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半个月后,米禽牧北收到费听辙的密信,说是调查青盐走私一事有了进展。他们查到了一个在夏辽边境转运青盐的枢纽,是一座道观。道观的主人用的是化名,其真实身份,却是三年前就已经失踪了一个人——路修篁。

        米禽牧北得到消息后,立刻拿着密信去找宁令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显得很兴奋,“这两年我一直在找他,没想到他就藏在左厢军的眼皮底下,还帮他们走私青盐。”

        “你……一直在找他?”宁令哥有些意外。

        米禽牧北转过头对他凝眸而视,眉心微蹙,“殿下难道就不想知道宁明太子真正的死因吗?”

        “你是说,皇兄……”宁令哥一听到大哥的名字,表情瞬间变得复杂,“都已经过去三年了,你为什么总是抓住这件事不放呢?”

        路修篁是一名道士,十多年前云游到夏,留驻在兴庆府郊外的定仙山。前太子李宁明笃信道教,曾拜他为师,修行道法。可三年前,就在野利兄弟被杀,米禽牧北被放逐到大宋牢城营后不到半年,李宁明竟在练习道法的时候走火入魔而死。

        当时还在牢城营的米禽牧北得到这个消息,直觉便告诉他这背后定有猫腻。元昊先是杀了野利兄弟,又与被野利皇后带进宫安抚的没藏黑云私通,还让她在戒坛寺当住持,玷污佛家净地。满朝大臣迫于元昊的淫威,只有附和奉承,无一人敢言不是。唯有太子李宁明数次在朝堂上直言数落元昊的所作所为,更是痛斥没藏宝历借着妹妹受宠专横跋扈,没藏一族在凉州鱼肉乡里。他还誓言要取缔夏的奴隶制度,让所有人都被平等相待。元昊对他很是不满,直接禁止他参与朝政。李宁明性情洒脱,倒也不计较,干脆去了定仙山,打算先潜心修炼道法,静待父亲改变主意。谁知没过多久,年轻体壮的他竟然会因为所谓的走火入魔,气忤不能进食而亡,死的时候才不过二十一岁。元昊并没有追查此事,只是将他厚葬。而那之后,路修篁突然人间蒸发,不知去向,只留下话说他要去云游四方。

        因为元昊下令不追究,就算有人质疑此事也无人敢查。宁令哥也在悲痛和怀疑中渐渐接受了现实。等米禽牧北从大宋回来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已经尘埃落定。

        但米禽牧北不甘心,回夏之后便派人四处寻找路修篁的下落。倒不是他对李宁明有多深的感情,只是他猜测宁明的死跟没藏家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跟元昊有关,毕竟元昊杀过的亲儿子可不止一个。为了宁令哥的安危,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查清楚。

        “殿下一直刻意回避追查宁明太子的死因,难道是怕自己无法接受那个真相吗?”米禽牧北目光炯炯直逼宁令哥,“其实你心里也在怀疑,这件事跟君上有关,只是你不敢往那方面想,对不对?”

        “我没有!”宁令哥连忙否认,却掩不住自己心慌意乱,“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殿下!”米禽牧北急切地说道,“就算之前都是我在瞎猜,那现在路修篁并没有去云游,而是跟左厢军勾结营生,你难道还不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吗?”

        宁令哥抬起头,一双眼睛已然发红。他喘着粗气,呆滞片刻,才用颤抖的声音呢喃道:“或许……你是对的。那……那我们就把路修篁抓来审问?”

        米禽牧北的神情这才缓和下来,平静地说:“直接问他恐怕没用。宁明太子走火入魔而死,已被盖棺论定。他只要一口咬定这个既定事实,谁也拿他没办法。”

        “这又如何是好?”宁令哥一时不知所措。

        “臣有一计。”米禽牧北低下头,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得委屈一下太子殿下了。”

        傍晚时分,路修篁急匆匆地赶回了他的道观。

        此地在夏辽边境,靠近沙漠,天气变幻无常。哪怕到了七八月份,也时常会有电闪雷鸣的阵雨。眼见雷雨又要来了,路修篁赶紧从外面赶了回来。最近往利莫文倒台,对他走私青盐有些影响,不过他真正的后台并不是往利莫文,他也不用担心自己受到连累。这几天他只是把道观里存着的盐都暂时运到别处,避避风头。

        他一脚踏进院门,只觉得今天的地面显得特别白。不过他没有在意,只当是这些天搬运盐袋的时候撒出来了一些。

        他刚回到自己的卧房,天空中就打起了响雷。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便吧哒吧哒地掉了下来。

        又一阵轰隆隆的雷声过后,门外隐隐传来了一阵呼喊声。那声音随着雷声远去变得越来越清晰,又仿佛是雷声的延续一般,低沉而阴森。

        “路修篁……路修篁……”

        他顿时一惊,怎么会有人叫他的真名?

        他战战兢兢地推开门,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顿感毛骨悚然。

        那呼喊声是从院落另一头的太上老君祠堂里传出来的。而刚刚进门时还漆黑一片的祠堂,此时已经被点上了好几支蜡烛,变得灯火通明。

        他双腿一软,一个踉跄摔在门槛上。那一声声的呼喊不绝于耳,越听越觉得有几分耳熟。他如同中了魔咒一般,从地上爬起来,两条腿就不由自主地朝祠堂的方向挪去,让他淋着倾盆大雨,一步步地走向那个呼唤他的地方。

        他毕竟是个道士。若真有神灵召唤,他又岂敢违命?

