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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宣武的毁灭(四)


  朱温离开后,地下室内的争吵还在继续。

  掌书记段凝大声道:“虎牢关战役我们伤亡了五万将士!郾城战役,许州都三万五千将士全军覆没,周家口一战,陈州都阵亡近两万,我们还损失了超过两千名衙官!”

  “不算虎牢关七万残兵,除去葛从周的六万精锐,  宣武已经没有可堪一战的锐士了!”

  判官赵敬一拳砸在桌上,厉声道:“段书记!袁象先的曹州都正在滑州发动反攻,他可以跟朱友谅的侍卫亲军司在白马驿会师,会给李嗣源沉重一击,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段凝瞟了赵敬一眼,道:“他那少得可怜的兵马……”

  朱珍坐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  一直没说话,听到段凝这般论调却是骤然发作,眼珠子就像是快跳出眼眶了一般,瞪着段凝呲牙咧嘴道:“为什么不可能反攻?!”

  结果还没说完就被段凝把话抢了过去,神色竟是毫不示弱,对吼道:“袁象先根本不可能抵挡沙陀人的进攻,就凭他那四万曹州团练?你当李巨川、韩偓、刘巨容是死人?”

  “你刚才为什么不劝大帅?所有人都疯了吗?!”

  段凝一介文人,此刻却是张牙舞爪。

  就像一个发怒的老匹夫,他大声斥责那些少壮派军官,甚至在大厅里摔了银壶,由于主战派只有朱珍和王彦章以及一群中下级军官在场,其他人大多在外掌兵,在场的衙官也不敢跟发怒的段凝硬顶,一时间保守派占了上风。

  段凝虽然是文人,却是老成谋国,自从敬翔和李振被官军俘虏,  他跟赵敬和谢瞳就成了宣武幕府的枢密人物,这些日子被朱温视作心腹,也为朱温解决了不少外交问题。

  段凝说这些话就是想告诉大家,宣武已经没有再跟朝廷打下去的实力了,  他希望大家能劝劝朱温,不过以朱珍为首的少壮派军官知道的消息不全面,因此觉得形势还没有到恶化到已经丧失抵抗力的地步,所以才跟段凝吵了起来。

  最后一向还是跟段凝交好的王彦章站出来道破了真相。

  “你们以为大帅不知道这一切吗?他不会投降的!”

  “官军进攻虎牢关之前,大帅就已经请降了一次,但是昏君根本不许!如今他可以把宣武斩尽杀绝,为什么要接受请降?降不降是我们的事,杀不杀我们是昏君的事!”

  王彦章的声音越说越大,最后几乎是变成嘶吼:“大帅不会降,我们也不会,我已经投降过两次了,已经够了!”

  中和二年,走投无路的朱温在同州向王重荣投降,杨复光打算把朱温部众杀光,认为杀俘不祥的王重荣保住了朱温这一群人的性命,彼时的都虞侯王彦章是这其中之一。

  中和四年春,唐廷纠集五镇兵马围攻陈州,誓要把黄巢斩尽杀绝,在这个危难关头,老伙计朱温收留保住了葛从周、张归霸、张存敬、霍存一干人,  连带他们的全家。

  王彦章已经受够了,这一回他决不会投降。

  一名衙官问道:“如果粮草耗尽,我们该怎么办……”

  “我决不会投降,决不……”

  “我也不许你和其他衙官投降,皇帝会把你们都吊死在十字架上!”胡真他们的下场已经证明,宣武十都牙军即使投降,最后也还是会被狗皇帝处死,没有丝毫幸存的可能。

  在狗皇帝那里,宣武牙军都属于丙级战犯。

  要么被斩首,要么被剃掉头发胡须,左脸刺上罪犯字样,然后戴上枷锁发配朔方劳改,要么全家充入奴籍,男人流放云南为奴,女人流放岭南为佃,然后死在蛮荒,只有宋州都、陈州都、曹州都这一类普通士兵才不会被追罪。

  “我们是军人,我们发过誓要效忠大帅!”一名浑身是血的军官站了起来,却是衙内虞候蒋玄,判官赵敬喃喃道:“我们有过多好的机会啊,整个世界都可以是我们的……”

  这个赵敬大伙儿可能不熟,但他的儿子赵弘殷你一定知道,如果赵弘殷你也不熟,那他的儿子你一定认识,一根棍棒等身齐,打下四百座军州都姓赵——赵匡胤!

