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无邪的糖
大靖皇宫的东侧, 隔着东筒子夹道,自北而南是一排皇子所。
天玺帝七个皇子, 除了把燕熙放出去, 其他的都留在皇宫,分散住在这里。
说是天玺帝不忍父子分离,要在膝下多留几年。
燕照封了郡王后, 便搬进了武德宫。北边挨着燕焦的兴圣宫, 南边挨着燕煦的隆裕宫。
三座王爷的宫殿连作一线。
燕照夹在中间,因着地拉敏感尴尬, 平日出行都尽量避着老三和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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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沉,已过了官员散值的时间。
今日是端午, 内廷到处张灯结彩。
因着今日不放假,宫中也没有张罗盛事。
只有在钦安殿,天玺帝开了家宴, 后妃们陪在一处。
天玺帝这五年来, 鲜有涉足后宫,后妃难得一见皇帝, 今日这等难得的热闹场合, 个个盛妆打扮, 有孩子的更是带着孩子在天玺帝跟前凑趣露脸。
可燕照早没了母亲,后妃里除了薨逝的皇贵妃在世时每逢年节会想着他, 其他后妃早就把他抛却在脑后了。
武德殿里, 燕照枯坐在对着门的檀木椅上。
老太监逢喜垂首站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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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照问逢喜:“你说小王爷会肯出手相救吗?”
逢喜平静地劝慰:“主子与小王爷未有交恶,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都说小王爷侠肝义胆, 不会见死不救的。”
燕照叹气说:“可是我几次三番寻他, 他皆是闭门不见。”
逢喜说:“所以此次才请宣隐相助传话, 小王爷近日与宣隐走得极近,只要宣隐肯帮忙,此事还有一些胜算。”
这已经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燕照希冀地问:“宣隐会帮忙吗?”
逢喜老成地说:“都说宣隐眼高于底,非郡王以上不理睬。主子是郡王,多少人巴着求见呢,宣隐不过是个乡野寒门出身的,再不识好歹,也不敢不接您的信。”
燕照苦笑:“我算哪门子郡王……”
逢喜面色微变说:“主子是钦封的郡王,陛下的皇长子,何等尊贵的身份,不必妄自菲薄。”
燕照看那日头西沉,进安却还没回来。
送个信的事情,不至于办这么久,再晚些宫门便要落锁了。
燕照无比的期盼进安回来。
少了进安,这武德殿更加的冷清。
夜里要更可怕难挨。
笃笃笃。
外边响起敲更声,宫门马上就要落锁了。
燕照腾地一下从檀木椅里站起来,大叫着喊:“来人,快去宫门接进安,给守门的求求情,就说进安是按我的意思出去办事才晚归了,请通融一下。”
没有人应他。
逢喜不声不响地站到燕照身后,提醒道:“主子忘记了?今儿您给大伙放假,叫大伙都散出去玩,别来吵您。”
“对对对,人多眼杂、人心难测,谁要害我且说不定。”燕照有些精神错乱地在殿里踱步,“可是若进安回不来,这……这夜里太冷清了。”
逢喜躬着背说:“主子还有我呢。”
燕照看逢喜站在门下的阴影里,一边脸有光,一边险陷在阴暗里。
他莫名打了个寒战,格外地焦虑起来,受不了地吼道:“点灯!”
逢喜低声应了,去点烛火。
烛光把逢喜脸上的褶子照得深遂,燕照本能地靠近光,握住逢喜的手,紧张地说:“逢喜,你看着本王长大,不会背叛本王吧?”
逢喜沉哑地回话:“自然是的。”
燕照觉得哪里不对,待要再问,便听宫门吱呀响了。
“是进安回来了!”他急步冲出去,正见进安满面是泪的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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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照与进安主仆四目相对,彼此立刻懂了大半。
燕照不抱希望地问:“没传上话?”
进安痛哭说:“宣大人说无能为力,北原王府不肯通传!”
“我好的时候,大家都腆着脸来找我;我一出事,个个都袖手旁观。我算是瞧明白了,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燕照踉跄一步,扶住门框,“一伙文官参劾我私营产业,当真是恶人先告状,那些产业好多都是他们屁颠屁颠非要送的。所谓证据确凿,其实是设计构陷。他们倒好,倒打一耙说我勒索他们,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合计起来害我。”
进安哭着问:“主子要是没收就好了。”
燕照颓唐地滑坐在门槛上说:“我能不收吗?我不收,他们就会想更厉害的法子拉我下水。我早知道我是老三的挡箭牌,只要老三做的事情,我都得跟着做一遍!我若是不痛快地做,他们就会想着法子让我难受地做。”
逢喜站到燕照身后说:“既然主子都明白,现下又何必生气。”
燕照仰头高声说:“我不甘心!我凭什么要背上这些罪名!我堂堂一个皇长子,谨小慎微,苟活长大,我做错了什么?想要活着就这么难吗?”
逢喜说:“主子只是想活着吗?”
燕照猛地站起来,指着武德宫的西北面:“那个位置,有哪个皇子不想!我是皇,长,子!自古以长不立幼,我有想法,过分吗!”
