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小巷
七月廿十, 是姜宁开始准备百花宴的日子。
礼部早早就划了一个院子给他们做准备,她也早就通知了各酒楼,今日一同来做菜。
可现在快要午时了, 仍旧不见人影。
姜宁有些等不及了, 她皱皱眉头,正准备出礼部去一家家找人, 那些厨子便慢悠悠地进了院门。
其中领头一人对上姜宁的视线, 他拱拱手赔笑。
“抱歉,姜姑娘, 我等今日起晚了一些, 便没赶得及, 还请原谅。”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话里话外说自己年纪大了,不如她这个小姑娘有精力。
此时院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其他人, 一群上了年纪的男子对着姜宁一人, 只觉得自己底气十足。
若是她往上告, 他们大可不承认,没证据的事谁又敢乱罚。
姜宁看着他们,不愿再多花时间纠缠, 指着身后的食材和厨具开口。
“我不计较,但希望今日是最后一次。”
另一人凑上来帮腔,拍了那拱手的厨子一下。
“姜姑娘年纪小不计较,小心把她惹哭了,这兄弟们可就看你不起了。”
一时间大家又哈哈大笑,起哄的人更多。
宫外不像宫内,现在仍旧是夏日,鸣蝉声声, 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是在配合他们,听得姜宁心烦。
她看向别处,深深出了口气,心情平复些许后才开口。
“今日是想试一下大家的菜,食材都准备好了,我先尝过,若是可以,百花宴就定下,若是不好,就撤。”
大厨们猛然收了声,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嘲讽和不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那还请姜姑娘指教了。”
这些厨子都是人精,前不久还高高兴兴地给姜宁递了纸条,想要一展身手,今日听了掌柜的话,便又都变卦了。
再者,受一个小姑娘的管制,他们自然是不乐意的。
几人随意撸了撸袖子,准备直接摆烂。
反正掌柜的意思就是逼她放权,他们直接不做了,这权能不放吗?
豆腐切得稀碎、土豆丝切成条、大蒜随便拍拍就下锅,焦了才捞。
各有各的摆烂法,姜宁一个个看过去,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其中一个厨子低着头,姜宁只能看到他的头顶,一时有些奇怪,便走过去弯腰看了一眼。
“是你?”
她看着他,这人不就是前不久在她的餐馆中刨根问底,想要知道做法的那个人吗?
姜宁不禁笑出了声,原来之前来她店里的还有小探子呢。
“我店里的吃食怎么做的,你分析出来了吗?”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却只是皱着眉,手下肉馅剁得哐哐响。
“姜姑娘怕是认错了,我没见过你。”
其他大厨转头看来,却没人嘲笑他,他们只是收着自己的表情,心思各异。
一人翻着炒锅,漫不经心地开口。
“我看姜姑娘餐馆做的也就看着好看,味道倒是一般,却有一茬一茬的人去,里面加了什么也难说。”
另一人切着菜,不认同地看了他一眼。
“姜姑娘,你也别怪他,你做的那些我们都没见过,好奇是自然的,不过,你那些究竟是如何做的?”
一人唱白脸,一人唱红脸,若真的是姜诗雨在这里,怕是忍不住要开口说了。
但她是姜宁,她刚要张开嘴,众人便都望了过来,小姑娘嘛,都受不得激。
“芋圆是用芋圆做的,西瓜冻是用西瓜做的,这也吃不出来吗。”
……
你搁这搁这呢。
大厨们皮笑肉不笑地转回头,剁肉的声音更响了。
姜宁抱臂看着众人,突然弯起了眼睛,坐到一旁等他们。
各位大厨还在做菜,做的的确是他们的拿手菜,比如什么红烧狮子头、松鼠鳜鱼、酱排骨。
菜品出锅后都端到了姜宁身前,一副“我只能做得这么好了”的神情。
她低头一看,红烧狮子头炸过头,又干又糊,松鼠鳜鱼花刀打得不好,酱汁没入味,酱排骨没熟,隐隐能见血丝。
“抱歉,姜姑娘,今日手感一般,只能做成这样了。”
“若是你不愿意,大可自己来。”
“咱可先说好,若是有什么问题,可别哭哭啼啼回去说我们的不是,姜姑娘高招,看不起我们是正常的。”
……
众人嘲笑一声接过一声,他们看着姜宁一口又一口地尝菜,却始终看不清她的神情。
直到最后一颗肉菜尝完后,姜宁这才抬起了头。
“果然很差劲。”
这话并没有刺激到他们,这些菜都是随便做的,味道当然不会好。
可她接下来的话就不对劲了。
“有人和我说你的剁肉技术很差,狮子头吃起来软绵绵的,有人和我说你的笋丝熟度不一,因为你刀功不好,现下看来果然如此。”
她把所有的菜都点了一遍,问就是有人说的,语气非常笃定。
姜宁说的确实没有错,她之前去调研的时候,吃遍了京畿,这些菜色原来什么样她了然于心。
要往一个厨师膝盖插刀子,大喊不好吃不够,还要吐槽基本功不好。
姜宁说的显然戳到了他们经常被别人说的痛点。
“你听谁说的?”
