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捉虫)
赵刀:
“你们抖什么抖, 我都还没有抖呢!”
“快去快去,一定记得和顾昭说一声,这是十万火急, 火烧眉毛的事!”
赵刀捏着鼻子,掐着细嗓子将大黑赶走。
“汪!”
知道嘞!
大黑小小声的汪了一声, 身影跳入黑暗中, 前后蹄子跑动,两下便不见了踪迹。
赵刀微微松了口气,他拿眼睛偷偷的觑了一眼卫平彦, 心道。
这两家伙不行啊。
还是和昭侄儿一道巡夜更踏实一些!
卫平彦较真, 他学着赵刀的模样捏住鼻子,几乎是以气音说话。
“赵叔, 你错了。”
赵刀:“什么?”
卫平彦低头,目光落在赵刀打摆子的两腿上,认真道。
“你也抖了。”
赵刀:
他做了个抹脖子杀鸡的动作, 眉毛倒竖。
“闭嘴!”
“话真多你!”
卫平彦委屈:明明话最多的就是赵叔了。
两人挤在大石雕的后面, 大气不敢出一声,瞧着那迎亲的队伍越来越近了。
随着队伍走近, 赵刀和卫平彦也将这一幕瞧得愈发的清晰, 两人身上不可抑制的爬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明明是迎亲喜悦热闹的队伍,却怎么瞧怎么瘆人。
……
天色黑暗, 一轮明月高挂天上, 清冷的月华倾泻而下,为每个人脸上渡上一层的苍白。
新郎官和媒人婆还好,面色是白了一点,起码还有眼珠子,但那些抬轿子的轿夫, 还有吹唢呐,摇旱船,踩高跷的异人却各个只有眼眶,里头一片的白。
更可怕的是,不止媒人和送亲队伍脚不着地,就连新郎官身子下的那匹高头大马也是脚步虚浮,离地尺高的地方,一路往前飘着。
“我的娘嘞!”
赵刀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念叨了一句,随即惊恐的拿手捂嘴!
这下轮到卫平彦瞪他了。
赵叔,闭嘴!
……
“什么声音?”新郎官朝这边看了过来。
“哪里有什么声音?”媒人婆飞舞着小帕子,对新郎官露出一个夸张的大笑容。
“好了,曲相公,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别去管旁的细枝末节的东西了。”
“嚯嚯嚯。”她捂着帕子,笑得张扬又挤眉弄眼,揶揄道。
“毕竟,这春宵一刻值千金嘞!”
曲亦枫失笑。
“是是,大姐说的对!”
他的眼睛瞥了一眼石雕,正好瞧到一块衣料。
曲亦枫心里有些抱歉,这是吓到人家了?
鬼物擅作弄人,曲亦枫是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但他不确定这媒人鬼会不会作弄人。
想到这,曲亦枫驱马挡住了媒人鬼的视线,认真道。
“咱们快一点吧,我还要带着翘娘回去给娘亲磕头,拜高堂呢。”
媒人鬼:“是是,老太太还在家里欢喜的等着嘞,可不敢让她等太久!”
“来来,大家奏乐,脚步迈大一点,热闹喜庆起来!”
媒人鬼转过身,肉胖的手向上振了振,眉飞色舞模样,腰肢扭了扭,就连嘴边点的那个媒人痣都在说着喜庆。
迎亲队伍里,唢呐铙钹的声音更大了一分,踩高跷和划旱船的动作更喜庆了,就连担着嫁妆的大青驴脚步都轻快了一些。
媒人鬼满意。
“哎,顾小郎这手艺不错,他扎的这些纸人纸驴,各个都听话!曲相公你放心,有它们在,今儿我张翠喜一定将亲事办得妥妥帖帖的!”
曲亦枫拱手,春风得意模样。
“那便麻烦翠喜大姐了。”
迎亲的队伍一路朝涯石路的桑宅去了,一转眼,红艳艳的一片不见踪迹。
……
大石雕后头,卫平彦和赵刀小心的探出了头。
赵刀恍惚:“我刚才好像听到了那婆子说顾小郎?”