逢喜幽幽地说:“自古还有立嫡不立庶。”
燕照心中极其恐惧。
夜渐渐黑下来了,他感到四周有无数鬼怪在向他靠近,他背靠着门柱,不敢进屋,也不敢到院子里。
他大声地说话,为自己打气:“就燕焦那草包!比从前的燕熙都不如。燕熙好歹心地纯善,燕焦有什么?除了仗势欺人,他做过什么好事!”
逢喜和进安瞧着他。
燕照提到了燕熙。
这个名字让他忽然静了一下,他生出古怪的笑意:“我最好过的日子,居然是小七在的时候。那时候他多得宠啊,所有好事坏事都冲着他去,我倒是乐得自在。沾他的光,我也能听裴太傅的课,读了几年圣贤书,成了圣人门生。他走了,裴太傅也不讲学了。我即便是后来封了郡王,父皇也没有给我指老师。小七要是在就好了,这些年的糟心事,就不会来找我了。”
逢喜目光微闪:“主子想要莱州王回来?”
燕照却阴郁地笑起来:“无论有没有他,我最后都是陪衬。他不在,至少还有人看我;他回来,我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我一点都不想他回来,我巴不得他死在莱州,最好是死在五年前的那场火里!”
逢喜目光阴沉:“五年前皇陵的火?”
说到自己办得最得意的事情,燕照心中的恐惧便少了。
他像是慢慢与黑暗里的鬼怪融为一体,怪笑起来:“是啊,五年前,听说他躲过了毒杀和刺杀,我就觉得好生可惜。我手下没有高手,索性就派人去给皇陵放了一场火。哈哈哈,这件事办得这么好,不比我私营产业还大写,却没有人参我。”
逢喜背着烛火走到门边,对站在阶下抹眼泪的进安说:“主子没用饭,你去做两个小菜。”
进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也饿着,他麻利地应了声好,转身往 小厨房去了。
-
逢喜挡住了殿里的光,他的背有点驼,拉长的影子像某种不知名的动物,粗砾的嗓音听着渗人:“主子想好要怎么解决这次的事了么?”
燕照被这句话,一下拉到现实的困境中。他像不晓得自己在哪里一般,恍惚地扫视了一周。
然后听到逢喜提醒他道:“明日三司会审,主子想要怎么应对了么?”
残忍的事实把燕照从短暂的疯魔和忘却中拉回来,燕照神经兮兮地盯着逢喜说:“我不会去的。他们不仅要我死,还要我被历史唾骂!”
逢喜面无表情地说:“如此,只有学先贤,以死明志了。”
燕照听到死字感到害怕。
他看不清逢喜的脸,便往有光的地方走去,颤抖地说:“一定还有门路!我是父皇的亲儿子,只要父皇肯保我,我就没事。英珠呢,你们去找过英珠吗?”
逢喜说:“主子忘记了,英珠一直就不与我们交往。今天进忠也去找过英珠,连英珠的影子都没捞着。英珠既不肯见,必定就是皇爷不肯见了。”
燕照用力地摇头:“不会的,我是父皇的亲儿子,他不会对我见死不救的。”
逢喜说:“依奴婢看,证据确凿的罪跑不掉的。皇爷也要守国法,最多能给主子免个死罪,但活罪怕是难逃了。”
燕照大吼:“我不去冷宫!去了那里一定会有人害我!”
逢喜说:“好死不如赖活,王爷不要胡思乱想。”
燕照说:“我是被害的!宣隐一个小官不肯帮我,那英珠出身比宣隐还低竟一次次拒绝我,一个没了根的东西,小人得志!”
逢喜目光暗沉,提醒:“王爷慎言。”
燕照的心绷了一整天,到此时已然是强弩之末,一用力就会断。
黑透的夜和无人来问津的武德宫,叫他明白自己已然是弃子。
他索性疯了说:“我有什么好慎言的!那宣隐、英珠都有几分像皇贵妃,在父皇跟前得脸。英珠短短五年时间做到了大内总管,宣隐刚入仕就涨了两级!凭的都是脸蛋!”
燕照冲到院子里,对着乾清宫的方向说:“父皇现在也就玩一玩眼前的人,哪天玩腻了英珠,手就要伸到朝臣中去了。宣隐那副脸蛋,哼,他就等着吧,听说他还清高——”
燕照阴恻恻地笑起来:“清高才好啊,我现在都能想象出来,他在父皇身下受尽折磨和屈辱,被玩断脊梁的样子。真是大快人心!”
“啪!”尖锐的巴掌声响起。
燕照捂着脸看向逢喜。
逢喜怒斥道:“大皇子,你方才的话,诋毁圣上,毁誉朝臣,乃是大不敬的死罪!”
燕照扭曲着脸,震怒道:“你胆敢打本王!”
