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生与死的判决(一)
公元893年九月初三,首相孔纬抵达郑州,处置停战事宜。
再往前就是李克用的占领区了,为了避免形势升级,孔纬暂驻郑州。当然,前面也不是没有朝廷的人马。由于郑州位于各方势力的交集,而且处在战略重镇虎牢关和汴州的中间位置,所以汴军在此地驻了一些兵马,应该是作为前哨之用。战争初步结束,郑州秩序井然。
街道上往来的百姓都很轻松,赶车的商贾也没有提心吊胆的样子,反而高声谈笑,红光满面。据说,朱温在宣武只花了一年就肃清了所有山匪马贼,如今在宣武六镇,尤其是大城,半夜独自出门都不用担心。难怪百姓对朱温多有称颂,心甘情愿向他纳粮,甚至加入军队。
孔纬将汴,一场暗地里的角斗,开始了。
得知长安来人,宣武驻郑州军顿时群情激奋。
“噌!”
士兵们本能地拔出了腰刀,招呼弟兄们将会馆团团围了起来。
“你就是宰相?!”那头目红着眼,近乎嘶哑地吼道。
孔纬笑呵呵地说道:“在你们的地盘上,也没有谁胆子大到冒充老夫吧?”
“好!很好!”那个衙官龇牙裂嘴:“老东西,你这昏君的走狗,没想到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来宣武,你是真当咱们汴府无人了是么?”
“奸相!你有胆来,就别走了!好拿你的人头来祭奠我镇战死的十万袍泽!”
士兵们说着,越逼越紧,眼看就要动手。
孔纬却是风淡云轻:“几位,老夫来宣武可是受了你们大帅之邀。现在才刚到郑州,你们就要老夫的命,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哼,死到临头你还嘴硬!”那衙官怒道,“既是大帅邀请,可有凭证?”
孔纬笑了笑:“你们大帅的性命都是我救的,而且不光是他,还有你们这些宣武将士。你这小子,对我太无礼了。不愧是汴人,蛮横凶残,碰到你们一定要小心保管好性命财货啊。”
那衙官更是大怒:“直娘贼,还敢污蔑我们兄弟!看老子不剁了你这老匹夫!”
宰相护军纷纷拔剑对峙,却在此时,一声大喝传来:“住手!”
原来是张存敬从馆里出来了。
“相国恕罪!此前大战杀得尸山血海,儿郎们还在记仇。”
孔纬也不介意,呵呵一笑,示意护军收起兵器。
然后指着那个衙官的坐骑说道:“老夫坐车坐的太累了,那匹马就先借老夫一用吧。”
张存敬拱手,然后亲去把马牵了过来。孔纬上了马,冲那个小衙官笑道:“小子,这马回头我是给你骑回来呢,还是留在你自己去拿啊?”
小军官气得恨不得上去咬他一口。
恨恨道:“还是我去汴州取吧,你可未必能回来!”
孔纬骑着小军官的马,大摇大摆离开。
和谈地点已定,为各方安全起见,设于郑汴之间的凤河园,距中牟三十里。
纵马而行,到了傍晚时分,一行人来到了凤河园十里外的一条小道。
忽而听闻有人道:“呵呵,相国怎不走大道,让人好生找。”
孔纬勒马,觉得声音有些耳熟。
忽而,一长发灰衣之人翩然落于眼前。
定睛一看,竟是许久不见的宣武判官赵敬。
赵敬一如往常,长发垂然,眼眶猩红,笑意勉强。
孔纬笑了笑说道:“原来是赵敬,尔是特意来找老夫的?”
老爷子很清楚,自己这次主持停战事宜,各方的鹰派和鸽派势必会因此大起波澜,明争暗斗,所以赵敬过来,一定是想跟自己说些什么。
果然,赵敬说道:“然也,在下代表宣武文武百僚,特来报告相国几句话。”
“讲。”
“这第一句话,是有人可能不想相国活着到达凤河园,包括大帅、张将军、段书记、敬大夫,请相国切切小心。第二句话,是到了凤河园后,相国先不要入园,派人去三里铺找一个叫皇甫麟的军官,他会告诉相国进城的时机。对了,最好悄悄去找,要不然他可能会没命。”
孔纬皱了皱眉,看来宣武的内斗,远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
宣武已经向朝廷投降,朱温及张存敬等高层随行,而且都下了命令,任何人不得再寻衅滋事,这种情况下居然还会有汴人想半途截杀自己?这不等于已经放弃了朱温?
