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劝
茶棚搭在室外, 四面寒风习习,三人面前的茶社,却缓缓冒着热气。
仿佛是这冬日里, 唯一温暖的牵引。
宋将军迟疑地看向舒甜,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
有一刹那,宋将军居然想起了自己的幺妹宋亦清。
宋亦清离家之前, 曾对他说过一段话。
“阿兄,你以为这样便是对宋家好么?宋家百年的基业不能断在你我手中, 那我宋家风骨呢?如果我们一定要趋炎附势, 助纣为虐才能保住宋家,那我宁愿不做宋家人!”
宋将军心中苦笑。
她虽然离开了宋家,却是唯一一个, 没有堕了风骨的宋家人。
宋将军闭了闭眼, 仿佛下了决心一般, 伸出手,拿起一片杏仁饼。
郭太傅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宋将军笑了笑,道:“许久没吃杏仁饼了,也不知道和当初的滋味是否相同。”
说罢, 他将杏仁饼缓缓送入口中。
饼子宁折不弯,“嘎吱”一声,便断裂成两半, 焦香、脆嫩,在口中回圜。
饼子中间的杏仁, 散发出独特的香味, 引人入胜, 越嚼越有滋味。
宋将军淡笑一下:“果真美味。若有机会,让小女来请教郡主可好?”
舒甜报以一笑,温声道:“随时恭候宋小姐光临。”
郭太傅见如此情状,心中也如明镜一般了。
这几年,他称病不朝,也是因为朝政被皇帝和太后一党把持着,乌烟瘴气,一片混沌。
他在朝中势单力薄,孤掌难鸣,于是便生了隐退的心思。
如今见宋将军这副样子,仿佛要重振雄风,不禁也露出笑容。
郭太傅意味深长地看了舒甜一眼,低声道:“既然如此,那老夫也来尝尝看,这饼子是否还能啃得动?”
说罢,他也拿起一块杏仁饼,放入口里。
他眼尾掬着笑意,胡须微动,满口杏仁焦香,让他十分惬意。
舒甜心头微震,努力按捺住心中的喜悦,低声道:“多谢宋将军、郭太傅……怀嫣定当转告父王,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不让两位失望。”
宽敞的茶棚中,三人会心一笑,默契十足。
距离茶棚不远的拱门处。
冯相静静立在门口,方才的一切,他尽收眼底。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正打算离开,却忽然发现信阳王站在他身后。
冯相微怔,片刻后又恢复了冷峻。
信阳王胡子花白,笑起来十分慈祥,道:“冯相怎么在偷看人吃东西?”
冯相轻咳了声,道:“信阳王说笑了。”
信阳王徐徐笑起来,低声问道:“也不知道冯相,喜不喜欢吃这杏仁饼?”
冯相眼角微动,沉声道:“微臣……不会轻易接受旁人的饼。”
信阳王知道他一贯明哲保身,维持中立,便笑道:“这饼是谁给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忠心向仁。冯相虽然不想卷入漩涡,但你我皆在漩涡之中,你不选左边,随波逐流之下,便等于选了右边,冯相莫要自欺欺人了。”
说罢,信阳王笑着向茶棚的方向走去,冯相微愣,下意识问道:“王爷这是?”
信阳王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道:“老夫还没尝过侄孙女的手艺,且去试试!”
冯相:“……”
-
晌午过后,宁王府的宴席终于散去。
小悦来到茶棚,帮舒甜一起收拾茶点和器皿。
“郡主辛苦了,今日顺利么?”小悦笑着问。
她格外喜欢新来的这位郡主,郡主待人温和,从来没有架子,有什么好吃的,还会留给自己。
舒甜轻轻一笑,道:“还算顺利……父王那边如何了?”
小悦还未回答,管家李叔便走了过来。
他笑容满面地来到舒甜面前,道:“郡主,明意阁那边已经散了,王爷回了书房,请您过去一趟。”
舒甜点了点头,将茶具交给小悦,对李叔道:“我这便过去。”
她随着李叔穿过中庭,向后院走去,她下意识瞄了一眼明意阁那边,低声问道:“李叔……明意阁的大人们,都走了吗?”