  赵敬少仕朱温,后梁灭亡时自杀殉国,其子赵弘殷逃往洛阳避难,多年后,香孩儿在洛阳夹马营出世。

  ......

  王彦章坐在角落里,王铁枪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为吃饭绕过十里碾尸道,为活命烧了一身衣裳,玉食没吃到嘴里,锦衣也缠死在梁上,为大帅带一把障刀,为父老锁一件死甲,不怕死的主动求死,迷惘且清醒,愚蠢也敞亮。

  忠贞站在暗处如狼,逆贼飞上屋檐高唱,谁在炮声里睡不醒,谁僵在虎牢里失声,躲得过皇帝的屠刀,拔不掉仇恨的獠牙,汴州是一座孤岛,潮水退去就是江湖,存在且惟一。

  她恶的纯粹,只因为她从未见过哪怕一次善,她本来可以接受黑暗,如果她不曾见到光明,王彦章很纯粹。

  “听人说,后来我们都变成了演义,在茶楼酒肆里说完一生。”

  赵判官披头散发坐在椅子上,面前堆满了亟待他处理的公文信报:“据说,在死亡那一刻,周围一切将归于寂静。”

  赵敬环顾四周,没在议事厅看到白绫。

  衙官丁柯坐在门槛上,双眼望着雨夜出神,丁柯侥幸从陈州逃了回来,一行人最后只剩他一个回到了汴州,他在陈州有五个衙内同僚兄弟,他们在突围前一天的晚上相互道别。

  死在曹河谷的胖子说得很对,打仗会把我们最坏的一面呈现出来。

  “太平登封元年三月,彤云惨淡,齐脚深的积雪,进攻洛阳失败,炮声隆隆,瓢泼大雨之下,我们在积水盈尺的虎牢关里打洞,像蛇鼠躲在洞里一样,害怕被大炮炸死。”

  “战况的发展和大帅说的完全不同,这场战争没有丝毫获胜的希望。”

  朱珍站在廊檐下沉思,怎样才能带着自己的兵去打一场明知没有人能生还的战役?

  “整个宣武就要失守了,为了虎牢关我的人都得送命!”

  历史上,朱珍在两年前就死了。

  西关楼上,氏叔琮也在沉思。

  中和元年五月,才参军那会儿,我们为朝廷而战。

  “后来开始怀疑这一点了,那就为百姓为将士而战,我们不能抛下百姓不顾,可要是父老都死光了,那再怎么办呢?只剩你们几个了,就剩你一个人了,你还能为谁而战。

  四年前,我们开始对秦宗权作战,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以迎,我觉得我们是救世主,但现在我们却给数百万无辜百姓带来了痛苦和死亡,汴州家家戴孝,宋州户户发丧。

  纸钱满天飞,披麻吊客丧门,大街小巷哭声震天,开封县的孤儿在风里哭泣,朱仙镇的寡妇在夜里失声,过去我们被中原老百姓当作英雄,现在是道路以目的杀人犯。

  半年过去了,战争还没有结束,开始还只是一种感觉,但现在的氏叔琮很清楚,宣武并非不可战胜,虎牢关是个屠宰场,我们就是圈里的牲畜,今天还是人,明天就成了猪。

  ……

  瓢泼雨夜里,朱温登高瞭望。,脚下的虎牢关已经变成了一口棺材,身后万家灯火早已在炮火中消失。

  张氏夫人带着朱令雅这些儿女站在他身后,顶天立地的朱三,那个连王重荣都打不挎的朱温匹夫,那个连秦宗权都打不挎的朱全忠,这位一代枭雄的内心,此时一片复杂。

  张氏不曾忘记那个为了家人生活能过得好一些而在起义军里战战兢兢的朱温,那个为了朋友而毅然冒死救下葛从周一干巢贼余孽的朱温,那个自嘲自己配不上张氏的朱温。

  那个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杜洪而千里救援的朱温,那个量材录用从不猜忌降将的朱温,那个因为庞师古战死而一夜未眠的朱温,那个因为牛存节战死而嚎啕大哭的朱温。

  那个冒着官军炮火坚守一线的朱温.,那个坐在门槛上给王彦章削陀螺的朱温,那个挑灯给士兵缝补衣裳的朱温,那个为了将士性命舍弃尊严向皇帝摇尾求怜请降的朱温……

  淅淅沥沥的雨夜里,朱温从头到尾淋了个透。

  沉默中,朱温沙哑的嗓音终于说话了。

  “文德元年的虎牢关到处都是没有清理完的废墟,城里郊外住着残兵鳏寡孤独,关楼下面还放着十几台大碾子,蔡兵时不时随便抓一群人进来,放到碾子上化为齑粉血水,然后用盐和着小米熬成稀饭,荥阳百姓躲在家里瑟瑟发抖。”

