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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出逃


  一天夜里,沙漠里风很大,陈平正在学校给学生批改作业,没有按时回家。忽然,灯黑了,他知道跳闸了,摸黑收拾了桌子,明天通知电工来修理。陈平正摸黑锁了办公室的门,刚刚走出一排教室,忽然听见学校的西北角有动静。那里是以前的旧教室,是危房,很久不用了。平日里就没有人过去。去年的时候,旧教室里跑进来一只黄羊,它傻,误闯入旧教室以后,被人一追,急了,就找不到原来的出口了。逮住了黄羊,陈平正还分得了一块黄羊肉。今晚风大,莫不是又有什么动物来旧教室里避风。

  陈平正不由暗喜,蹑手蹑脚,慢慢地向危房靠拢,千万莫惊了它。到危房前猛喝一声,那个傻家伙受惊了,一定找不到逃生的出口。

  危房教室的门很破,门缝也大。陈平正爬在门缝向里看,黑呼呼的,什么也看不见,得等等。他刚刚从强光的地方出来,眼睛一时还看不清楚。等眼睛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再说。

  沙漠里就是风大,并不黑。陈平正围着危房转了一圈,欲找到动物出逃的出口,也许堵住更好。忽然,他看见了一匹骏马,在星光下仍然看得清楚是白马。他觉得奇怪,是谁这么晚了,把白马栓在这儿?白马是不会和他联手捕黄羊的。

  陈平正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周围什么都看得清楚。他又转回危房的门前,屏着气,爬在门缝向里面观看。教室里的动静,似乎不像动物,仿佛有人在呻吟,是忍着的,声音极低。不用心,听不清楚。

  忽然,有打火的声音。火光一闪,陈平正看见教室的柱子上绑着一只脚,上面满是血污,是人的脚。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陈平正定下神来,揉揉眼睛,他的心里害怕,双腿瑟瑟发抖。他等着里边的第二次火起。火燃起来了,旧教室的中央,有一小堆干柴,干柴被燃着了,教室里亮了许多。

  果然,柱子上绑着的是一只人脚。脚很大,满是血污,陈平正不由浑身发抖。他屏住气,慢慢侧身,看向另外一边。那边坐着一位,满脸满身都是血。他低声呻吟着,把自己的脚绑在对面的柱子上,燃着了那堆干柴,接着又把自己绑在另外的一个柱子上,他拉着绳头,拉紧一次,喘息一会儿。他这是要干什么?不像是要自杀。忽然,他停住了手,似乎是晕了过去。可能是缠在胸口上的绳子绑得太紧。

  陈平正一惊,咬紧哒哒作响的牙关,转身跑回了教室,他端来了水,又轻轻地推开了危房的门。弄松了那一位胸口绑着的绳子。把他揽在自己的怀里,喂他喝水。

  那位还算命大,一口水下去,他醒了过来。接着一口气把水喝干,喘起气来。忽然,他侧过脸,是那么的迅速,他盯住了陈平正。他满脸是血,看不见皮肉。有力的眼神,阴森森的。那一瞬间让陈平正恐怖。转而,那人又闭上了双眼,他没有晕死过去,轻轻地喘息着。歇了一会儿,示意陈平正,把他的身体,在柱子的石墩子上绑紧。

  陈平正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好按他的意思去做。看着他的伤重,不忍心绑得太紧。却又让他盯过一次。看陈平正绑好了,那位闭上了双眼,轻轻地呻吟着,喘息着。那只被绑住脚的大腿上,有一道很大的伤口,看不见肉皮,里边的肉,向外翻着,像两块浸了血的海绵。忽然,他伸手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着了的木棒,速度之快,比常人更为迅速,猛地把火棒按在了伤口上。一声痛苦的干嚎,是忍着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的牙关里咬住了一根木棍。

  陈平正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他吓得瘫倒在地上,腰腿都是软的,坐不起来。

  陈平正叫不出声,也站不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快要燃尽了的火堆里,偶尔轻轻地一声爆响。那一位又晕了过去。陈平正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看见他又晕了过去,救人要紧,陈平正这才坚持着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出去,到外边去弄水。

  陈平正拿水,返回了危房,把他身上的绳子解开,把他揽在了胸前。此人的生命力令陈平正惊叹,几口水下去,便慢慢地呻吟起来,他喘着,喝着,大概是失血过多,身体需要大量的水。就这样,那人把水全喝了。真是命大,他醒了过来。忽然,那位发现身后有人,侧脸警惕地问陈平正说:

  “你是谁!!!”

