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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我执【117】


  话音落后,她僵硬着转身。

  明明已是入春,那样的风吹在脸上,却显得凉意入骨。

  她攥着手中的白绫,沉默了一会,忽地抬手将其戴上,遮住了自己略显泛红的双目。

  应当说些什么,可她脑中实在空白,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言语在唇齿间挣扎许久,才恍惚间道了句:“冒犯您了。”

  直到这个瞬间,她才意识到。

  或许这一刻失去的,不止五感,而是她能感知的所有。

  心脏寸寸紧缩收紧着,血液停滞令她全身都几近麻木,许久之后,她才扯唇淡笑了下,转瞬即逝。

  这样……也好。

  不再回头,也不管身后的人是否离去。

  鹿忧背对着他,缓缓闭上了眼。

  周遭寂静,那背影纤细单薄,风一吹,便好似要随之散去。

  有那么一瞬,檀迦的脚步像是被什么东西定在了原地,移动不了分毫。

  他望着那抹背影,墨眸中似有光华浮动,可怔忡不过片刻,又尽数隐去消匿,令人难以窥探。

  手中的佛珠无意识地捻动,直到听清她道的那声‘冒犯’,才猛然惊觉,收回了视线,余光瞥见远处跑来的身影,他静立片刻,蓦地转身离开。

  ……

  楼兰见人没有坐在亭中,有些担心。

  这会直接跑到鹿忧面前,围着她打量了一圈,嘴中还呢喃着担忧的话,确认鹿忧没有摔倒的痕迹后,才松了口气,上前搀扶着她,道:“公主,我扶着您回禅室吧。”

  她的手触碰上鹿忧的手时,停顿下来,皱眉发问:“公主,您的手怎么这么凉……”她抬眸瞧那没有血色的面容,心中惊了惊,又紧张道:“脸色也这般的苍白?”

  鹿忧听到77的提醒后,回过神来。

  77在脑中复述着楼兰的话,她听着,沉吟片刻,轻声道:“我没事,我们回去吧。”

  “公主,您若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鹿忧点了点头,顺着她的力道往回走。

  竹叶落下,林中已经彻底阴了下来,愈发显得幽静隐秘,在青石铺就的长道上,白影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

  一道身影站在不远处,岿然不动。

  竹叶纷乱拂过肩头,绛红色的袈裟辉光遮掩,无端黯淡。

  ……

  檀迦从密道入了佛窟。

  此时佛窟的灯盏已尽数被人点燃,光线明亮恍如白昼,万千神佛眉眼慈悲,俯瞰着,那缓步而来的人,庄严沉静。

  参禅早已在此处静候多时,见他终于进来,才迎上前。

  佛子明明先行一步,却为何比他晚一步到达佛窟?

  参禅心中生了几分疑惑,但那些疑惑很快便被那道淡漠的视线给震退了。

  他连忙垂首,合掌道:“佛子,释诚大师正在里面等您。”

  檀迦抬眸,扫了眼佛窟的佛像后,微微颔首,朝着里面的禅窟走去。

  禅窟的烛火稍显昏暗,佛香袅袅无痕。

  释诚大师盘坐在其中,苍老的面旁隐约透着几分佛相,同佛窟中的法相一般慈悲。

  檀迦走进去时,袈裟上辉光沉璧,他望着蒲团上的耄耋老人,双手合十,见了一礼。

  “师傅……”

  蒲团的身影未动,良久后,才轻叹一声,道:“人总有一死,也终须离别,佛子自幼修习佛法,生死之事,远比常人看得透彻。”

  “为何今日,却选择归来?”

  檀迦沉默不言,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望着释诚大师的背影许久,又抬眸看了眼高处的佛像,神色淡然,缓缓道:“弟子,心生魔障……”

  那一句心生魔障,好似错觉,须臾之间消散在空气中,不留下一丝痕迹。

  释诚大师颤抖着睁眼,眸中沧桑尽显。

  他这个弟子,早已精通佛法六道,能觉旁人不能领悟之法,而如今,他却同他说,自己心生魔障?

  修行之人,最忌于此。

  世间之事,能令他这个弟子参不透的,少之又少。

  他停顿片刻,问其原由:“魔障因何而生?”

  檀迦神色淡然,语气丝毫不见迷茫,带着肯定之意:“弟子遗忘了一些事情……”

  他为何忘记?他忘记了什么?

  两年来,他总是这样反反复复地询问着自己。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遗忘了某些记忆,意识到了自己有所失去,可是却总也想不起来,过去发生了些什么。

  为什么他手腕上戴着世俗之物?

  为什么他掌中的佛珠少了四颗?

  为什么他总在深夜被困于梦境?

  为什么他总也看不清梦中的那道身影,一夜复一夜……

  他心性一向淡薄,若非他所执的东西,皆能参透其中的因果。

  佛法是,人心亦是。

  可这次不同,他无从得知原因,自然就证不得结果。

  过了这么多日夜,他仍旧没有参透,便是这所执的东西,无法让他做到释怀。

  “师傅,请您指点……”

  话语之中带着坚决。

  “忆起了如何?不忆起又如何?”