  “文德元年的宋州到处都是人烟断绝的鬼村,虎狼在县衙里过夜,野狗吃尸体吃红了眼睛,身上的毛吃得油亮,我的亲戚好友都已经离开了这座炼狱,其中也包括我自己。”

  “从乾符四年离开老午沟,每年正月初一我都非常想回家看看,但是每次回到砀山我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娘死了,二哥被官兵砍了脑袋,二嫂被官差抓到牢房里打死了。”

  “砀山的夏天炎热且闹蝗,冬天永远都是雾蒙蒙的,仿佛这里没有天空,爷爷留下的老宅也变成了一片废墟。”

  “前年秋天我送走了少年里的最后一位老人,那座破败的空宅子已经送走了三个老人,未来回到砀山我都不会再住进那个房子,但当谢瞳他们说要修缮它的时候,我心中却是控制不住的悲伤,我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回去看看。”

  “那个我生活了二十四年,那个我思念了十六年的故乡,让我感到空荡而恐怖,在离开的这十六年里,我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一直像一阵风,郑汴原野的空,等不到的风……”

  “令雅,你知不知道女人被官军俘虏的下场?”朱温转过身来,挨个看了儿女们一眼,目光最后停在了长女朱令雅身上。

  朱令雅点头,慢慢说道:“长相最美貌的会被送去伺候昏君,直到昏君玩够厌恶了,就被赶出宫自生自灭。剩下的女犯当中,好看的会被送到平康坊的青楼,直到蹂躏至死。”

  “其他的,或发配铜铁局劳改,或流放岭南开荒,父亲不要担心,等到了那一天,令雅会悬梁自尽。”

  朱温没说话,拿袖子遮住脸,不知道是擦脸上的雨水,还是在擦偷偷滚落的泪水,接着看向小儿子朱友贞:“你这小家伙,一直聪慧有种,我平时把你管得严,打了你很多次……”

  “你不要怪爹心狠,是我们朱家的仇人太多了。”小朱友贞若有所思,道:“父帅常说李亚子,儿不怕他。”

  “好好,不怕就好……”

  朱温拍了小儿子一把,接着问小女儿朱令柔道:“你会用剑了吗?”朱令柔利落拔剑,把朱温教的剑法使了几招。

  “对对对,就是这样!”

  朱温的声音带着激动,上前抓住朱令柔的手,跟她一起握住剑柄,道:“你要用两只手,一手持剑,一手掌平,脚下记得踩八字罡步,稳住下盘,这样就不会轻易摔倒了。”

  “你看,并不难,对吧?”

  朱令柔双目圆瞪,双手不断颤抖,牙关打着哆嗦。

  “爹……”

  “嗯?”

  “我怕……”

  “别怕,你不能怕,朱家的儿女都不能怕,知道不?”

  “为父教了你十八剑,你也算有经验了,就是……”

  “嗯……打架的时候不要闭眼,闭着眼睛怎么能看到敌人呢……”

  朱温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耐心道:“听着,朱令柔……”

  他这一次松了手,让朱令柔独自持剑。

  “你本来是个幸运的孩子,你本该生活在一座安静的院子里,读书唱歌学画练剑,你娘会一直陪着你,你本该平平安安度过你的少年,一直到十六岁或者十八岁,那个时候就会有很多风流倜傥的公子登门求亲,你会生很多儿女,他们个个都能当将军,最聪明的那个,说不定还能考上进士……”

  “你会一辈子幸福,和你夫君举案齐眉……”

  “不过现在不行了,爹要出一趟远门,归期未知。”

  朱温一边说一边看着朱令柔泪流满面,最后他迟疑了半晌,才继续说道:“我走以后,你一定要死死记住……无论有多么艰难,你都要活下去,活下去……等朱温来救你。”

  “朱温是个没本事的无赖子,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朱温不回来了,那就说明朱温已经去天上当星君了。”

  “你要跟你娘好好的活,你要爱护你的兄弟姐妹。”

  “等你长大了,要怪就怪朱温那个畜牲吧……”

  淅淅沥沥的梅雨到了,官军的攻势终于也缓了一些。

  八月十一,朱温下令全军向汴州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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