还有,朝廷在郑汴之间有兵三十万,谁敢对自己下手?
再一个,入凤河园要看时机,这又是什么情况?
汴州这潭水,很深啊。
不过,他还是说道:“有劳提醒了,如此老夫心里就有数了。”
赵敬点了点头:“孔相国,宣武现在是个是非之地,相国既然来了,我们就等你破局了。望珍重。”
说罢,策马转身离去,一句话也没跟朱温说。
是日黄昏,他就到了凤河园,此地已经被禁军全面接管,另外还驻有三万汴军,已经向鄂岳观察使杨守亮投降。
中牟县,城内某客栈。
王彦章、李思安、王重师、李傥等汴将齐聚一间客房之中。
这时,一名衙官来报。
“启禀诸位将军,宰相已经抵达,下榻于凤河园。”
王彦章点了点头,然后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待那人出去后,王彦章说道:“李傥,可以联络他们了。”
李傥深眉紧锁,犹豫道:“王帅,这样真的好么?请降可是大帅的决定!”
王彦章不满地哼道:“各位,这种关键时候怎生能糊涂?大帅如今上了昏君的当,根本无力分辨时局,这点我们都很清楚!那姓孔的诡计多端,巧言善辩,若是大帅被他蛊惑,我宣武就会万劫不复!”
“你想想,昏君要想只手遮天,他会容我宣武二十万军人继续存在吗?他会容我宣武继续割据吗?我们不杀了孔纬断了大帅投降的指望,那昏君就总有一天会对我宣武赶尽杀绝!”
“还有,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大帅被那孔夫子蛊惑,那牛存节、王夫俨、庞师古、厉无量、胡真、李振……以及我宣武十万儿郎的血海深仇,何以得报?他们都在天上看着哪!李衙校,你要知道,现在不是请客吃饭,是一场你死我亡的赌博!宣武六镇生死存亡,就在我等一念之间!只要宰相一死,我自会向大帅请罪自裁,一切罪责,尽由我王彦章一力承当!”
王彦章说的青筋爆绽,面目狰狞!
李思安、王重师、李傥都是心念大动,感佩至深。
三人轰然起身,李傥大声道:“王帅且放心,违抗大帅心意之罪,咱们一起承担!你说的对,只要能为大帅这保住这六镇基业,能报我宣武十万儿郎的血海深仇,我等生死不值一提!”
王彦章点了点头:“去吧!跟那些人说,现在孔纬就在馆内,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至于能不能报,就看他们的本事了。另外,杨行密、李可举、钱镠、钟传之辈,何时来见?”
“杨行密那厮有意,但目前却还不想下水,其他的,都是守护之犬,王帅休提!”
王彦章不语,旋即又道:“李傥,你去告诉葛从周将军,让他盯紧李克用!”
“好!”
李傥应了声,当即出门而去。
这时,王重师问道:“那咱们做什么?”
王彦章冷哼一声:“不急,咱们见机行事!”
且说孔纬进了凤河园,留下朱温同住,将其安置在隔壁小间,随即召随从官员来见,举行秘密会议。园林之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卫严密。在园林之外,大队禁军把守着四面。
在更远处的黑暗里,始终有几双眼睛,打量着守卫森严的会馆。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会馆里大多数官员已经进入了梦乡。
三人率先行动,都是御林军武官打扮,轻车熟路通过了层层问话搜身检查。
最后来到了一间厢房。
他们面前,就是朱温的房间。
门外的鬼面人,悄悄从门缝中窥视。却发现两扇门的中间位置,贴了长长的纸条。鬼面人嘴角不禁浮起一丝冷笑,心道朱温这厮警觉性倒是很高,上头果然没说错。不过有用么?今日取你狗命,拿了财货便直接远赴关外潇洒,至于李克用攻取中原,还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他微微运气。
随后手脚麻利的弄开房间木门,招呼另外两人猫步摸进去、
黑暗中,鬼面人轰然冲向门正对面的木床!
床上看上去确实睡了一个人,虽然蒙着铺盖卷,但依稀可以看到轮廓!
“哈哈!”
