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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7章 怎么能忘


  万籁俱寂,出云山脚下一座别苑内,原本静无人声,忽而响起一声惊喊:“六娘!”

  片刻后,主室的灯火亮起。

  南全强睁着睡眼,到榻前去看自家公子。

  垂幔半撩起,榻上人是坐着的,半个身子探出帐外,一脸怅然若失。

  南全了然,公子这是又发梦了。

  他也不多问,转身去倒了杯水来,“公子,水。”

  扈长蘅并不接,手指着屏风另一边,“我刚刚,看到她……”

  和以往一样,她来了。

  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盈盈浅笑,唤他郎君。

  丹凤双眼望着他,欲说还休,且喜且哀……

  是梦啊,都是梦。

  扈长蘅何尝不知道那是梦?

  时日久了,就连与她的那场婚礼,都像是一场梦。

  最开始,身边所有人都忌讳提起她;后来,他们又都劝他忘记。

  怎么忘?

  她是他拜过天地神明的妻子,是晦暗余生难得的一抹亮色,久违的一次企盼。

  是她告诉他,百年有百年的活法,十年有十年的活法,尽兴去过,不留遗憾即可。

  也是她与他说,愿意伴他朝暮……

  人生中第一次手足无措,第一次怦然心动,全是因她而起。

  她是那样的柔善、美好,又是那样的明澈、挚诚……

  怎么能忘?

  扈长蘅拂开南全的手,起身下榻,向屏风走去。

  屏风后果然什么也没有。

  他脚步未停,直接出了门。

  南全知道劝他不住,也不敢劝,看他只着单衣,赶紧找了件披风追出去。

  公子立于廊下,仰头望着天上将满未满的月出神。

  “今日是几了?”他问。

  “初十。”

  扈长蘅微点了下头,“月快圆了。”

  “可不就是,前阵子那场雨下完,天也开始转冷了,咱们在山里又更冷几分。”南全说着话,将披风抖开为他披上,“公子千万——”

  头发是披散的,整理时视线不可避免落在上面。一片乌黑中偶尔夹杂几丝银白,明明没那么显眼,月夜之下却觉刺目无比。

  扈长蘅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不在意的一笑,“大梦催白发,又或者我是老了。”

  笑容忽而收起,带了几分凝重,“你说,她会不会嫌弃?”

  南全摇头,使劲摇头:“不会不会!少夫人那么亲善,再说也没有多少,平日都瞧不出的。”

  安慰的没有章法,似是怕哪里刺激到他,额头的汗都急出来了。

  扈长蘅不忍见他为难,到底也没了赏月的心情,折身回去。

  没有回寝居,去了书室。

  如今这间书室叫做画室更确切一些。

  四壁挂满了画轴,画上是同一个女子,或坐或立、或颦或笑,栩栩然若生,仿佛下一刻就会从画上飘下。

  南全心道,若真能从画上下来倒好了,公子也就不必那么苦了。

  举灯跟随在公子身侧,一幅幅看下去,最早的一副是从织锦会开始。

  画上,近处是斑斓的锦绣、拥挤的人群,远处,从马车上下来一位华容袅娜的女郎,看着人群的同时,倾耳过去听侍女说话,神情柔和,唇畔一抹笑。

  这幅画的来历没人比南全更清楚。

  少夫人初被劫走那段时日,公子几次险死,虽仰赖慈航法师保住了命,又从江湖游医处得了两张神方,奈何公子生了向死之心,连药也不肯喝。

  夫人多番泣泪哀求,差点在他榻前跪下,这才未死成。

  不过自那以后却有了向佛之意。

  因为尘埃落定,少夫人被天子重新赐给了萧家的五公子。

  主公不愿因一女子而坏了大局,公子满腔痛与恨,奈何多病之身,作为不得,遂有了自弃之意,倒不是真地看破红尘。

  南全当时不明白,见公子若行尸走肉一般,不见主公和夫人,连他也不认,他急啊!唯恐公子当真皈依了佛门,便死活赖在了这山脚下的别苑

  公子的身体是日渐好转了,人却愈发沉默,南全开始摸不透他的心思,但他知道怎么才能让公子开心。于是那年元日,从华通返回出云寺的路上,他为公子寻来了一味良药。

  这良药于公子有没有用,南全也说不好。应当是有点用的,只是用法似乎不如他所想。

  既然一味不够,那就多找几味!

  前年棘原办的那个织锦会,泾州这边只去了一位行商,便是南全授意。

  南全只是让他打探一下少夫人的近况,谁知那人私作主张,竟上前寒暄,还做出邀请……事后南全受了跟随七公子以来最重的一次责罚。

  七公子正告他,若是因着他的鲁莽而给少夫人带去麻烦,他便以死谢罪吧。

  不过,罚归罚,公子终归还是见了那个行商。

  当晚便作了这副画。

  南全大聪明没有,小聪明却有一些。他敏锐地察觉出,若要治五公子的心病,大可照此行之,即便不能根除,多少也可缓解。

  自那以后,南全又往巫雄安插了一些人。

  有了前次的教训,这次做得更为隐蔽,派去的也都是死士之流,即便被发现也不会留下后患。

  巫雄衙署虽不好接近,幸而少夫人常常外出,她在巫雄的声名也不亚于那个萧元度,再好打听不过。

  与少夫人相关的事迹源源不断传来……公子的身体一日好似一日,精神也一日强似一日,终于不是四大皆空状态,也再不曾提过剃度之事。

  今日,慈航法师更是亲口说了公子的生死大劫已过。

  南全既喜且忧。

  因为慈航法师还有一言:公子可以不入空门,只是身处万丈红尘之中,七情六欲侵神蚀骨,唯有不悲不喜方可安稳度过余生。

  公子似乎全然未听进去。

  还和以往一样,他在每幅画前都要驻足片刻,眸底藏情,眉眼水一样柔和,似乎有无尽的话要跟画中人说。

  南全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径自跪在书案旁,铺纸、研墨。

  待要调和颜料时,扈长蘅制止了他,“我自己来。”

  南全垂首静立一旁,看公子凝神静思、牵袖落墨,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随着笔锋勾勒一点点跃然纸上。

  一袭掐腰窄袖胡服样式的水蓝裙装,胯下是骏马,手中是劲弩,箭道瞄准前方,仿佛下一刻就会压下机括……

  说实话,南全已不大能将画中女子和当年那个娇娇柔柔的弱质女郎对上。

  七公子搁下画笔,端详一阵,却是感叹了一声:“真好啊,她又学会了一样本领,必是很开心罢。”

  南全无言。

  直到公子再次开口:“京陵的那个人,可以动一动了。”

  南全低头应诺,“最迟下月,必能到棘原。”

  扈长蘅没再出声,手抚上画中女子。

  一夜秋风秋叶落,两处秋霜明镜悲。

  六娘,今年秋夕之月无法同赏,但是我不急,还有明年。

  年年岁岁,岁岁朝朝,终究是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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