,抬轿子的人都只有眼白,没有眼珠。
……
顾昭和裴一清说着话,孟风眠静静的听着,山风清凉的吹来,拂过发丝,拂过衣袖,送来远处桂花的清香,不知不觉,一行人便到了祁北郡城。
顾昭将人送到了官驿,瞧着他们入了驿站,这才和孟风眠一道往可多福客栈方向走去。
蓝花楹还是那般的美丽,秋风吹来,一树的花随风摇摆,像烟像雾,更像天上的那片云海,风来,蓝紫色的花朵纷纷扬扬的落下,就像是云里落下了一片花雨。
顾昭停了停脚步,侧头看向孟风眠,眉眼里带一分歉然,“风眠大哥,刚刚我只顾着和裴公子说话,你在一旁听了,是不是无聊了?”
“怎么会,听你们说话也很有趣。”
顾昭眉头拧了拧,“哪呢,是大哥你性子好,要是我的话,肯定是觉得无聊了。”
孟风眠回头,视线落在顾昭面上,瞧着那眉眼微拧,他心神一动,正要抬手抚过。
面前这人,应该是眉眼舒展,眼里清澈有神,带着笑意,像一轮初升的旭日,耀眼,温暖,却不会伤人,而不是现在这样微微皱眉的样子。
下一瞬,孟风眠的手在宽袖中一紧,收回了要抬手的动作,抬脚往前。
“走吧,夜深了,一道回去歇着吧。”
“好。”顾昭紧随其后。
“说起裴公子,真没想到,几年未见,他已经是朝廷里的翰林了,这次乡试,还随着江大人一道来祁北。”
顾昭说着话,将和裴公子相识一事说了说,偶尔孟风眠应上几句,风将声音传远,断断续续,平淡却又有生活的烟火之炁。
多福客栈。
在修罗道中许久未眠的孟风眠,他以为今夜,自己要和以往一样睡不着了,不想,这一闭眼,再睁开眼睛,外头已经是一片明媚的天光了。
昨夜梦里,一树的蓝花楹随着风轻轻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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