“已经走了,老奴方才将他们一起送出去了。”李叔沉声答道。
“嗯……”舒甜低低应了一声。
舒甜垂眸想着……那夜屿大人应该也走了罢?
他走了,也是应该的。
他和宁王的关系,暂时还不能暴露于人前,不然对双方都不利……但不知道他最近的身子,有没有好些了?今日匆匆一见,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舒甜心中有些怅然。
自上次从城郊回来,他们已经多日没见了,如今她当她的怀嫣郡主,他忙他的锦衣卫指挥司,好似两条永远也不会相交的平行线一般。
“郡主?”李叔见舒甜有些出神,便低声唤她。
舒甜连忙抬头,淡笑了下:“怎么了?”
李叔弯了弯唇角,微微抬手,道:“已经到书房了。”
舒甜略微整理了一下心情,定了定神。
她伸手,轻轻叩门。
“进。”宁王沉稳的声音响起。
舒甜便缓缓推开了书房的雕花木门。
室内茶香四溢,舒甜莲步轻移,踏入书房。
她向宁王的方向,抬眸看去,顿时愣住了。
宁王正坐在桌前饮茶,他的身旁,还有一个清俊的身影。
那人五官如刻,薄唇微勾,面色较常人更白,冲她淡淡一笑。
舒甜瞪大了眼,眸中流出一丝惊喜:“大人?”
四目相对,夜屿眸光涌动,淡淡笑起来:“甜甜。”
“咳咳……”
宁王忍不住抬手掩唇,咳嗽了两声。
舒甜连忙收回目光,走到宁王面前,福了福身子。
舒甜低声:“见过父王。”
宁王儒雅的面上,也有些绷不住了,终于笑了出来,道:“好了好了,不要虚情假意地行礼了,你的小郎君在这儿,眼里哪有本王?”
舒甜面色一红,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夜屿也有些不好意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宁王见他们脸皮薄,便干笑了两声,道:“先说说正事。”说罢,他面色正经了几分,道:“今日你和郭太傅、宋将军他们谈得如何?”
舒甜答道:“郭太傅和宋将军,已经给了积极的反馈,尤其是宋将军……他应该很想改变现状。”
宁王听了,沉思一瞬,道:“宋将军是个良将,只可惜伤了腿,失了上进的机会。不然,他不至于在当年的事情上,那般畏首畏尾。”
舒甜点点头,又道:“后来信阳王也来了,他什么也没说,只尝了尝我做的饼……还说,让父王有空,多送些杏仁饼到他府上。”
宁王一愣,问:“皇叔当真这样说?”
“是。”
宁王唇角微勾,笑起来:“看来皇叔也被你打动了……舒甜,你真是本王的福星!”
舒甜抿唇笑了笑,道:“我不过是个引子,他们能答应,说明对父王有信心。”
宁王低笑一声,沉声道:“信心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他们与我们一样,也怀念政通人和的时代罢。”
三人沉默一瞬。
夜屿转而看向宁王,低声问:“王爷打算什么时候起事?”
宁王思量了片刻,道:“春分之前。”
夜屿低声道:“如今太后一党和庞鑫,还站在皇帝那边,我会想办法,尽快瓦解他们的势力。”
如今宁王正在争取老臣们的支持,但这还不够,太后一党的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不容小觑。
一定要做好充足的准备,才能保证一击即中。
宁王面色沉下去几分,有些冷肃:“本王最近知道了一件事。”
夜屿见宁王脸色微变,低声问道:“什么事?”
“太后嫡子……是皇帝杀的。”
太后嫡子,在同辈中排行第六,原本是太后的全部指望,但却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忽然掉进皇宫的池塘里,溺死了。
夜屿听了,长眉微动,沉声道:“此话当真?”