  “世间万事万物,因缘和合而生、因缘和合而灭,既是遗忘,定是由于因缘散尽,你又何必受困于心,心怀魔障。”

  “人往往因‘我执’而困,背离自然,太过执着者,必心生痴迷,然后生出怨恨。”

  “檀迦……”释诚大师语重心长,宽慰道:“您心性坚定,只需坚守自己的佛心,定能破除此道。”

  一念之间是有所执,转身之后是有所破。

  执着于因,恍惚虚度,参破于果,换得余生精疲力竭。

  世间苦多,若一生都如此这般的折腾,纠纠缠缠,何时能了。

  终其结果,便是放下。

  檀迦阖眼,眸中没有什么情绪。

  他缓缓道:“既是除‘执’,先剔妄念,可弟子每每见佛,难见心,亦不见性,我不知自己的‘执’从何而来,又谈何寻求破‘执’之道?”

  得不到因,果即不存,又有什么我执我见。

  檀迦道:“师傅,恕弟子愚昧。”

  “你当真要寻一个结果?”

  “是。”

  释诚大师太过了解自己这个弟子,听出了他话中的坚决。

  他虽对什么都是淡然处之,但对于自己所认定的事,那必定就会寻得一个结果。

  幼时,他曾为了一处不解的经文,能与他不眠不休,辩道三日,而今,他执于弄清自己心中魔障,自然无人能撼动他的想法。

  可这执念,岂是能轻易参透的。

  檀迦与佛有缘,这一切都是佛陀的安排,他不能泄露天机……

  可他始终心怀亏欠,是亏欠的,亏欠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子。

  当初提议带走千叶莲华,便是他种下的因。

  如今这果,终是降下,檀迦应劫,他该如何,如何去救?

  释诚大师握着禅杖的手抖了瞬,深深地看了眼身前的佛像,随即起身。

  檀迦上前搀扶。

  他佝偻着背,颤微着抬头,看向檀迦,半晌才寻回自己的思绪,示意他伸出手。

  檀迦低眸照做。

  释诚摸索着,探向他的经脉。

  果然便是如此。

  他的身体里,有着千叶莲华的血。

  所以他所说的遗忘,定然也与这血的主人有关。

  某些记忆好似被得拉长,有些尘封许久的,也在此刻浮现在脑海中。

  这种宿命,这种劫,他这个弟子,该如何去渡?

  佛祖啊。

  世间劫难千般万种,您为何偏偏降下“情”这一劫。

  释诚大师抵唇咳嗽出声,眼神寂灭。

  他抓着檀迦的手,似是做了什么决定,叹道:“为师知你心性……”

  “这一切皆天意使然,你不必困于为师今日所说,一切随心即可。”

  他的弟子,心怀苍生,无论作何决定,都对得起这天下百姓。

  而他寿数已尽,能做的也只有这一件事。

  释诚闭了闭眼,好似在一瞬间苍老到了极致。

  他身形晃动,强撑着道:“孩子,能在圆寂之前见你一面,为师心愿已足,日后无论你做什么决定,为师都是信你的,为师都会支持你。”

  “若有一日,你看不破了,那就回到这来……”

  檀迦面色虽无波动,但被烛光映着的眸底,隐约透出几分细碎光影,清浅却又哀伤到了极致。

  禅窟沉寂。

  忽地,禅杖掉落在地,周遭的一切都在眼中变缓。

  檀迦搀扶着的手蓦然用力攥紧,眼中空荡。

  释诚大师闭上眼,生机散去时,他还在低低呢喃:“缘来缘去总归尘……”

  最后那一句近乎无声,却又带着无尽的叮嘱之意。

  檀迦未曾听清,脸色顿时煞白如雪,浑身冰凉。

  他低声轻唤,嗓音发颤:“师傅……”

  可往后,再无人应答。

  ……

  参禅进来时,便见他跪在禅榻前,合掌念诵着经文。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参禅脑子里轰的炸开,泪水猝不及防地掉落下来。

  释诚大师,圆寂而去了?

  他猛地上前,待看清后,缓缓地朝着禅榻的方向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对于他同佛子来说,释诚大师如师如父,这一生,得他教导,是为幸事。

  生老病死,或早或晚。

  他悲伤之余,又无比庆幸,佛子赶了回来,见了大师最后一面。

  参禅抹了抹眼泪,双目通红地抬首看向檀迦,见他神色无常,周遭的气息却愈发不稳,忍不住哽咽道:“佛子,您……”

  出家人,对于自己的生死看的透彻,可对待至亲之人,难免会生出悲戚之心。

  “去通知佛寺众人。”

  檀迦神情很淡,出了一会神后,看向参禅时,瞳孔边缘描了红影。

  参禅却看出了他眼中的伤,连忙应下,踉跄着起身跑出了佛窟。

  待人走后,檀迦才看向禅榻上的人,学着参禅的模样,以头磕地,恭恭敬敬的行了三个大礼。

  ……

  这夜,佛寺的钟声响彻。

  释诚大师圆寂的消息,传遍佛寺,众僧悲伤欲绝。

  他们纷纷前往佛窟外,跪着念诵经文。

  一时间,寺中灯盏千万,亮如白昼。

  鹿忧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未睡下。

  坐在桌案前怔愣片刻,问77:“你不是说,释诚大师不会这么快圆寂吗?”

