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98章


王宽在院子里跪了许久,直到再也听不见小景从山间传来的哭喊声,他才站起来,怔怔地朝门外走去。

        赵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让薛映偷偷跟在后面,她自己则赶紧去看父亲。

        院里的喧嚣果然惊醒了赵洪,赵简一进屋,他就急着问是怎么回事。赵简只是说小景被父母带去大辽了,没说王宽父亲的事,谁知赵洪似乎从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中猜到了什么。

        “渤海族的事是不是跟王曾有关?”赵洪问道,又叹了口气,“王曾这个人啊……”

        赵简有些惊讶,“爹,难道您早就知道?”

        赵洪摇摇头,“我不知此事,但我却清楚他的为人。当年他尚未弱冠便入朝为官,才华横溢,踌躇满志。我跟他同龄,又经常在一起把酒言欢,畅谈天下大事,便结为知己至交,甚至给你和王宽定下了娃娃亲,这你都是知道的。可是过了很多年,我才渐渐察觉到,他为了自己的仕途,做过许多见不得光的事。他藏得很深,表面上是个清正廉洁的谦谦君子,暗地里的勾当只有少数人知晓。我曾试图劝阻他,他不但不听,还跟我越发疏远。后来,我被诬陷弹劾,贬至邠州,你娘又一病不起,所以我干脆就做了个闲散王爷,不再过问朝政。王曾也从此跟我断绝关系,不再承认两家的亲事。我只是没想到,他当年做过的那些事,比我了解到的还要恶劣……”说完他捂着胸口,皱紧了眉头。

        “爹,您怎么了?”赵简赶紧坐在他身边帮他揉着前胸。

        “爹没事,就是想起来有点难过……”他干咳了两声。

        “咱别想这些了。”赵简又轻抚他的背,“那些陈年旧事,就让它们过去吧。”

        “可怜王宽这孩子,唉……”赵洪接着叹道,“恐怕是他爹成天把仁义道德挂在嘴边,说多了,他自己也就听进去了,倒被养成了一个真君子。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该有多伤心啊……”

        赵简也不禁揪起一颗心,却又不得不劝慰道:“爹,我相信王宽,他深明大义,坚韧不拔,一定知道该如何面对。”

        王宽独自朝一个山头走去。他想去山顶看一看能不能望见小景离去的踪迹,可四野茫茫,他再也找不到他心爱的姑娘最后的身影。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上一刻他还在为赵简和元仲辛唏嘘,转眼间自己却也跟挚爱生生分离。如果拆散他们的只是世俗偏见或者生死险境,他就是拼了命也会抓住小景绝不放手。可现在他们之间突然隔上了国仇家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偏偏又是自己的父亲,无论他怎么做都会让小景陷入无尽的痛苦。他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挽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景被家人带走,不能也不敢再去牵住她的手。

        明知道是米禽牧北故意制造的打击,王宽却没法去怪他。因为真正造成这些悲剧的是真相本身,而不是真相的传达者,无论那人抱着什么样的目的。

        而现在,最让他茫然无措的不是失去小景,而是,他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

        就在这时,一支箭射到了他的脚边。他拔起来一看,箭尾上竟然绑着小景头上粉红色的流苏坠子!另外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单独到南边水塘旁的小树林来见我,有要事相告。不得通知其他人,否则后果自负。”

        是米禽牧北!

        王宽立刻认出了这字迹。他手里捏着小景的流苏,急切地朝四周望去,却一个人影都没见到。既然小景的父母是米禽牧北接来的,那现在小景极有可能就在他的手上。事不宜迟,就算是鸿门宴,也只能去会一会了。

        王宽按照米禽牧北的指示来到了小树林。他很快便察觉到四周埋有伏兵,但也顾不了那么多,挺身走入了包围圈。

        “小景在哪儿?”他一见到树丛中走出来的米禽牧北就立马问道。

        “裴姑娘和他们的父母已经在去往大辽的路上了。”米禽牧北不紧不慢地答道。

        “那这是怎么回事?”王宽愤怒地举起流苏。

        “哦,那是裴姑娘留给你的。”米禽牧北淡然地说道,“她说刚才走得急,连个纪念之物都没留下,就托我把它转交给你。”

        他见王宽半信半疑地望着自己,便补充道:“我现在跟渤海族是合作关系,没理由伤他们的人。”

        王宽含着泪默默看了一眼流苏,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到怀里,这才问道:“你把我引到这儿来,又想做什么?”