卫平彦点头,“是说了。”
赵刀侧头看卫平彦,对上他的目光,迟疑了一下。
“这么说,这就是顾昭这几天忙活的,说要送一位漂亮娘子风光大嫁的送亲队伍?”
卫平彦想了想,又点了下头。
“嗯,今儿都烧下去了。”
赵刀:……
嗬!好家伙,白吓他一回了!
赵刀拎着灯笼和铜锣,眼睛瞅着道路的尽头,不禁叹了一句。
“缘分啊。”
“旁的不说,这个大姐我曾见过的。”
卫平彦:??
长宁街,顾家。
“汪汪!汪汪!”
顾小昭,醒醒,醒醒!
顾昭感觉自己又在梦中下沉,她猛地睁开眼睛,正好对上踩着自己被褥,大黑黑黢黢的眼睛。
四目相对。
大黑放下了蹄子。
顾昭撑着手,坐了起来,浑然不知自己差点被大黑拍脸了。
“大黑?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大黑着急:“汪汪,汪汪!”
顾小昭快去救命,臭猫他们遇到大鬼了,一片的红光,凶着呢!
“什么!”顾昭一惊。
大黑又汪汪了两声。
真的真的,火烧眉毛,十万火急嘞!
顾昭:“成成,你别汪了,我马上就去。”
推开院子门,顾昭一脚踩入鬼道,迎面便碰上了一支迎亲的队伍。
只见前头高头大马,新郎官身上缠着绳子,他被绑在了高头大马上头,此时正在拼命的挣扎,怒道。
“放开我,放开我!”
“你这个骗子,我不要娶!”
“你听到没有,我说我不要娶!”
大马旁边站着纸扎的媒人婆,只见那媒人婆耷拉着脸,一身喜庆的红衣好似都黯淡了。
这一支迎亲队伍,怎么瞧怎么丧气模样。
顾昭迟疑:“是这个吗?”
这倒不像是要祸害赵叔和表哥的模样,这,这是在祸害新郎官吧。
大黑狗也迟疑了。
“汪汪!”
是不大像,刚才那新郎官欢喜着嘞!简直是瞎子有滋有味的瞧烟火,心花怒放!
哪里是现在这般,要被绑了当压寨夫人的可怜样。
……
高头大马上,新郎官扭动着身体叫救命,这时,八抬大轿里传来一道略为沙哑的女声。
“相公,你就从了我吧。”
“你瞧张家烧下来的扎纸和元宝,我张兰馨富贵着呢,你啊,跟着我只管吃香喝辣的,万事无忧!”
新郎官哇哇的叫不停,对于花轿里新娘子的巧语诱惑,那是半分也不想屈从上当。
瞧见鬼道里突然出现的顾昭,他面上浮现了惊喜,急切的问道。
“是不是道长?一定是那打更走鬼道的道长,一人一狗,没错没错了!”
新郎官火烧屁股一般。
“道长救命!道长救命!”
“求求你们救救我!”
“有人强占良家男子啊。”
顾昭侧头看大黑,“真的不是这支迎亲队伍吗?”
大黑肯定的点头,“汪!”
不是!
旁的都像,新郎官不一样嘞!
顾昭瞧了一眼周围,这儿的鬼道出去该是通宁县镇了,这应该是张家的迎亲队伍。
“那不管了,赵叔和表哥比较要紧,再说了,这也不是强抢民女。”
顾昭抬腿就要继续往前。
新郎官目露绝望,凄厉喊道。
“不!道长救我!”
“男儿家的清白就不是清白了吗?”
顾昭脚下的步子一顿,回过了头,略微为难道。
“这……此言有理!”
瞧见顾昭停下步子,八抬大轿里,女子略带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
“道长,这是我张吕两家结亲的大喜之事,我和吕小郎是结了阴亲的,都说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亲,我张兰馨敬重道长神通,今儿是我张兰馨成婚的吉祥日,道长要是给面子,我张家请你喝杯水酒。”
女子的声音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幽幽幢幢带着阴森之气。
“倘若不给面子,我张兰馨也不是吃素的!”