其中一人拍桌子,他不能忍受姜宁说他这道菜火候不到位。
“诸位之前都给我递了些纸条,上面倒都是希望上他们自己的菜……”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姜宁擦擦嘴,准备给他们小秀一手。
而这几位大厨已经互相看着,开始胡乱猜测了。
“这话是不是你说的?好小子,平日里就听你说我刀工差,现下居然还要去背后嚼舌根?”
“我没有,我只写了我的,是不是你说的?”
这些人本就不是什么好兄弟,他们在今天之前都是各大酒楼的大厨,是竞争对手。
“不必吵了,既然想看我做菜,那我便做一道。”
姜宁撩起袖子走到水缸边,看着里面正悠闲吐泡泡的鱼,然后伸出了手。
“不知道是因为环境还是什么,京畿的酒楼名厨似乎都有一个问题,基本功不好,但御膳房的人又没有这个问题。”
她从水缸里挑出一条肥美的鳜鱼,刀背灵巧一转砸下,鳜鱼顿时晕死过去。
“——所以你们要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做饭不是能投机取巧的事。”
说完这句她便没再说话了。
松鼠鳜鱼是一道淮扬菜,焦溜出来的,很考刀工。
首先要去掉鱼头,刀刃从脖颈处开始贴着鱼骨向鱼尾划去,将半面的鱼肉剔下,却又不会断开,另一面也做这样的处理。
即便是生鱼肉也很嫩滑,稍不小心就会划到一半断开,所以力道、角度、刀锋缺一不可。
划好鱼肉,把鱼骨从中砍断丢除,处理好剩下的鱼肉后,便可以开始进行焦溜前的准备。
焦溜的菜一定要细致,比如这道松鼠鳜鱼,在白色的鱼肉上先直剃,然后斜剃,鱼肉划成菱形分开而鱼皮不破。
但其实不论是直剃还是斜剃,对于一个厨师来说都是基本功,即便是古代,姜宁相信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做好的鱼肉放进料酒和葱姜蒜去味,从料酒里提起来时便看得出弹和滑,菱形的鱼肉纷纷下垂,乍一看像一串晶莹的鞭炮。
吸走鱼肉表面上的水分,再裹上生粉和蛋液下锅开炸。
“焦溜最重要的是焦,外脆里嫩,却不会炸出鱼肉本身的水分,形状也不能跑,尾巴一定要炸翘,每块鱼肉都要炸开。”
姜宁有时间说话了,她一边炸一边开口。
放入自己熬制的番茄酱、葱姜和白糖,炒开后再放些盐提甜味,这浇鱼的酱汁便做好了。
炸至成型的鳜鱼摆到盘子里,炸好的鱼头也摆上,鳜鱼翘起的尾巴显得有些俏皮,其上有余温,凑近还能听见油的泡泡声。
烧好的酱汁舀上一勺浇到鱼身,橙红和焦黄碰撞混合,那股子酸甜味立刻弥漫开。
有人不信邪,拿起筷子就尝了一口。
炸开的鱼肉果真焦脆,就像她说的那般,外皮硬,但鱼本身的水分还锁在里面,所以内里吃起来其实是嫩滑的。
而且之前用料酒腌制的味道也在,再加上这足够酸甜的酱汁,鲜美可口,让人吃了还想吃。
几人看着鱼沉默不言,姜宁说得很对,这鱼肉需得划到鱼皮才能炸透。
不得不说,这鱼他们是服气的。
姜宁早走到了礼部后门,她在那里等人,不远处匆匆走来十几个人,他们穿着麻衣草鞋,看起来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姜姑娘,我们刚忙完活,后面几天也不会再接了,专心给你做事,今日真是抱歉。”
为首的妇人言语诚恳,他们从没来过礼部,进门前都还有些小心。
那几位大厨还在争论,乍一见这么些人进来便立刻噤了声。
“这菜倒麻烦你们了。”姜宁指着堆满了整面墙的蔬菜:“待会儿我教你们怎么切。”
她要做的是很多泡菜和肉干,前期的准备工作她一个人肯定完成不了。
眼见着大家都站好了,姜宁转头看着那几位大厨。
“我之前叫人去说过,但诸位好像没有放在心上,这次百花宴的资金,我会花八成在赠给百姓的食物上。”
“八成?!”其中一人提高了音量,尾音都劈叉了:“你知道八成是多少银子吗?”