  人没死。陈平正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他说:“啊,别怕,我叫陈平正,是这个学校里的老师。来,再喝上一口,会好受一点。”陈平正忘了,碗里的水已经被他喝干了。陈平正的牙关仍然在发抖。

  那人静了一刻,仿佛放心了。他动了动,这才发现身体上还有绳子没有完全解开。他知道是自己把自己绑住了,他说:

  “来,帮帮我,把绳子全解开,我是没有一点力气了。”

  陈平正这才发现,由于自己惊慌,他身上的绳子没有完全解开。他又慢慢地给他解绳,怕弄疼了他。开口问他说:

  “为什么要绑?”

  “烧伤口的时候疼,怕自己去抓。”那人说。

  陈平正是教师,不懂野外疗伤的办法。他疑惑地问他说:

  “为什么要烧伤口?那多疼啊。”

  那人面部抽搐了一下,大概他是想笑。这样更让陈平正心惊。他并不当一回事地说:

  “火一烧,伤口就结痂了,堵住血管,就不流血了。火也消毒。做老师,应该知道。”

  看那位这么几句话,断断续续地分几次才能说完,陈平正的心里很矛盾。这一位应该去医院。陈平正把地上的绳子拨得远一点,尝试着扶他起来,刚刚搀住他的胳膊,却被他拦住了,那人说:

  “不行。我还得缓缓。”

  “叫救护车,我们去医院。”陈平正小心翼翼地说。

  那人转过了脸,盯住陈平正,眼神阴得瘆人。盯得陈平正直打哆嗦。现在他不喘了,低沉地说:

  “哪都不去,就在这儿。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陈平正,就是这个学校的老师。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陈平正怕了,说着,他站起身来。不去医院,他的心里全明白了。心灵深处传来的信号,得报警。他得先逃离这个可怕的危房。他刚向前跨出了一步,他的脚腕被抓住了,像一把大铁钳,是那样的有力。陈平正扑倒在地上,他回身看着那一位,他也爬着,一只大手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脚腕。这么严重的伤势,流了那么多血。看似有气无力,行动起来,居然像一只下山的豹子,是如此的迅猛有力。陈平正爬在地上,对他说:

  “你这是干什么?我给你弄吃的去。”

  “进来了,就别想走。你的身上也有血。”那人把瘆人的眼光投过来,他说。

  陈平正这才发现,他自己的衣服上有血,裤子上,到处都是血。他懊悔自己出于同情,抱过这一位。那有什么办法,他在救他的性命。当时就不该逞能,直接叫来救护车,不就一了百了,发生什么都和自己无干。这可倒好,现在却沾上了他的血。这不要紧,可以说清楚,他还是要逃离危房。他说:

  “我是给你去弄吃的,又不是走。”

  那一位一使劲,就一只手,把陈平正拖了回去。那张带血的脸对着陈平正,两张脸离得很近,陈平正不由汗毛倒竖。他的声音很低,声调很沉,字字句句都像锥子,扎得陈平正直打寒颤。他说:

  “我是安云初。”

  陈平正倒吸一口凉气。沙漠巨匪安云初。只闻其名,不见其踪影。没有人见过安云初,见了他的人,就得去死。他是鲁浪这一带人们谈之色变的人。好在没有报警,如果他知道有人报警,只要他不死,就会杀你全家。

  安云初的身体里流了太多的血,现在他对付猎物不像过去,猎物只需放在他的速度范畴之内,静静地盯住,只要愿意,随时一招,便让其阴阳两界。今天不行,他担心自己气力不济,他把陈平正拉过来,铁钳一样的手捏住他的脖子,这他才放心。一个不顺心,他稍使力气,就能捏断陈平正的锁骨。他的手稍稍地用了一下力气,觉得还行,陈平正便有了闭气的样子。他说:

  “陈平正,你看见了安云初,算你的运气不好。今天,我且饶你一次。给你两条路,任选。”

  陈平正的脖子被他铁钳一般的手捏着,说不出话来,他只有使劲地做点头样。

  “第一,就是死。谁都知道,栽到安云初的手里不苦。安云初的手快,你走的时候黄泉路近。一招就是阴阳两界。一点都不会感到痛苦。”