新郎官着急:“道长,她不是”
新郎正待说话,倏忽的,红轿子的帘布动了动,里头飞出了一颗橘子,橘子一下便堵住了男鬼的嘴。
张兰馨沉声:“聒噪!”
新郎着急:“呜呜,呜呜!”
顾昭着急,这到底是谁算的日子啊,怎地一个两个都赶着今日成亲了。
那边的赵叔和平彦表哥还在等着她呢。
顾昭瞧了一眼目露绝望的新郎官,到底过不去心里的良知一关。
这吕公子说得对,男儿家的清白也是清白啊,在她顾昭眼里,众生平等,可不兴重女轻男那一套!
这一想,顾昭朝大马的缰绳牵去,对上吕公子绝地逢生的惊喜目光,道了一声,“走!”
下一瞬,顾昭抬脚朝前迈去,一脚便出了鬼道。
“张娘子,强扭的瓜不甜,新郎暂且随我一道,待我事了,一会儿再寻你好好分说。”
随着话落,鬼道里已不见顾昭,也不见吕公子。
扎纸的迎亲队伍有些慌乱,纸人们交头接耳,像是没有头的苍蝇,心焦又愁眉。
只是它们毕竟只是纸人,到最后也只会念叨一句。
“怎么办,怎么办,娘子,道长抢亲了!”
“道长抢亲了!”
“道长抢亲了!”
……
“哼!”
八抬轿子里,女子轻轻哼了一声,漫不经心道。
“等着,他吕平涛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他一介死鬼,道长总要再送他回鬼道的,走,咱们先去吃席,我那些老哥哥们可都已经来了!”
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的继续往前。
前头便是张兰馨的阴宅所在。
那一片天地,无数的金宝,银宝,还有那等莲花元宝,各个漾着光晕轻轻的飘下,当真是好大一阵的金银雨。
下头,十几个鬼灵你跳我蹿的去搂元宝到怀中,在接触到莲花元宝时,鬼脸上闪过可怖的欢喜。
“桀桀桀,还是修行之人扎的莲花元宝哩。”
其中一个老鬼转过头,瞧见一席红衣盛妆的张兰馨,眼里有着贪婪闪过,声音飘忽。
“妹子,你这身衣服可不便宜啊。”
“这张家豪富,妹子占了个好住处。”
张兰馨伸平了手,将上头宽袖的红纱整了整,闻言瞥了一眼男鬼,嗔道。
“老哥哥慎言,什么叫做占了个好住处,这里本来就是张兰馨的家!”
“而我,就叫张兰馨。”
男鬼桀桀怪笑。
“此张兰馨非彼张兰馨罢了。”
这世界上竟有这般巧合的事,一老一小的鬼都叫做张兰馨,死时的忌日一样,整整差了一甲子年。
可不是被这老鬼占了张家便宜么!
男鬼探头朝后瞧,“新郎官呢?老妹妹,听说那新郎官还是皮嫩小子,你可得好好的怜惜疼爱啊。”
“哼,晦气!”张兰馨没好气:“碰到道长了,被带走了。”
“道长?哪个道长?”
张兰馨:“还有哪个道长你我鬼物都熟悉了?就那玉溪镇的小子,天天晚上打咱们鬼道走过,手中的铜锣梆梆梆的,吵死人了!”
男鬼:
半晌,他眼里露出警惕,压低了声音,劝道。
“妹妹还是谨慎一些,别瞧那道长年纪小,手段却颇高,桃娘知道吧,她那等厉鬼在他手中尚且讨不到好,咱们这些老鬼只是死的时间长了一点,要是对上了他”
男鬼对上张兰馨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沉痛道。
“毕竟,咱们立身不正啊。
张兰馨嘴硬,“怕什么,上头烧下来的名字和忌日,就是我张兰馨的!”
“那小娃娃早就投胎了,这些东西不要白不要!”
男鬼不再说话,只是看着金银元宝的眼神有些忧虑。
真的能瞒得过吗?
它的面上渐渐坚毅,不管了,趁着能搂钱的时候,赶紧多搂搂,指不定回头就没了!
