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骄傲和抱歉
薛雨恬在陈一闻身旁坐下，场间的气氛骤然有个低气压，以两人为中心向四周席卷。
原本已经拉开了身边椅子的陈塘敬眼皮子颤跳了一下，这，这怎么回事……
而那边和陈塘敬一簇的季伟超，黄华等人，则有些暗骂张迎雪坑队友了，难道不知道这小子对薛雨恬贼心不死吗？你偏偏就坐那去了，你坐他那也就算了，你关键时候还让出位置来干什么，之前大家还在嘲笑陈一闻，你现在简直是神助攻，这小子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
一干同学看陈一闻和薛雨恬，有女生私底下打趣道，“陈一闻这趟是来得值了，只怕高中时期梦寐以求的事情，就在今天完成了！”
在陈塘敬，季伟超一群人看过去的时候，陈一闻右肩侧了一下，挡了挡身边薛雨恬的视线，然后左手伸出一根指头向右边她的方向指了指，收回来冲陈塘敬等人竖起大拇指。而后……翻了一个白眼。
哎呀！
挑衅挑衅挑衅！
一干人等无不捶胸顿足，黄华一巴掌拍自己额头，一副气消不下去的模样，陈塘敬眼睛眯了迷，看陈一闻这小人得志的样子！季伟超则是一脸悲愤，果断在陈一闻身边坐了下来。不一会陈塘敬就在他们私下小圈子群收到他私底下发来的微聊：“老班长，是我慢了半拍，没抢到薛女神身边的位置啊！这样吧，我戴罪立功，我就在陈一闻身边坐下来，我监视他！”
陈塘敬打字：“……我特么谢谢你啊！”
黄华紧接着坐季伟超旁边，也是言简意赅一条讯息：“双重监控！”
陈塘敬：“……你们特么只想和薛雨恬近一点吧！塑料死党啊！”
陈塘敬一时就面临小圈子党分崩离析的现实，但现在木已成舟，也改变不了什么了，眼下也就是组织班上同学坐下，他说些场面话。
不过这份上倒也就是展示陈塘敬个人谈吐和魅力的时候了，他把这一年多两年在大学的锻炼拿出来，话说得倒也真是井井有条，陈塘敬心下暗自得意，心想陈一闻那只是近水楼台而已，看自己这个组织者，而且还是请动了大刘刘国华，青中的特级明星的地步，足以证明能耐，所以男人还是最终要看内在的，陈一闻那种外表马马虎虎，内在也不咋地的当然一对比，就能和自己显出差距来。
薛雨恬虽然是青大花旦，但自己现在的表现也不差吧，想来也是大大在她面前挣了面子的，陈塘敬兀自有些骄纵。
而陈塘敬还在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同学会致辞的时候，陈一闻还是觉得很惬意的，身边的薛雨恬细鼻梁，眉目比例极好，和丁诗媚相比，气质上少了丁诗媚的几分舒懒，丁诗媚的慵懒中透着冶丽，像是林荫下的阳光婆娑，看她笑起来，会有一种春天盛开的感觉。
和秦卿又不一样，卿姐就像一个暖冬，空气里的凛冽还没散去，兴许还有皑皑白雪，琼枝玉叶，粉妆玉砌，让人能想到小时候的糖葫芦，葱油饼，带着热气的烤红薯，很遥远，却也很亲切。
而薛雨恬比丁诗媚要多几分温婉，比秦卿少了锐气，眼睛有邻家女生的青涩和伶俐。她笑容最特别，笑起来的时候陈一闻脑袋里只迸出一个词语，就是见过很多次的“齿如瓠犀”，这个成语切切实实会在看到她咧开嘴的笑容后深刻的烙印脑海。
很多回忆里，薛雨恬占据着陈一闻一整个高中时代，楼梯转角一个上楼一个下楼时的对视，有时候从走廊护栏往下看学校花坛的树下那女生的背影。偶尔她也会有所感应抬起头来，看到陈一闻。
文艺汇演上后台帮忙端椅子，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气，运动会上接过她给运动员递来的水，说了声“谢谢！”，她回应“英雄儿女，只是做些微不足道的小贡献！”
这些回忆都一一浮现，陈一闻竟然还被这样的回忆侵染，居然有些不好对身边薛雨恬直视了。