逢喜挺身说:“我受皇爷之命,监视管教河西王。方才河西王之言辞已犯大不敬之罪,我奉旨打你,有何不可。”
燕照如坠冰窟,像头一天才认识这个带自己长大的老奴才。
他死死盯着逢喜,惨叫一声,颤抖着指着逢喜:“我的内侍被一个一个换掉,只剩下你一个。原来你是父皇的人!我早该想到宫中一切都是父皇说了算,没有人是听我的。”
逢喜沉郁地说:“王爷也不必太过灰心,还有进安是您的人。他年纪小,还不懂事,还肯为着你的事情奔走。到最后,您还有一个真心的随从,您该感到高兴才是。”
燕照听懂了逢喜字句明了死期已至的意思,他脸色格外阴晦:“父皇不会来救我了是不是?”
逢喜不回答。
燕照在失望中癫狂大笑起来:“害我之人都想看我身败名裂,我偏不,我读圣贤书,又是皇长子,总该给自己留个好名声。千秋万代之后,史书上也该有我的一笔!”
燕照越说越快:“我死个干净,落得痛快。你们活着的人,也不见得就好。燕焦,你要我死,你也别想好活!”
燕照猛地冲到里殿,掀掉榻边的灯罩,将蜡烛丢进锦被中。
端午酷热,丝棉织物遇火就着。
火烧起来了。
-
宣宅。
街巷中处处粽香。
燕熙在五月的闷热里,被宋北溟挤在椅中。
“枯”的香味紧密地缠绕着,让燕熙暂时逃脱了燥热,他不再像寻常夜里那样可怜地汗涔涔的。
此时他异常的清爽,被宋北溟抚摸着的头发顺滑柔软,他闻着宋北溟的味道,像不谙世事的少年那般望着宋北溟。
宋北溟看到燕熙的神情里没有欲望,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被他困着的美人,无邪而嚣张。
若不是带着冠,那张纯情的脸丝毫无法与官员的身份联系起来。
宋北溟想看更加纯粹的美人。
于是他将手指插入燕熙的发中,以指为梳,梳落了燕熙的素玉冠。
青丝滑下,铺了满肩。
宋北溟捞起一缕头发,入手有微暖的汗意,宋北溟拿指缠了头发,送到鼻尖去闻。
半湿的青丝里,浓郁的“荣”的药味混着燕熙的汗香。
宋北溟能想象燕熙每一天清冷外表下都藏着湿漉漉的汗热。
这是宋北溟求之不得的生命力,他好喜欢这种热,哑了声问:“你每天都很热吗?”
“是啊。”燕熙没有躲开扑面的气息,而是很舒展地承受了对方的逼近,“我每天都热得难熬,你要帮我么?”
“好啊。”宋北溟一只手顺着燕熙腕子缓缓往上,另一只手抚着发丝来到了燕熙的后脑勺。
他强势又和缓地将人托到了准备亲口勿的姿势。
并给燕熙足够的反应时间。
枯和荣是两极,越是靠近,燕熙越是沁凉舒服,宋北溟越是悸动;反过来,越是分离,燕熙越是燥热,宋北溟越是枯冷。
所以燕熙在这般的侵犯里,身体不觉得难堪,意志里的羞耻感也在溃败。
他熬了五年的身体好像一直等着这样的逼近。
燕熙现在的样子,骄傲又可怜,清贵又诱惑,他像一张雪白的纸一样,摊开了等着别人落下画笔。
随便别人画出什么。
燕熙的神情那么纯情,眼底里干净得一点欲望都没有,他温和地说:“你想怎么帮我呢?像现在这样,困着我,拘着我,逼近我么?这可不是在帮我,是在欺负我,宋家三郎是要仗势欺人么?”
宋北溟觉得手底下的人是妖孽,一会像是月神,一会又像艳鬼,可以游刃有余地在两种境界里转换。
而宋北溟与燕熙截然相反,他全身都是被荣勾起的欲望,他的声音很哑:“是啊,我就是想欺负你,你很喜欢的对不对?方才你就想喝我的茶,你为着我那么点口水忍得辛苦,我瞧着实在可怜,不如你直接来找我要?”
燕熙还自由的那只手抵住了宋北溟的肩膀,他受着浓郁的“枯”的滋养,此时五内通泰、气息悠长,眉眼处皆是惬意,说话的声音便格外勾人:“我年少无知,不懂风月,更不懂人情。好比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钱,也不知道你腿是不是真残,更不知道你想对我做什么,我有好多问题都要向你讨教。三郎啊,你教教我,给我说明白,我该找你要什么?”
“我也有想问你的问题,最想知道,你到底是谁?也要请你指教。”宋北溟边说边想:要怎么和这个干净得没有情潮的人解释他想做的事情?
宋北溟被这个只管诱惑不管满足的坏人勾缠得好生煎熬。
他蓦地感到心疼,这或许就是“荣”在没有“枯”时的难受吧?
宋北溟有些失神。
下一刻,燕熙坏笑着,把抵着宋北溟的手往后绕,勾着宋北溟往自己身上送,他嘴边含着天真无邪的笑,
像小孩子讨糖吃那样,口勿住了宋北溟的唇。
果然与他想要的味道一样。
好吃。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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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皇宫里武德宫的火,烧红了天,火苗就着南风燎着了北面挨着的兴圣宫。
火势蹿起来了。
像小孩子讨糖吃那样,口勿住了宋北溟的唇。
果然与他想要的味道一样。
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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