        “我是想帮王公子。”米禽牧北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帮我?”王宽嗤之以鼻。

        米禽牧北依旧从容地说道:“王公子和裴姑娘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现在却因为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不得不分开,你难道会甘心么?”

        “与你何干?”王宽冷言道。

        “其实,此事并非没有解决办法。”米禽牧北背起手向前靠拢一步,“裴云鹤夫妇是通情达理之人,如果王公子能扳倒你父亲,让裴家看到诚意,他们未尝不会答应把女儿嫁给你。”

        王宽横眉直视米禽牧北,心中敞亮,“如果你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利用我来对付我父亲,那你就打错算盘了。为一己私情陷害亲父,非人子所为!”

        米禽牧北轻笑道:“那我倒是好奇,知道此事之后,王公子又会怎么做呢?”

        王宽微微皱起眉头,内心的纠结仍未平息,但他已经想好自己该做何选择,便坦然答道:“父母之行若中道则从,若不中道则谏。谏而不用,行之如由己。我父亲当年所为,我无法知情,也无从劝谏,但今日我既知晓此事,便应与他一同担负偿还罪过之责。我会直言规劝他为自己的过错赎罪,尽力对渤海族人做出补偿。”

        “就这样?”米禽牧北面露轻蔑之色,“如果你父亲不听你的劝谏呢?”

        “那我就代父受过,用我的一生替他向渤海族还债。”王宽神色坚定。

        “你还真是个大孝子啊。不过,只怕你父亲不但不会让你这样做,还会因为裴景一家得知了真相,而想斩草除根。”米禽牧北走到他跟前目光犀利地盯着他,“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挚爱;一边是孝道,一边是情和义。王公子,你想两头兼顾,可惜,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哪怕是搭上你自己的命,你也只能二选一。”

        “我父亲不是那样的人!”王宽沉着应道,“就算他真要那样做,我也可将真相公诸于众。他当年为太后促成此事,虽是为了大宋,却有失道义。将其公开,供人批判指摘,既能保小景一家周全,也可让他产生悔意,责己之过。劝父改过,亦是大孝。”

        “嗯……既能成全你心中的孝和义,又同时兼顾你父亲的前程和裴家的安危。看来王公子不但饱读诗书,还能将这些大道理学以致用,对付两难困境游刃有余,的确有大儒的风范啊。”米禽牧北啧啧称赞,语调却带着些挑衅,“只是不知,如果让这困境变得更复杂一些,你又将如何应对呢?”

        说完,他在王宽充满疑虑的注视下掏出几封信件递给他,“你真以为你爹是那么简单的人吗?”

        王宽接过来一看,信封上都写着几个字:“米禽将军亲启”,竟是他父亲的字迹!

        “是时候告诉你了,”米禽牧北悠然地说道,“当初在邠州,跟我合作要挑起宋夏战争,又说服赵祯采纳刺杀元昊之计的人,正是你父亲,王曾。哦对了,跟韩断章合作的人里面,也有他。”

        “不可能!”王宽顿时失了色,“我爹从来不是主战派,他怎么可能想要挑起战火?”

        “你爹是个聪明人。他表面中立,从来不公开自己真实的立场,不参与朝堂争论,这样他就能左右逢源,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个谦和持正的君子。可是你想想,他私底下跟魏竦走得那么近,而魏竦又是一个公开的主战派,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米禽牧北又抬了抬眉稍,“打开看看,你爹都跟我说了些什么。”

        王宽拿着信的手却像被冻入三尺寒冰,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

        米禽牧北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不用查就能猜到,赵祯这道杀我的密旨,一定也是你父亲去请的。我们的合作破裂后,他第一个要担心的就是我手里这些他私通夏军的罪证。王公子,现在我把这些证据交到你的手上,要怎么用,由你来决定。”

        他眼里含着幽深的笑意打量着王宽,忍不住欣赏起那张俊朗却苍白的脸上每一丝痛苦纠结的表情。

        王宽还是没敢打开信封。他垂下手,将目光移向一边,“真相究竟如何,我自会查明。无需你来多虑!”