宁王颔首,正色道:“当真。”
夜屿沉吟片刻开口。
“我这就安排人,将消息放出去,但流言蜚语恐怕不足以击垮他们的联盟,要让太后着人去查六皇子的死因才好。”
其实,当年六皇子溺毙,宫中算不得太意外。
太后那时候还是皇后,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宠得无法无天,整日捉弄宫人,上山、爬树、游水……什么事都干过。
但因皇后宠爱他,皇帝又不管,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敢约束六皇子。
这也直接导致了,六皇子溺亡时,众人先入为主地认为,是因为他的顽皮。
当时的二皇子,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才很好地掩盖了六皇子的死因。
宁王凝神想了想,道:“若是因为此事,太后和皇帝反目成仇,那对我们将有很大的助益。”
“但这还不够。”顿了顿,夜屿继续道:“就算太后和皇帝反目,也不代表太后的母族,会对皇帝倒戈相向,毕竟六皇子早已经不在了,太后母族日后要倚仗的,还是当今的皇帝……我们还需要瓦解他们之间的同盟。”
宁王笑起来,道:“你倒是思路清晰,可有什么好办法?”
夜屿长眉微扬,淡笑一下:“不一定奏效,要试试才知道。”
舒甜坐在一旁,目光静静落在夜屿身上。
夜屿与宁王商量事情时,机敏灵活,颖悟绝伦。
他时而拧眉,时而浅笑,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薄唇轻启,字字珠玑。
任谁看了,都会心动。
夜屿和宁王正在商讨太后的事,他感知到舒甜的目光,便抬眸与她对视,勾唇笑笑。
舒甜连忙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低头饮茶。
“咳咳……”宁王今日是第二次咳嗽了。
宁王低声道:“只要太后一党不再支持皇帝,就是我们动手的好机会……他自己种的因,理应自食其果。”
夜屿沉吟片刻,道:“我先试试挑起他们的矛盾,到时候,还请王爷帮忙加一把火……”
宁王听了,饶有兴趣地答应下来:“好说!”
夜屿见宁王心情不错,轻轻一笑,道:“对了,有一件事,我想请王爷应允。”
说罢,他下意识看了舒甜一眼。
宁王顿时变得十分警觉:“什么事?”
这小子不会此时要娶舒甜罢!?
他好不容易寻回来的侄女,怎么也要多留两年。
关键是,这侄女不但聪慧貌美,又厨艺高超,怎么能这么快就便宜了这个臭小子?
宁王一脸拒绝。
夜屿却徐徐开口:“如今庞鑫回来了,只怕会派人跟着我,我不便再去白林巷与王爷见面了。”
宁王微怔,思量片刻,点了点头,他看向夜屿,等待着他的下文。
夜屿从容道:“我看了看都督府到宁王府的路线,中间隔着两条街,若是骑马或者乘车,沿着长街走,一刻钟左右能到,但其实两个地方,直线距离并不远,中间只隔了一座宅子。”
宁王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连忙问道:“所以呢?”
夜屿勾唇一笑:“我将那宅子,买了下来。”
宁王:“……”
“从都督府出来,便能入了那宅子,我想将那宅子的背面,与宁王府打通,这样一来,我日后来见王爷,也方便些。”
宁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抽了抽,道:“你是为了见本王?”
夜屿笑得无害:“当然。”
宁王轻哼了一声,道:“那宅子一直都在,怎么早不见你买?”
夜屿一本正经答道:“新岁发了厚禄,于是便买了。”
宁王冷笑:“你差这点钱?”
夜屿勾了勾唇,道:“平日的俸禄,都用来为王爷打点各处眼线了。”
宁王:“……”
舒甜坐在一旁,唇角微弯,轻轻觑他一眼,甜蜜在心中,一点一点荡漾开来。
宁王无语地叹了口气,道:“你要挖就挖罢……”
忽然,他又紧张地问道:“你那宅子背面,连接的是宁王府哪个院子?”