  77道:【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不过生死有命,释诚大师这一生已经功德圆满了。】

  鹿忧闻言,沉吟片刻,撑着桌案欲起身。

  77立即担心道:【你别去了,佛窟外都是僧人,何况,你现在看不见,别伤了自己。】

  鹿忧摩挲着,走至窗边。

  她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是凭着记忆,用脸对着佛窟的方向。

  “我没打算去,这种场景,我不该出现的。”

  她学着僧人的模样,双手合十,口中也念诵着涅槃经。

  77看着,没有出声打扰,等到她念诵完后,才状似不经意地说:【你现在,真的变了许多?】

  不仅仅是这些外在的,就连性子,都变了。

  鹿忧闻言,并没有回话,只是摇头扯开话题:“今日,他为什么出现在后山?”

  77想了想,道:【他是刻意避开信众,打算从后山密道入佛窟的。】

  “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77犹豫了,神色有些为难,试探道:【他不记得了,见你一面也应当不会有什么……】

  鹿忧垂首,淡声打断道:“不该见面的。”

  马上要离开,就不能再节外生枝。

  77内疚地道了一声抱歉后,不再说话。

  鹿忧打定主意,便在禅室待了三日。

  这三日,佛寺闭门,佛寺的钟声不绝于耳,经幡支满,佛香弥漫。

  寺中所有的僧众都在前殿做着法事,三日三夜不眠不休,为释诚大师念经超度,而寺外,也前来了许多信众,他们自发地跪在外面祈祷。

  一时间,皇城都萦绕在这股悲切的氛围里。

  随着第三日,佛寺的钟声越发沉重,释诚大师被火化了。

  楼兰说,那日天色霞光炸开,寺中僧人亲眼见到了,释诚大师所化的舍利。

  传闻,只有悟道得法的高僧,在其圆寂后,身体里才会留下,如珍珠般圆明皎洁、坚固不碎的物体,又因此物非世间珠宝可比,便被奉为佛家圣物,名曰舍利。

  这样的东西,外人只是听过传闻,却并未见过。

  如今释诚大师圆寂后,留下舍利,便已经是惊骇绝闻了。

  舍利需起塔供养,那日,佛寺的大门打开了,信众们前来观礼。

  数百名僧人立在殿外,檀迦从殿中缓步而来,袈裟不见褶皱,一如这个人,给人心如止水之感,他神情漠然,墨眸沉静,周身气势高贵雍容,无垢出尘,恍若神佛般不容人靠近,令人不敢企及亵渎。

  他手中捧着小型的金色佛塔,里面供奉着的,正是释诚大师的舍利。

  晨曦升起间,金光缕缕洒下,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走动的阶梯之下。

  他走在众僧前,好似神祇缓缓降临。

  钟声悠远回荡着,所有人屏息凝神,目露虔诚地注视着他,随即黑压压的,跪倒一片。

  鹿忧是被楼兰带来的。

  她说见了舍利,就能得到释诚大师庇佑,也能得到佛祖庇佑。

  她希望鹿忧赶紧好起来,所以缠着求了好久,鹿忧实在是不想辜负这丫头的真心,就跟着来了。

  她反应较慢,周围的人跪了一地,就她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便是这慢了半拍,让她一袭白衣,彻底暴露在了光下。

  原本信众们都是虔诚低头跪拜,从她周身开始,见她不跪,那些目光就一个接着一个的落在了她身上,且越来越多。

  楼兰被人挤在后面,见鹿忧站着,吓得眼前一黑,轻喊提醒着她。

  可鹿忧听不见,依旧无知无觉。

  直到周遭信众的注意力都被这意外吸引而来,锐利的,疑惑的,震惊的,齐刷刷的视线似洪水般袭向她,如雨点般的议论声也悉数砸了下来。

  不远处,参禅看清那抹身影,心瞬间提了起来,几乎就是下意识地去看檀迦的反应。

  经幡涌动,猎猎作响,压下了那些窸窸窣窣的议论之声。

  檀迦立在阶前,袈裟飞袂。

  他抬眸看去,视线掠过众人,掠过经幡,隔着佛塔前朦胧萦徐的香火,很轻很轻地落在了鹿忧身上。

  他高立佛前。

  她站在众生之中。

  周遭一切淡去,天地寂静。

  他枯井般的墨眸中,有白色的莲华,缓缓颤微而生。

  他握紧了手中的佛塔,停在阶前,身影久久不动,气势无声,却又如海般波澜壮阔。

  他好似在看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直到那抹身影,同着在场所有的人一样,朝着这边跪下去,他蓦地皱眉,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蛰了下,泛起莫名地,密密麻麻地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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