鬼面人大喜,一柄锋利匕首呼啸而出,照着床上那人大约头部的位置猛扎下来!
随后,两名同行鬼面人的匕首也落在了那人的躯干位置。
“噗呲!噗呲!”
厚厚的被子瞬间像豆腐一样,被扎出了十几个洞。
这番下手后,所有人都开始感觉不对了,并没有鲜血彪起的画面,而且砍下去的声音和手感也不对。更重要的是,以朱温的老练,不可能在他们冲进来后都没反应,任由他们这么下手。三人很快知道床上不过是一床空被子蒙了几个枕头而已,于是暂时停手,观察屋内。外头探子一直在监视这里,他们说朱温进来后就没出去过,所以他一定在这屋子里!
微弱的灯光下,三人环伺屋内。
“嘭!”
一个鬼面人匕首骤起,瞬间刺穿了几扇柜门,发现其中无人。
于是,三人都把目光聚焦到了床底,床底是唯一可能藏身的地方了!
朱温确实藏在床底。
但床沿和床底之间有一块雕板,就是所谓的底栏。
所以要想看清床底,就得先击破底栏。
但是考虑到朱温武功过人,而且如果他在床底,那他就在暗处,谁去破床栏就意味着要承担巨大风险。朱温诡计多端,三人都很清楚。所以他们不得不先小心观察,以防有诈。
朱温确实在床底,此时他屏息凝神,连心跳都降低了很多。
从脚步声他就判断出,进屋的刺客有三个。如果自己和他们硬拼,绝对讨不得什么好。心里不由庆幸,好在宰相提早警示自己了,自己这才早有准备。
双方陷入了短暂的对峙,屋内一片死寂,掉针可闻。过了一会儿,三个鬼面人互相对视一眼,然后来到床上,他们将匕首朝下,连捅几刀,奈何床板太厚,匕首难以击穿。正要想想其他办法,外面却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一群强大的铁衣武士出现,如一股钢铁洪流般冲来。
“有刺客!保护宰相!”
“歹人想害朱温!”
“休要走了串通藩镇的内奸……”
禁兵赶到,每一个都曾经是跟随圣人征战的强者,厂卫也出现了。
三个鬼面人大惊,旋即想要跳窗逃走,却被一阵乱箭射止,外面有武士手持弩机封锁了道路!
“噗噗噗!”
乱箭穿透窗户,将一个鬼面人钉死在墙上。
“事败!”
剩下的两个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强大的铁衣武士制服。
看到他们身上的军装,有文官厉声呵斥道:“说!谁买通你们的!”
……
星辉暗淡,让人感觉到了一种压抑的气氛,清晨时一阵大乱,前宣武节度使朱温遇刺平安,两名藩镇使者在深夜被人击毙,此时才被发现。许多人心中出现阴霾,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张存敬走在会馆里,发现禁兵全部出动,认真排查,近乎戒严,可是依然一无所获。又到了深夜,一声凄厉的惨叫发出,竟是淮南使者,有军人贴身执勤,却在这个夜晚遭到暗害。
所有隐伏在暗中的禁兵都冲了过去,同时一些强大的军官亦赶去支援。
在这个夜晚,接连发生了四起袭击案件,一名藩镇使者被杀,凶手却各有来路。次日,凤河园的禁军统领来到一处隐秘房间,单膝跪拜在地:“请相国出手,我相信您能找到真凶!”
一道模糊的影子在蒲团上浮现,平静的开口:“我已警告长安一些有心人,不得出手,至于藩镇自己内部的暗杀……也算是一种考验。”
“什么,您不管?”大统领露出惊容。
“走上这条路,如果被人暗杀,那只能算是一个失败者。等藩镇自己算计好了,停战和谈才能进行。”模糊的影子渐渐消失,宰相长身而起,朝密室深处走去,蒲团上再无一人。是夜,依然是这里,密密麻麻的官员云集在此,盘坐在蒲团上,大概有四五十位高官,都静候正前方蒲团上的老人吩咐。沉默中,宰相睁开眼睛,无形威严弥漫开来,道:“事情如何。”
“各藩臣明日次第入园会议,李克用亦已率牙兵至三十里外,明天也会来参会。”
“炸药已放好,知此事者及相关人,下官都处理了,没有留活口。”
“崔安潜、韦昭度、李巨川、杨守亮……我们的人都已接令,只待消息传出,即可行动。”
“.……”
四十多位高官相继汇报完了,密室肃穆,但见烛火昏暗,就这样静默了许久。年轻的官员都在阴暗处站着,老人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话。
“艰难以来,国家征战沙场,败绩无数,圣人为贼臣欺辱,礼崩乐坏,内则寺人刘克明弑君,外则藩臣李克用犯阙。一个国家,十个政权,这难道不是分裂?今上有大德,能讨灭贼藩,后继之君就难说了。朱温非善,不一定是真心投诚,李克用之辈,更不会束手就擒!”