        他走进祠堂,只见烛光把四壁照得通亮,堂里却空无一人。太上老君的脸在烛火摇曳的阴影中忽明忽暗,仿佛在对他吹胡瞪眼。

        “路修篁……你可还记得本宫?”浑厚而悠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太上老君……太上老君居然开口说话了?

        路修篁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待他再仔细辨认这声音时,却瞬间惊得魂飞魄散。

        这哪里是太上老君啊?虽然这声音听起来比正常人说话要厚重许多,但这音色,这语调,分明是……分明是已经死了三年的李宁明!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饶命啊!”路修篁急得大叫起来。

        “你把本宫害得好惨啊……”那声音继续说道。

        “不是……不是贫道做的!贫道只是受人指使啊!”路修篁拼命磕着头。

        “是谁指使你害本宫性命的?”太上老君处传来厉声质问。

        “是……是……”路修篁浑身发抖,吞吞吐吐。要是说出来,他恐怕就要小命不保,可如果不说,只怕要被厉鬼缠身,一样会死无葬身之地。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夸嚓一声巨响。他回头一看,一棵大树被雷劈成了两半。

        路修篁感觉自己的三魂七魄似乎也丢掉了一半,立刻趴在地上大喊道:“是米禽岚邵!是他让我给殿下下毒的!”

        他喊了一阵,却没有听到任何回音,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自言自语一般,把当年的真相和盘托出。原来,当年李宁明虽然离开朝堂,到定仙山修炼,却仍在暗地里联络支持他的官员调查没藏宝历和米禽岚邵贪赃枉法的罪证。这事后来被两人察觉,他们便联手向元昊进谗言,说李宁明在朝中势力过大,已经威胁到了元昊的皇位。元昊本就对李宁明不满,早想废了这个太子,却又找不到他的过错,迫于朝中压力,也只能暂时打压他。于是,米禽岚邵便自荐愿为元昊铲除隐患,元昊竟默许了。这才有了后来米禽岚邵收买路修篁给李宁明下毒,然后再装作他是走火入魔而死的事。

        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真有忏悔,路修篁说完已经老泪纵横。

        太上老君那边沉默了好一阵,才又响起话音:“我父皇既然知道是你做的,又为何留你活口?”

        “其实……其实君上并不知道贫道还活着……”路修篁发着抖说道,“米禽岚邵本来也想杀贫道,但贫道年轻时曾在大辽云游,结识了不少大辽官员。他见贫道还有利用价值,就留了贫道一条小命,让贫道在夏辽边境上帮他和往利莫文搞些暗地里的交易……”

        “你这条命,就是用来赎罪的!”又一声洪钟般的训斥。

        “小人有罪!小人该死!”路修篁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可是冤有头债有主,小人并不想害殿下,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啊!求太子殿下放过小人吧!”

        “那你可愿为本宫伸冤,将真相大白于天下?”那声音再次质问道。

        “真相……大白……”路修篁颤颤巍巍地念叨着,却不敢答应。如果他真的站出来说出真相,元昊肯定会杀了他。

        “若你不答应,本宫就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我答应,我答应!”路修篁又吓得大叫起来,“小人就是豁出命去,也要为太子殿下伸冤昭雪!”

        一阵狂风突然刮开了祠堂的门,堂里的蜡烛顿时都被吹灭。路修篁看着太上老君黑黝黝的庞大身影,好似一只巨兽要向他扑来,一口把他吞掉。他惨叫一声,仓皇逃出了祠堂。

        在这当头,又一个闪电劈来。路修篁应声倒下,直愣愣地横躺在了院子中央。

        太上老君的石像后面松动了一下,几块砖头被掀开,两个人影从里面钻了出来。他们再次点燃堂内的蜡烛。烛光所照,却是米禽牧北和宁令哥。

        宁令哥手里端着一个大铜盆,里面装了半盆水。他刚才就是对着这个铜盆说话,才制造出浑厚幽深的音效。他的嗓音跟李宁明几乎一摸一样,只要稍稍模仿李宁明的语调,就足以以假乱真,骗过路修篁。而院子的地面上,是他们在路修篁回来之前就铺满的青盐。盐遇到雨水融化成盐水,极易引来雷电。他们本来只想制造出雷劈的效果吓唬路修篁,没想到路修篁自己却跑出去被雷劈了。

        米禽牧北冒着大雨,赶紧去把路修篁拖回到祠堂里。还好,他只是被电晕了,还留着一口气。

        宁令哥看着地上蜷成一团的路修篁,想到刚才他说出的那些真相,顿时怒火攻心,拔出剑就要向他砍去。

        米禽牧北急忙一把抓住他的手,“殿下且慢!他还不能死!”

        宁令哥苦笑着摇摇头,缓缓放下剑,眼中爬满了凄凉,“你不是一直说我不敢杀人吗?没想到我这辈子第一次想杀人,却居然被你阻止了……”

        “臣知道殿下心中有多痛,臣又何尝不是……”米禽牧北哽咽着,却无法道出他内心的悲哀。

        就在刚才路修篁说出米禽岚邵的名字时,宁令哥沉默了,而他,更像是再次被推入了深渊。

        这就是他的父亲。这个父亲刚把自己的儿子虐得体无完肤,扔到那不见天日的沟渠里,转头又挑唆另一个父亲毒杀亲子。迟早有一天,这个父亲的屠刀也会伸向他自己的亲生骨肉。

        宁令哥再也无法强忍悲伤,扔下剑抱住米禽牧北痛哭。米禽牧北紧紧搂着他,面无表情,一滴泪却从眼角滑落。

        他们就像两个被各自父亲抛弃的孤儿,无依无靠,只能在严酷的暴风雨中彼此相拥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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