        米禽牧北轻哼一声,“孔子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样看来,王公子是决定包庇袒护你父亲了?”

        “我并无此意!”王宽回过头,坚决否认道,“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如果我父亲当真做出此等祸国殃民之举,我自会……自会将证据呈于朝堂之上,求官家秉公发落。”

        “大义灭亲?很好。不过我要提醒王公子,你觉得单凭这几封信就能定你父亲的罪吗?他完全可以狡辩说这些信件是伪造的。毕竟,你是他的儿子,模仿字迹轻而易举。他甚至可以自曝当年对渤海族做的事,再栽赃你是因为裴姑娘的关系与他结怨,所以才诬陷报复他。”

        “只有你才会想出这么卑劣的手段,我爹怎么可能这样对我?”王宽甚是愤恼。

        “你真以为你爹很在乎你吗?”米禽牧北不屑地一笑,“在邠州的时候我曾数次让你身陷险境,可你爹只是口头警告我不要再动你,却并未跟我翻脸。你说,你在他心里,究竟能有多重要?”

        王宽对他怒目而视,却难掩眼中的黯然神伤。他手里抓着的信纸被攥成一束,就像他拧在眉心的皱褶一样。

        “别再抱幻想了。”米禽牧北拍了拍他的肩,贴近他耳边说道,“王宽,如果你觉得陆观年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你爹只会比他更阴险,更不择手段。为了达到目的,他什么都可以……”

        “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王宽打断道。他不想听那些贬毁他父亲的话,更何况这些话还是从米禽牧北的口里说出来的。

        米禽牧北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对付你父亲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就是你装作接受现实,放弃裴景,答应回去与许侍郎的女儿成亲,得到你爹的信任之后再从他那里拿到更多的罪证。”

        “不可能!”王宽立刻拒绝道,“君子立世,当磊落坦荡。王某绝不会做诳语欺骗之事,更何况是对自己的父亲!”

        “你爹暗地里做的事,可不止这一件。比如,吕简的死,似乎也跟他有关……”米禽牧北利刃般的眼神仿佛就要刺开王宽心里最后一道防线,“我言尽于此,只要你取得了他的信任,这些事你都可以查个明白。”

        他见王宽僵直不语,便又背起手念道:“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王宽,你学富五车,能不能跟我解释一下,这孔子和孟子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王宽深深吸入一口气,眼中透着惆怅,“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义之为本,信之为用,若需变通之时本末倒置,守信而损义,只能是冥顽不灵,沽名钓誉。只是,一生求直,不虚言欺瞒,是我给自己定下的立世准则。这个原则一旦打破一次,便永不复存,再无修复的可能。”

        “所以,你是舍不得?”米禽牧北淡淡地一笑,“你倒不必对自己如此苛求。一个人一辈子都不用说假话而能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都平安地活下来,不代表他足够正直,只能代表他足够幸运。除非你遁入空门与世隔绝,否则,说谎是这个世道必备的生存技能。王宽,你能靠着只说真话挺到现在,只是因为你运气好。而如今,你跟我,跟元仲辛都一样,已经没有了那个运气。而且,你不觉得,现在打破这个原则,正当其时吗?你之前从未撒过谎,这便是你最大的优势,也将是你赢取你爹的信任最有效的武器。”

        王宽当然明白,君子洁身自好,爱惜羽毛,在很多时候其实是一种奢侈。自己一生求直,从无妄言,是为求君子之义。但如果因此不愿承担良心的重担,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私?他可以选择继续不说假话,而这样做的后果只能是袖手旁观,或毫无意义的牺牲。如果自己明明可以力挽狂澜,却要眼睁睁地看着是非颠倒,父亲继续一错再错,他真的能心安吗?为求大义,沾惹一身泥泞在所难免。为守护光明而不惧投身黑暗,不正是他真正的心之所求吗?

        只是他从未料到,忍痛割舍这份珍贵品质的那一刻,竟是为了对付自己的父亲!而替他挥下那一刀的人,竟然是米禽牧北!

        米禽牧北看着王宽紧闭双眼,脸上的神情从煎熬挣扎渐渐变得清晰明了,他知道,自己赢了。

        这场精心策划的攻心之战,步步为营,层层加码,终于把这个极聪慧又极中正的人打磨成了自己的一把刀,让他心甘情愿地按照设计好的方式为我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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