男鬼也加入了抢银子的鬼群里头。
那厢,顾昭牵着大白马一脚踏出了鬼道,她一眼便看到了石狮子雕像旁边的赵刀和卫平彦,连忙抬脚走了过去,问道。
“赵叔,表哥,你们没事吧。”
赵刀卫平彦回过头,冷不丁的便被顾昭身后大白马的红衣新郎鬼吓到了。
赵刀倒退两步。
卫平彦炸毛。
顾昭连忙解释,“莫慌莫慌,这位是吕公子。”
她回头瞧了一眼纸马上的吕公子。
纸马有眼无珠,马蹄漂浮在尺高的空中,上头的吕公子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衣,衬得那一张死人脸更惨白了。
顾昭:
是,是有些吓人。
吕公子身上的麻绳被顾昭弄断,他得了自由,哭丧着脸朝顾昭一行人拱了拱手,道。
“小生吕平涛,这厢有礼了。”
顾昭恍然:敢情生前还是个读书人啊,手无缚鸡之力,难怪被抢了当新郎官!
赵刀勉强,“有礼有礼。”
他是一点也不敢报出自己的家门的。
顾昭朝四周瞧了瞧,问道。
“大黑说你们遇到一片红光,是大鬼在结鬼亲,大凶之兆,在哪里啊?”
赵刀和卫平彦两人瞪了顾昭一眼。
顾昭踟蹰,“怎么了?”
怎地这般瞧她,好似有生仇大恨,要生剥活吞了她似的。
赵刀恶狠狠,“还敢问,这事就是你招惹的!”
顾昭:她怎么了嘛!
卫平彦探头,“没错表弟,刚刚那迎亲的队伍都是你扎的,不怨你怨谁?”
顾昭恍然:“啊,是翘娘出嫁吗?”
这,这今日白日才烧下去的纸人,夜里就出嫁,这般快吗?
顾昭不解:“翘娘出嫁便出嫁,她来咱们玉溪镇作甚?”
赵刀和卫平彦摇头。
顾昭思忖片刻。
“不成不成,这人有人途,鬼有鬼道,两者大相径庭,各行其道才是安康,我去寻翘娘的夫婿说一声。”
再是觉得她扎纸的送亲队伍风光,那也不能上人途走动啊,回头该吓到人了。
想到这,顾昭一刻也待不住了。
她草草的和赵刀卫平彦交代了一句,问了个方向,牵着吕公子的大白马就朝前追去。
吕平涛皱脸:
他,他能不去吗?
……
赵刀和卫平彦目送着顾昭的背影,赵刀视线落在大马上的那抹红衣身影上,不禁喃喃道。
“怎么回事,总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妥的样子。”
卫平彦好奇:“哪里不妥了?”
赵刀收回目光:“不知道。”
“算了算了,咱们还是打更巡夜吧,别操心这么多事了。”
卫平彦和大黑跟着赵刀继续往前。
“梆,梆!梆!梆!”
“寒潮来临,关门闭窗!”
四更天的梆子声一慢快,铜锣的声音在夜色中传得很远,驱散了夜的寂寥。
……
涯石街,桑家。
迎亲的队伍在桑家大门处停了下来。
桑阿婆在两面的大门上贴了神荼郁垒的画像,左面是青脸虬髯胡子的神荼,手持金色战戟,右面是红脸的郁垒。
此时鬼物靠近,神荼郁垒身上有莹莹金光漾出。
媒婆鬼张翠喜抬起手遮面,有些畏惧模样。
曲亦枫回头瞧了瞧,急忙道,“翘娘莫急,待我去唤阿娘开门。”
红轿里,王翘娘欢喜又羞涩,“好的,曲郎。”
曲亦枫下了马,抬脚进了屋子。
他是桑阿婆的儿子,逢年过节时候,桑阿婆也是有供奉的,算是桑家的家鬼,不是那等外鬼,门上的神光自然不会拦着他。
桑家院子。
曲亦枫一身红衣,他拢了拢胸前的大红花,又正了正头上的发冠,待觉得自己形容优雅后,这才轻叩了东厢房的大门。
“娘,娘,是孩儿回来了。”
屋里,桑阿婆睁开了眼,还有些迷糊,“谁啊?”