  陈平正不愿意死,听安云初说完,拼命做出摇头状。怕安云初不懂,嘴里还发出呜呜呜的哭一样的声音。

  安云初明白了,眼神里杀气尽泄,瘆人的眼神没有了。他把陈平正向自己挪得更近一些,他说:

  “第二条路是和我一起出逃。和我在一起的人不死。”

  陈平正崩溃了。他是老师,教化育人,为人师表是他的职责。他呆住了。如果答应,那么,从现在开始,他将与安云初为伍,成为杀人放火的匪徒。不能,他不能答应安云初。他呆住了,不再点头,也没有做摇头状。

  安云初猜出了陈平正的心事,他那带血的脸笑了笑,其实比哭还难看。他的手慢慢地用力,非常的慢。

  陈平正的气管被安云初闭合了,出不来气,也说不出话。瞬间脸色被憋得紫涨,慢慢地变青。陈平正踢腿了,膝盖撞了安云初一下。

  安云初感觉到了,手慢慢地松了一些。慢慢地等待陈平正喘气。

  陈平正的心里并没有答应,他认为刚刚是腿在抽搐,是垂死的反射。是安云初误解了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陈平正的心灵深处对生的欲望突然变得异常地强烈。他便将错就错了。陈平正慢慢地缓了过来,身体异常疲乏。他倒在地上,说:

  “我就一个老师,又没啥本事,咋能带着你出逃呢?”

  安云初把陈平正拉到自己的身边。他的脸色惨白,大口地喘着气。征服陈平正,他用了很大的气力,他得缓缓。过了很久,他这才有气无力地对陈平正说:

  “做事都在心里,不只是打打杀杀。你是老师,一定行。你带我出去,也不让你白帮忙,我能给你富贵。”

  陈平正并不想什么富贵。他只想和常人一样,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可是自己的运气不好,碰到了安云初,要么就得去死。他不想再尝试垂死的感觉。他想过报警,万一警方逮他不住,或者是他还有同伙,那就糟了。要死的不单是自己,也许全家人都将为此付出代价。他决定赌上一把,帮助安云初出逃。他说:

  “我救你出去,待你养好了伤,咱们各奔东西。”

  安云初笑了。不过笑样儿有点惨,可能是伤口崩裂,他疼。他说:

  “有胆量,你是第一个敢和我谈价钱的人。好,你救了我,就饶你一次。还是那句话,跟着我的人不死。”

  陈平正无可奈何,只有自认倒霉。为了全家人能好好活着,他决定就赌上自己一个人的性命。暂时跟着安云初。假如以后有了机会,再和他分手。他说:

  “我出去弄点吃的,咱们天亮以前就逃离鲁浪城。”

  “莫慌,咱们现在可以谈谈生意了。”安云初在匪徒的圈子里混,谁都不会相信。他捏不住陈平正的命根子,就凭他泛泛的几句忠言,安云初是不会相信的。现在的处境,他没有办法把陈平正捏在手里。他决定给陈平正一笔财富,那是他拿命换来的。就是给了陈平正,那也显得脆弱。不过他没有办法,只有赌了。赌他安云初不死。但愿这财富能俘住陈平正的心。他略带神秘地说:

  “知道太阳坟吗?”

  这个陈平正当然知道。那是古楼兰国的国坟。大凡是楼兰国的人死了,都葬在太阳坟。据说国王和王妃也葬在里边。事情就是如此的诡异,明知道楼兰王墓就在太阳墓里,两千年来,有多少科学家、考古学家,劫盗之徒、江洋巨匪,生生的就是没有找到。他说:

  “知道,那只是一个传说。”

  安云初诡谲地一笑。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从里边拿出一枚铜币,递到陈平正的面前。他说:

  “有三件宝物,拼到一起,上面的秘记,就能准确地找到楼兰王墓。这三件宝物就在我的手里。这一枚铜币你拿着,到时可以得到楼兰王墓三分之一的财宝。”

  陈平正接过那枚西域铜币,上面有“鄯善郡制”的字样。这时的鄯善已经不是王国了,是一个郡。楼兰王国也属于它的统辖之下。他说:

  “这又不是楼兰国的钱,是鄯善郡的。”