这时候薛雨恬手背轻轻搁在嘴角，微微靠近了些陈一闻，低声道，“刚刚你那样……”说着她也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如笋，学着陈一闻冲他指了指，然后道，“我看到了。”
陈一闻愕然。这本也就是刺激陈塘敬季伟超那群人的做法，现在不解释不是，解释也不是。
只是薛雨恬收了手后就偏过头去，那双眼睛还浮出几分戏谑的笑意。似乎对陈一闻方才那一脸愕然的样子很满意。
那边全程把两人细节看在眼里，端起果汁祝词的陈塘敬声音明显卡壳了一下。还引起了一干人的起哄，搞得陈塘敬很有些狼狈。
“好了好了，陈塘敬你也别哔哔了，人大刘还没发话呢，就听你一人在那里说了，你让刘老师说两句！”
起哄之下，陈塘敬一番口才表现也被打断了，道，“那就刘老师说两句！”
这下一干人哪还关注他，有人亮出手机，笑道，“刘老大，听说你来咱们班参加同学会，这都惊呆了很多人，你看我手机上，都是听你来了直呼难以置信的！”
有愣头青道，“之前还有个在贴吧里说你来了他就去吃翔的，我现在很担心他……”
“刘头儿，你这人气，在我们青中无出其右了吧，听说教育局那边打算把你调到四中去当校长……这事有没有啊，还是说你是咱们青中的校长接班人啊？那以后我们成家立业有孩子了，是不是可以直接找你啊？”
人皆起哄。
有人对之前说话的女生道，“你这操哪门子的心啊，连孩子都在想了……也对，你和李易然毕业后是不是就要结婚生宝宝了，这还是咱们班头一对！刘老大我举报，这两人以前高中就在谈恋爱！”
刘国华其实一开始就把话题交给眼前这些学生，他倒是很有几分知识分子的那种态势，平时坐着的时候就翘着二郎腿，瘦削的头扬得高高的，听人说话，也不插嘴，一般就是抿嘴倾听，只是往往到他说话的时候，有时候才会语惊四座，让人看到他的闷骚。
而他教书则就是另一套，一改平时的沉默寡言，话语抑扬顿挫，推理条条是道，而且金句频出，总是搞得哄堂大笑或者全班跟着他节奏算一道题，紧张刺激。
刘国华今天也是这样，简单但有暗纹的裁剪棉麻衣物，脚踩布鞋，面对自己学生开口说话言简意赅，更多的是听他们聊天。
这个时候刘国华一脸鄙夷的看了那两人一眼，拉长了声调道，“我老早就知道啰！嚯，你们欺我当年是瞎子？我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你们呵，留点面子！”
听他如同讲课般慢条斯理抑扬顿挫的说话，众人欢腾。果不其然，大刘就是大刘。画风依旧！
只是大家一想到现在再也没办法重回课堂听大刘的这一套教书讲经了，就有些伤感。不伤感不伤感，又迅速调整，今天同学会，大家都要高兴！
饭菜上席，四大桌盛宴。
刘国华表示，先吃。今天不喝白的，果汁饮料最好，最多啤的，别第一次出来和学生吃饭，就大家喝得东倒西歪了，名声就丢大了！
既然老班主任这么说了，还能怎么，都配合。
吃吃喝喝，轮流敬果汁和啤酒，饭局过半，刘国华端起面前的啤酒，敲了敲桌子，满场鸦雀无声。
刘国华端起杯子，道，“原本吧，我是没打算来参加你们这个同学会。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玩法，我老了跟不上趟，再者我在这里，大家也不自在，平时想说的话，不敢说，想做的事，也不大敢做。和你们聚，便免不了有时候还以为在课堂，好为人师惹人嫌！”
“不过嘛，今天之所以破了个例，一来，老婆今天正好旅游去了，家里没人做饭！”
桌前哄笑。
“二来，以前我就说过，缘分就是我们在学校里那一程，一程之后，各有精彩，不必打扰，互祝安好。这回是我食言了，还是想看看大家现在什么样子了。”
“一直以来，民间对我都有些传言……说我什么从来不参加学生聚餐，说我家里是煤老板，住五层楼房子……”