曲亦枫欢喜:“娘,是孩儿,亦枫啊。”
桑阿婆一下便回过了神,她坐了起来,目光看着门的方向,喉间就像是卡了一把粗砂一般,只见她喉头动了动,没有把话说出口。
是那个孩子。
是他,是他回来看她了。
桑阿婆眼里掠过水光。
外头的曲亦枫好似也知道桑阿婆的心绪不平,不再出言,只耐心的等着。
半晌。
桑阿婆叹了一口气。
“亦枫啊,我和你说过了,人鬼殊途,你已经去了那一片地界,莫要贪恋红尘,早日投胎才是正道。”
曲亦枫着急。
他知道桑阿婆这是不想见他。
当下便道。
“娘,今儿不一样,今儿是我成亲的大喜日子,娘,你总得开开门,让我和新妇为你磕个头,敬一杯茶吧。”
桑阿婆:“什么新妇!”
桑阿婆急了,她急急的起身,一把拉开了房间的大门,连一向不离手的拐杖都忘记拄了。
曲亦枫抬眸,欢喜道,“娘,我要娶媳妇了!”
月夜下,他瞧到桑阿婆那满头的白霜,眼里一阵热意。
娘老了,不再是他记忆里那温柔漂亮模样了。
桑阿婆见到曲亦枫,也是怔了怔,半晌后,叹道。
“娘的枫儿长大了。”
曲亦枫原先忍住的泪意,听到这句话,眼泪一下便下来了。
“娘。”
他知道他娘亲会通阴,会请神问鬼,扎纸做香,也正因为这样,曲家人有些惧她,原先的姻缘也走到了尽头,到最后分钗破镜,东南雀飞。
他得了风寒,奄奄一息,那般要强的她为他舍了脸面,又将送他去了曲家求医,只是,病疾来势汹汹,祁北郡城的大夫也无能为力。
他在鬼道之中,阿娘一次也没有寻过他。
但年节里,他总是能收到那些漫天的金宝,银宝,莲花,服侍他的扎纸婆子还没有坏,便又来了一个。
桑阿婆做给旁人的香没什么滋味,甚至可以说是味同嚼蜡,但他的不一样,他的香总有股甜腻的云糕滋味。
他知道,这是因为他娘制香的时候想着他。
她在想念他。
想念他们一起在玉溪镇买云糕吃的日子。
那时,阳光暖暖,他调着颜料画着画,桌上搁一盘云糕,有了它,他便能快活的画一整日的画。
桑阿婆颤抖着手要去摸长大模样的曲亦枫,眼泪将眼前模糊,她低声道。
“傻孩子,怎么就不去投胎呢?”
曲亦枫眼里有泪,嘴边带着笑,“因为孩儿贪恋红尘啊。”
每年吃着云糕滋味的香火,他怎么舍得,又怎么忍心去投胎。
曲亦枫喟叹,“这样也挺好的。”
桑阿婆喉中哽咽。
傻孩子,真是傻孩子。
这样哪里好了。
一身富贵全赖凡间之人牵挂。
有良心的子孙,寒食节时烧些衣物下去,便已经极好。
那等没有供奉的怎么办?
去骗去抢,去坑蒙拐骗,要不就是冷衣无食。
鬼道灰蒙无光这般日子,哪里就好了?
桑阿婆叹了一声,“该去投胎的,等我去了,你又该怎么办?”
曲亦枫宽慰,“这不是还有小盘小棋吗?”
桑阿婆:“傻孩子,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这是最要不得的,小盘小棋能供奉你一年,能供奉你十年,十年吗?”
投胎亦有时辰的,错过了命定的那一次,不定还要等多久时候的机缘。
小盘小棋是好孩子。
只是子孙对亲亲的死鬼祖宗尚且掂量用度,小盘小棋以后又能供奉多久?
罢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
下一世的日子还不定如何。
桑阿婆打起精神,问道。
“对了,你刚才说今儿娶媳妇了,这是怎么回事?”