“这次……”
说到这里,老人顿了一下:“大唐能否再续三百年寿命,天下能否就此太平,明日系于在座诸位……”
四十七名官员起身,冲老人无言作揖。
……
会议散去后,宰相叫来了张存敬。
张存敬面有愧色道:“下官代宣武军向相国致歉。某些军人一意孤行,欲效河朔故事,一定要挑起战端,其实下官早已知晓,所以来京之前安排赵判官和皇甫麟留守,赵判官那天也警示相国了。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他们还找上了杨行密和淄青的人,甚至策动卢龙。”
老人直言道:“存敬与老夫说实话吧,汴州如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连朱温都有人敢下手?”张存敬一声长叹,神情极苦。
“不瞒相国,宣武军如今已经分裂了。葛从周手握六万精锐,下令全军保持静默,并令沿途汴军不得冲突官军,但王彦章他们却不肯放手,我手里虽然有两万牙军,却不能制止王彦章一派,双方意图相冲突,所以十都衙官也就分成了两派。”
老人点了点头:“所以现在宣武之内,依然分为和谈和主战两派,而且分歧越来越大,连朱温也无法弹压了是么?”
“是啊,相国。”
“那么,杨行密的人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也是王彦章叫过来的?”
“其他藩镇,是王彦章极力主张,让他们来帮忙的!”张存敬叹息道,“那杨行密与咱们汴镇素无往来,他突然提出要出兵帮我们夺回宣武,动机极为可疑,我跟葛从周都不同意,然而王彦章却跟李思安、王重师、李傥他们力排众议,硬是让大家同意引狼入室。如今杨行密的数千黑衣军和大批手下高手在宣武境内来去无阻,而我们却无法有效管辖,实在是荒谬!”
老人呵呵笑道:“你们可曾想过,王彦章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存敬叹息:“自是想集结更多力量,找朝廷报仇了。”
这时,赵敬插话道:“如今王彦章大权在握,连少帅都不放在眼里啦!”
孔纬微微一惊:“宣武大将无数,怎么轮得到他独掌大权?”
赵敬道:“还不是因为朝廷?朱友文指挥不力,早已被剥夺权力。朱友裕之前因为反对起兵顶撞大帅,被贬为刺史,后来虽然我们劝大帅把他找了回来,但始终没有掌权。至于其他人,杨师厚新入衙内,不能服众。刘知俊曾事时溥,多受衙内猜忌。庞师古和牛存节,已经被你们杀了,葛从周带兵在外,张帅身在此处,你说说,现在除了王彦章,谁还能独揽大权?”
赵敬不说这番话则已,一说起来也是越说越怒!
又不阴不阳地补了一句:“孔相国,朝廷对藩臣下手可是够狠呢!”
老人微怒,冷声道:“两军搏命,各为其主,莫不是朝廷只能挨打不能还手了?长安与汴州兵戎相见,究竟是谁挑起的,你自己心里没数?但你有一句话说对了,是,老夫仍然视你们为藩臣,否则老夫这次又何须甘冒风险跑来处置调停?如今大局已定,群雄来朝,正是朝廷兵锋正盛之时,百万大军谨守边境,枕戈待命,只要老夫大手一挥,数十万虎狼之师星夜即可入汴!若不是为了你们这些顺天之人,老夫何须大费周章,赌上性命来郑州走这一遭?”
赵敬被驳得直瞪眼,却哑口无言,张存敬立即打圆场道:“判官,相国,你们都不要再说这些了。不论如何,我们现在都不愿意再兵戎相见,悲剧重演,所以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不用想了,听老夫命令行事!”
次日,各路藩臣来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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