学生中发出一阵笑声。
“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以前有个年轻老师，刚刚师范校出来，分配到学校，对教书充满了激情，有一次回老家镇上，心里想着自己学生，就想着给学生带一些老家的特色小吃，他们镇子里最好吃的是一种叫桂花酥，那种包着一层一层的酥皮，里面是桂花做的馅，他从小吃到大，很好吃的那种，他算着给每个学生带了两个，两大口袋，一路上从镇上坐车，转乘公交，那时候也没什么钱，叫不起出租车，于是全程转车都小心翼翼，生害怕被压碎了，终于提着两大口袋，来到学校，给所有学生发的时候，城里的学生见惯了各种好吃的，对于这种油纸包着，也没什么卖相的酥饼，诸多嫌弃。那一天还有学生问他是不是就在校门口捡的？有学生甚至用来当沙包丢来丢去，放学后班级后面的垃圾桶，他还看到很多被丢掉的饼……后来有学生放学后看到这个老师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眼睛都是红的。”
众人听着刘国华讲的东西，心头都感动了。特别是眼下这样的场合，其实在场很多人都知道刘国华当年是称职的老师，正因为如此，在越发在这里对有这样的老师发自内心的感谢。
而这个故事也很感人，现在还有哪个老师是这样呢，会为了自己的学生，兴冲冲的把家乡特产不辞辛苦的搬到学校，就为了给学生一个礼物，心里是期望他们能喜欢的吧。那可是老师从小心心念念的东西，以前老师都不是轻易能吃到的。
但面对自己城里的学生不把这份心意当一回事的随意处置和糟践，作为老师，是很痛心的吧。
老师当时的失落，大家如今一想，也能感同身受吧。
有不少人眼睛也红了，有女生发现了这个故事其中的深意，道，“刘老师，你刚才说，其实你不愿意参加学生聚餐，说自己跟不上趟，是担心我们说的你不能理解，我们时代的人是我们时代人的看法，而你有自己的看法，你又不是我们老师了，担心产生隔阂，大家或者会觉得你‘老土’，大家不再尊重你了吗？”
那女生红着眼说，“刘老师，你多虑了，无论我们这代人怎么变，无论我们经历了什么，增长了多少见识，我们都不会觉得你落后的！在我们心里，你永远是我们的大刘！”
一众男生女生感动莫名，这是老头子怕大家抛弃他啊！当一个个学生成了人，长大离开了被束缚的高中，进入了天高任鸟飞的大学，便一个个放飞自我了，那时候恐怕再回过头来看高中时代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的老师，当年的光环不定就被剥离了！甚至如果再多接触一下，便会发现，原来老师也不过如此。原来私底下你也要抽烟喝酒骂脏话，也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啊！
大刘，是不愿意自己在学生心目中的形象……坍塌啊！
“是啊，刘老大！你永远是我们的老师！”
“我们可不会像是你最初那帮学生一样，觉得你的东西老土的！”
“那个年轻老师，就是大刘你年轻时候吧……”
众人明白了，原来在青中传闻中的大刘，不参加任何学生聚会谢师宴，是这样的原因！那该是心里面多大的心酸和难过啊，一个老师，不想被学生们嫌弃。便只能从此以后保持距离，保证自己的形象。
结果刘国华喝了一杯啤酒后，看着一大帮感动莫名的众人，道，“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不是我，是我听到的一个老师以前的事情！我这种人，要是我的事，我会无中生友来说事吗？”
“哈……”一干人等愕然，敢情有些学生已经掉下的眼泪白流了啊？不过也不尽然，毕竟这个故事也很感动，确有其事为之感染一下也成。
“那……刘老大你不参加聚会，学生家长平时都请不到你？”