桑阿婆话才落地,外头好似等得不耐了,又是一阵热闹的唢呐铙钹声响起。
媒人热闹又喜庆的喊道。
“新娘下轿,吉祥福到!新娘进门,财源滚滚!”
“老太太,接新娘子嘞!”
桑阿婆有些恍惚。
今儿才瞧见儿子长大了,马上就又要迎接新娘子吗?
……太,太快了。
还好没有那等大胖小子,抱着她的大腿喊奶奶。
曲亦枫低声道,“娘,我这娘子姓王,名翘娘,性子最是温柔了。”
桑阿婆意外。
她瞧了一眼曲亦枫:“王翘娘?”
曲亦枫点头,“嗯。”
……
桑阿婆去开了门,热热闹闹的迎亲队伍便进来了,媒人鬼张翠喜甩着帕子飘了过来,一连串吉祥话不要钱的往下撒。
“阿婆好运道,儿子仪表堂堂又有孝心,这新儿媳也是貌美如花,公子小姐,当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啊。”
桑阿婆:“多谢多谢。”
扎纸的纸人将八抬大轿抬了进来,她环顾过这满满当当的院子。
张翠喜自豪的挺了挺胸膛,“富贵风光吧,娘子的娘家特意准备的!”
桑阿婆点头,“风光!”
能不风光么!
不单风光,她还眼熟呢!
这些扎纸,昨儿还在她的铺子里摆着的,更是在她的指点下,顾昭做出来的。
在媒人鬼张翠喜的搀扶下,王翘娘下了轿子。
曲亦枫和王翘娘两人牵着红绸,离地尺的飘到堂屋,那儿,桑阿婆坐高堂。
唢呐声起,媒人欢喜的拉长了声音。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桑阿婆自己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颤颤巍巍的喝了下去。
“好好,如今我也是有儿媳妇的人了,亦枫啊,你和翘娘在下头要和和美美的,你们今日来得仓促,娘没有准备,明儿,明儿娘就给你们送荷包下去!”
曲亦枫掀了王翘娘的盖头,美人颜如玉,一瞬间,整个堂屋好似都亮堂了许多。
桑阿婆的手顿了顿。
这般模样
难怪顾小郎夜里忙着当值,白日还往她这儿跑,小盘问他,无亲无故,为何这般积极,顾小郎长叹一声,道,怪她过分美丽啊。
桑阿婆:……是怪她过分美丽。
这顾小郎和她家小枫一样,眼光都怪好的!
……
曲亦枫:“娘,那孩儿走了。”
桑阿婆:“去吧。”
她看向王翘娘,温声道。
“亦枫要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你只管寻我,我打不着他,烧一方戒尺下去还是成的。”
王翘娘噗嗤一声笑了。
曲亦枫抗议:“娘!”
他都这般大了,哪里还需要什么戒尺!
王翘娘瞧了一眼曲亦枫,笑盈盈道。
“谢谢阿娘。”
随着唢呐铙钹声起,院子里起了一阵浓雾,待浓雾散去,院子里已不见曲亦枫这一波人了。
原先的热闹没了,桑阿婆有些惆怅的站在院子里,她抬头瞧了瞧月华,又抬脚走到西厢房,见小盘小棋两个孩子睡得香沉,这才放下了心来。
……
桑阿婆正待去关门。
顾昭寻着声音来到涯石路,她抬头就见桑阿婆家宅的大门是开着的,心里一惊,牵着大马便朝这边过来了。
桑阿婆眼睛眯了眯,待看清是顾昭后,她面上的神情松了松。
“是顾昭啊。”
她的目光落在顾昭身后大白马的新郎官上,目光陡然一凝。
……红衣大马。
难道是来抢亲的?
一时间,桑阿婆耷拉着眉眼,瞧着大马上的吕平涛,神情不善了。
吕平涛打了个寒颤。
顾昭不觉,她探头四处看了看,问道。
“桑阿婆,刚才有没有瞧见一支接亲的队伍?那是王娘子的,我得和她说说,人途鬼道还是各行其道稳妥一些。”
要是恰好有小孩子瞧到了,小孩魂七魄不稳,回头被吓到了,命魂丢了就糟糕了。
桑阿婆:“放心吧,他们就是回来瞧老婆子我的,现在走了。”
顾昭不解,“瞧您的,为什么要瞧您?”