按照规矩,他们以前抽的都是七成,剩下的两成用来做百花宴,一成用来做宫外的食物。
姜宁可倒好,一下子就用了八成。
“我当然知道,又不是不识数。”她扬起笑,对他的震惊很是满意。
“姜宁!你是不是想独吞?”有人忍不了了,直接说了出来。
站在一旁的那十几人愣愣地看着他们,像是在听什么惊天八卦。
“大可以查账,我不怕这个。”
姜宁说得很是坦荡,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摊手看向众人。
“泡菜和肉干我想诸位都做过,不算简单,但这些人都是家里的好手,做菜难不倒他们,这给百姓的菜就不劳烦诸位。
“至于那三桌宴请百官的菜,一共五十四道,我随便找两个帮厨就能做完,参不参加随你们。”
不,其实两个帮厨根本做不完,而且那些人可能火候不到位,做出的菜达不到姜宁要的效果。
但他们心里并不清楚,几人还真的被姜宁刚才那看似简单的一手给震到了。
而且这一次百花宴的主动权在姜宁手里,可是掌柜那边……
他们看了姜宁一眼,突然笑了起来。
“姜姑娘,我们方才真的是没休息好,哪能做这么多年菜还做成那样,再说了,你们家天香酒楼也在里面。”
“这样,我们再回去休息一天,明日绝对好好做一顿。”
姜宁点头:“那自然最好。”
等那些人走后,她立刻转身教这十几个人如何用蓑衣花刀来切萝卜,如何处理其他食材。
教完之后她就匆匆赶去了皇宫。
她得去确认一个问题,被选中参加百花宴的人到底能不能自行退出。
虽然刚才话放出去了,但她短时间内确实找不到这么多有经验的大厨。
若是他们真的退了,她百花宴那天一定会忙到脚不沾地,焦头烂额。
*
姜宁为了能快些回去,特意挑了条近道走。
这条街上人不算多,所以有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会特别显眼。
那人穿着一袭青衫,相貌年轻、唇红齿白,眼神非常悲伤地看着她。
姜宁:???
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她路上遇着奇怪的人要绕道走,所以姜宁目视前方假装没看见。
可她经过他身旁的时候,这人陡然拉住了她的手臂。
街道上没人,他的力气又不小,姜宁试了一下,根本挣脱不开。
姜宁扬着笑,忽略她僵硬的眉眼,她看起来还算轻松:“问路吗?”
“诗雨,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他忧愁的模样让姜宁想起了周淑妃,可他的眼神要阴郁许多。
直觉不对劲,姜宁此时在头脑风暴,或许是危机当头,她突然从姜诗雨的记忆里找到了这号人物。
当初姜诗雨不愿意嫁到周家,不仅因为要嫁的那个人品行不端,还因为她心里已经有人了。
就是这个人。
“你是徐如玉?”姜宁看着他,暗暗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臂。
徐如意瞪大眼睛,那稍显无辜的容貌显得有些惊喜:“你还记得我?”
这人好奇怪,不记得他要生气,记得他又这么惊讶。
“记得记得。”姜宁的手始终没能抽出来。
现在这里没什么人,她不打算激怒他。
“那你还记得我们的过去吗?我们的山盟海誓、白头到老?”
不,她现在完全没有时间想这些。
“记得记得。”姜宁点头如捣蒜,手还在用力。
徐如玉垂下眼睛,看起来有些懊悔:“若是当初我再勇敢一些,你就不用逃进宫里了。”
“是啊,在这里叙旧不够畅快,不如我们找家酒馆坐坐?”
姜宁试探性地问道。
“不用破费了。”他转身双手按着姜宁的肩膀:“诗雨,宫里不好待吧,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如我们去街口站着吧,这里有穿堂风,有些冷。”
被压住了肩膀,姜宁一时半会儿挣脱不开。
“你冷吗?”徐如玉怜惜地挽起她耳边的发:“不过夏日都快过半了,我们还没有一起去吃过冷元子。”
好尴尬。
谁来救救她,她的脚趾已经累了。
“你想吃吗?”姜宁抓住他话里的重点:“不如我现在就去吃。”
“不必了,我只想像从前那般温暖你。”
这话说完,他拥抱住了姜宁,像是要为她挡那不存在的穿堂风一般。
姜宁换着角度,看自己怎么顶膝盖才能一击即中让他疼倒。
“诗雨,我们还像从前那般——嘶!”
他倒吸一口气,原本白皙的面色顿时涨红,但他没有放手,而是拥着姜宁一同倒了下去。
在倒下的瞬间,姜宁看到了他身后的姬恪以及其他人,他们似乎是刚刚到这里。
姜宁看着姬恪的眼睛,没管拥着自己的这个人,反而伸出手说了一句。
“大人,等一下——”
“被选中参加百花宴的人到底能不能退出?”
姬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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