“你们不知道教师的三大规定三项纪律吗？我参加学生家长宴请，是违规的，在职教师不得以任何理由接受学生家长的馈赠，宴请。这是写上了明文规定的。我哪敢违反？还有，有的家长是真送钱的，你们当年这一届，就有不少家长要给我塞红包的！我都拒绝了，不信这点你们可以回去问你爸妈！”
“那别人说老师你不收钱是因为岳父是煤老板……你住五层楼的房子……”
刘国华笑道，“都是以讹传讹……我岳父哪里是煤老板！是煤老板就好了！”
“哎……”一干人感觉传闻破灭啊！有些失落，原来传闻中整个青山都有他势力网的老刘头，似乎传奇性打折了。
刘国华慢条斯理，“只是确实当年家里有好几亩地，被拆迁了……”
一干学生：“呃！”
敢情老刘头这是凡尔赛啊！
刘国华继续道，“我举刚才那个故事，也是因为我今天之所以来参加你们这个同学会，就像是那个事情里那个老师的遗憾一样，我也有一些遗憾，想要今天当面说出来……”
大刘的遗憾啊！刘老大的遗憾啊，那无数人精神了，耳朵纷纷竖起来，大八卦啊！
刘国华端起新倒满的啤酒，看向正对面的陈一闻，道，“我不想像是之前那个故事一样有些误会和遗憾，陈一闻，还记得高中时有一年，你在课堂上画画，当时把我那个气的啊，我给你画当场撕了……记得吧，那天我刚拒绝了一堂别的学校让我去上示范课的要求，一节课给我两千块钱，我想着我两千块钱一节课，结果你在下面给我画画，佛都有火，所以当时我说你搞这玩意儿，不好好上课考个好大学，你以后就是去卖苦力都没人要！”
“这话还记得吧？我相信你不会忘，因为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当堂，当着全班说的啊！”
有些人回忆起来有这么一件事，点了点头。
“前段时间我关注新闻，特别关注青山大学生视频大赛，我有个侄子参加了，他是从小喜欢这个，搞这个，还跟名师一直在学，我那侄子是学校的优秀，代表他们学校得了个二等奖，当我看到最后揭晓一等奖是你的时候，我是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了好几遍的！所以我今天过来，是确定了想跟你说一声，我曾经一直想说，却都没对你说起过的话。当年你课堂上画画，是错误的，但我错在哪里呢，我应该把你叫到办公室点名你的时机不对，不该在数学课上绘画，然后再告诉你，其实你那副画画得好，我之所以撕了你的画，也是因为你画的好，我觉得撕了画可以打击到你，让你铭记在心。
所以当初在课堂上把你提起来，撕你的画，骂你那些难听的话……是我错了！”
刘国华端起酒杯，“这杯，老师就当自罚了！其实当年那事之后，我也反复在想，我是不是做得过分了……直至奖项揭晓的那一天，我才知道我当年那个时候，差点就扼杀了一个在这方面很有天分和才华的学生！
看到你得奖，也万幸你得了奖！我总是想，要是当年我做得再过分一点，而后你再也不在这上面发挥所长了，我可能就犯下了无法弥补的事情。那就是对你人生负不起的责任！”
“今天过来，老师就是想为当年那件事，认认真真的，好好的给你道个歉！也谢谢你的努力，没有让我犯下无法弥补的过错！这一杯，我干了！”
大刘端起杯子，反手一口倒入喉咙。酒急且冲，但终于让他那个曾经觉得自己不适合当老师的瞬间和愧疚，都在此破闸。
全场吃惊的看着这位青中的传奇教师和对面的那个只在他们高中时代占据些微印象的男生。
还有这跨越了很多年的那份教师职责的愧疚和歉意。
还能看见，还能遇见。还能道一声骄傲和抱歉。
比大部分人都要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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