桑阿婆瞪眼:“我是新郎他老子娘,新娘子的婆母,怎么就不该瞧我了?”
她狠狠的瞪了一眼吕平涛,阴沉道。
“那是我桑家的儿媳妇了,你再去找旁的人家吧。”
“这年头可不兴二男争一女的戏码!”
吕平涛哭丧着脸:“我没想成婚啊!”
他明明是逃婚来着!
奈何顾昭和桑阿婆这下谁都没空理会他了。
顾昭兴奋,“什么!那曲相公是阿婆的儿子?”
“是了是了,我听赵叔说了,阿婆您年轻时候嫁的夫家姓曲,哈哈,曲叔丹青一道上颇有研究,阿婆你又是走阴路的,难怪他给王娘子画的面皮那般国色天香。”
桑阿婆拐杖往地上敲了敲,沉声道。
“赵刀这多嘴的!”
旁边,顾昭还在惊叹。
这缘分,当真是奇妙!
桑阿婆:“明儿你带王家那丫头过来,她阿娘和我家小枫有夫妻缘分,那么这样看来,我也算是当人家奶奶的人了。”
“你带她给我敬杯茶,我给她见面认亲封红,知道没?”
“这是礼数!”
顾昭应下:“哎,知道了!”
……
桑阿婆瞧了一眼吕平涛,继续道。
“知道了就把他带回去,我那儿媳妇和儿子可是拜了天地的。”
吕平涛气弱:“……我真没有成婚的念头。”
顾昭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
她看了一眼吕平涛,又看了一眼肃容的桑阿婆,可算知道阿婆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板着脸了。
唔,这般模样,是有点像来抢亲的。
顾昭失笑:“阿婆误会了,这是张娘子的夫婿,名唤吕平涛,刚才在鬼道上,我瞧着他心不甘情不愿,不想成亲的模样,还被张娘子用麻绳绑了,颇为可怜。”
“我急着寻赵叔和表哥,一时情急,这才将他带出了鬼道的。”
吕平涛连连点头,“是是,就是这样,我不是来抢亲的。”
“张娘子的夫婿?”桑阿婆放松了眉眼。
不是来抢亲的,那就一切都好说了。
顾昭点头:“是。”
吕平涛否认:“不是!”
他的声音幽幽幢幢,大声又饱含怨念悲愤,这一声“不是”就似那鬼啸,凄厉刺耳。
要是八字轻的人听到这样的鬼话,命魂都得晃一晃的。
桑阿婆沉脸:“小子!做鬼了也得客气点,在我这老太婆和顾小郎这小郎面前,这么大声作甚?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尊老爱幼读到哪里去了?”
吕平涛委屈,这两人哪里是需要他尊老爱幼的对象啊。
想到今日被捆,差点清白不保的事,吕平涛悲从心来。
“那张兰馨才不是我的娘子,我是去年死的,算上阴寿,也不过才十八岁,那个张兰馨整整九十有了,呜呜,她给我当祖奶奶都够,我才不要她当我娘子!”
吕平涛红袖抹了下脸上的血泪,恨恨道。
“也不知道是哪个脚猫的道长或神婆合的八字,还说我俩是天作之和,要不是我今儿听到那纸扎媒婆的话,我还不知道我要娶的媳妇,年纪都能给我当太奶奶了!”
顾昭错愕。
九十有?
谁合的八字?这事她知道啊。
顾昭偷偷拿眼睛瞅了一眼桑阿婆,旁边吕平涛还在愤愤不平又心伤,嘀咕暗骂那道长定然是收了黑心钱的。
顾昭:
“嘘,别说了。”
她快没眼看了,吕公子这是当着和尚的面骂秃驴呢!
桑阿婆面皮抖了抖,拐杖敲了敲地,待吕平涛瞧了过来,她这才沉声道。
“是我。”
吕公子不解:“啊?”
桑阿婆撩起眼皮,“我说,是我合的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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