  “知道,有楼兰国的,都在我的手中。到时,你只管拿着它来分账就是了。”安云初说。

  “还是你来保管,到时记着给我分账就行了。”说着陈平正把手中的西域铜币又递给了安云初。

  安云初又放下了脸,说:

  “拿着,别小看了,就这枚铜币的自身价值,也能换十个鲁浪城。”

  陈平正看得出,安云初的决定,不容抗拒。他说的话,只有照做就是了。其实,此时的陈平正,只想着惜命,没有了性命,再多的财富,都无法享用。他说:

  “就这样吧,我去弄些吃的,趁着天亮前,咱们离开鲁浪城。”

  “不,今天晚上不能走。”安云初严肃地说:“我的身体不行,走不了多远。”

  “得赶快走,外边有马,我去找几床被子,把你绑在马背上,天还不亮,没有人看见。”陈平正焦急地催促着安云初,他说。

  “不行。你看看外边,到处都是警察。我们的白马,怎么能跑得过警察的汽车轮子?”安云初说。

  鲁浪城里外,天罗地网。这时出逃,无异于飞蛾扑火。陈平正无奈,这盘赌局,没有一丝丝的胜算。也许他陈平正今生今世,也就命止于此了。他说:

  “我家有个地窖,我先把你藏在那里,等你的伤好了,再图出逃的办法吧。”

  “不,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等我的伤好了,警察们也就累了。到那时,咱们再找机会。”安云初没有惊慌失色,这时反倒胸有成竹。他说:“看见外边那匹马了吗?你先去把它卖了,储备好路上的盘缠。等到好的机会,我会通知你怎么走。”

  安云初的生命里,学得就是东躲西藏。他见不得阳光,越是危险的时候,他越是冷静。学校的危房,千疮百孔。似乎路人随便一眼,就能看得透。这房又旧,危字当头,老师们都看住了学生,不许他们靠近。学校的学生们又多,就在危房的旁边,形成了鲜明的闹中取静。在这里藏身,最为安全。

  陈平正是学校的老师,来去自由,不招人注意。安云初只允许他在夜里过来,备足了水和食物,在危房里安心静养。

  刚开始陈平正提心吊胆,总是有些惊慌。慢慢的,时间久了,也就觉得危险不过如此,轻松多了。

  安云初的身体强壮,生命力旺盛,过了不久,伤势也好了许多。陈平正耐不住性子,夜里来送吃的,他催安云初说:

  “你也差不多好了,瞅个时间,咱们赶快离开。”

  安云初沉思片刻,他慢条斯理地说:

  “现在,我随时离开,都不是问题。你莫名其妙地走了,算什么。别人发现你突然失踪了,不会怀疑吗?”

  现在的陈平正,他已经不再考虑什么名声了。与匪为伍,自己已经形同盗匪了。失踪不失踪的,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他说:

  “管它咧,我就想着和你尽快离开,有多远,就走它多远。”

  安云初洗干净了脸,面色也好了许多。刀劈斧凿的面目上,自带着力量。没有匪徒的奸佞与狡诈。打眼一看,平静中带着刚毅。他说:

  “藏是一门艺术,合理自然的行动,遮住要做的事情,才是藏的真谛。”

  “你读过书?”陈平正惊讶地问安云初。

  “没有。就背会了这一句。我师父是洋人的学生,他有学问。可惜,去盗楼兰王坟的时候死了。”安云初的一辈子,就是享用了他师父的这一句箴言,活到了今日。他说:“听说现在不是时兴下海吗?你可以堂而皇之的下海。辞去工作,便可以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

  陈平正当老师,没有正式名额。只能在教师队伍里做编外,老早就心有不平。有安云初的提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他在学校,办理了辞职手续,按着安云初的指点,顺理成章地离开了学校。

  夜很深了,陈平正知道安云初已准备就绪。就来到学校的危房,商量出逃的路线。安云初让他从酒泉租一辆的士,天黑的时候进鲁浪城。让司机等着,他佯做没有做好准备,告诉司机第二天上午走。天快亮的时候,把司机叫醒,天亮前出发,一路向东。商量好了出行的办法,陈平正问安云初说:

  “怎么过来接你?这才是最重要的。”

  “你不用管我,到时候我自会在你的身边。”

  陈平正带着安云初去了南国。先是在深圳,而后又到了茗城。他们都不是做苦力的料,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卖马的钱日渐减少,不免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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