夜屿一笑:“幽兰阁。”
宁王差点儿气笑了,斥道:“你怎么不直接挖到舒甜闺房去!?”
幽兰阁是舒甜在宁王府的住处。
夜屿笑了笑,神色认真地解释道:“王爷误会了,我那宅子,恰好和幽兰阁的小厨房接壤,并非闺房。”
宁王眼角抽搐:“好好好!你要挖便挖,我明日就将舒甜挪到别的院子里。”
夜屿微笑:“多谢王爷。”
宁王凉凉道:“我竟不知你如今,脸皮这样厚?”
夜屿气定神闲道:“我记得从北疆回来时,王爷还说我没用,怎么没得手……”
“咳咳咳咳……”宁王咳得差点儿肺都要出来了。
夜屿站起身来,笑道:“王爷事忙,我就不打扰了……甜甜,我对宁王府不熟,你送我出去可好?”
舒甜看了宁王一眼,宁王生无可恋地摆摆手:“快滚!”
舒甜和夜屿踏出书房大门,向中庭走去。
夜屿和舒甜并肩而行,舒甜微微垂眸,他侧目看她。
他第一次见她如此盛装打扮。
虽然平日已经很好看了,但今日……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王爷怎能让她去前厅?
这般美好,那帮凡夫俗子,不配欣赏。
舒甜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眉眼轻弯。
她眼尾飞红,眉心点朱,笑起来时,光彩照人,另人心跳加速。
夜屿心头一动,开口道:“你不带我参观一下宁王府么?”
舒甜微怔,他们都已经走到中庭了,马上就要出府。
舒甜忍俊不禁,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大人可想去宁王府的花园逛逛?不过如今正值冬日,没有太多花……”
“想去。”
夜屿看着她,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舒甜掩唇一笑,温声:“走罢。”
花园里一片萧瑟,但两人的衣裳,一红一蓝,站在一起,却让整个花园都亮眼起来了。
“你在宁王府,一切可好?”夜屿低声问道。
“嗯,王爷和王妃,都对我很好。”顿了顿,她笑道:“不过王爷的两个儿子,我还没有见过,听说在江南封地……”
夜屿轻咳了一声,道:“他们在封地待着,很好。”
他记得宁王家的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顽皮。
“大人最近如何?药按时吃了吗?有没有按照我说的,每日吃三到四顿?”舒甜挑眼看他,小声问道。
夜屿凝视她,低声道:“有。”
他什么都听她的,每日都认认真真地进食、用药。
两人走到花园深处,夜屿在一颗树下,停下脚步,
他笑了笑,轻声道:“我还壮了些,你没有发现么?”
舒甜一愣,仔仔细细打量他,有些无奈地笑起来:“脸色确实比之前要好些,但冬日里穿得多,长胖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的……”
夜屿眸色加深,静静看着她:“那你可以试一试。”
试一试……这三个字在舒甜的脑海中,嗡嗡作响。
这可是宁王府,怎么试啊……
舒甜面色一红,一言不发地向前走。
夜屿却忽然拉住她的手腕,一把拽入怀中,双手紧紧地环住她腰肢。
舒甜乌发如云,步摇轻晃,珠玉微响。
“抱着我。”
夜屿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迷人的蛊惑。
舒甜面颊发烫,她将双手轻轻放到他腰上,手指量了量。
“还是一样瘦嘛……”她小声喃喃。
夜屿垂眸,低声:“没有你做饭,我吃的都不如以前多了。”
他这口吻听起来,好似有些幽怨。
舒甜笑起来,抬眸看他:“等父王的大事成了,我日日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夜屿心头一动,忍不住收紧手臂,凑近她。
舒甜的心砰砰直跳,夜屿的面容近在咫尺,周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舒甜觉得,自己被他的气息笼罩了,满心满眼,都是他。
他深深看她,低头,吻上她的唇。
这一吻饱含着思念,深情又疯狂,让她几欲腿软。
夜屿忽然觉得十分煎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日日都见到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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