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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车错毂兮短兵接


  蜀中绵地,一片竹林。

  十几快马疾驰而过,卷起漫天的竹叶,为首马背上的男子头戴斗笠,脚蹬长靴,着一袭粗制灰衣,腰间所挎为大宽刃障刀,胸前斜系着一个黑漆长方木盒子。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疾出竹林,前方是一片原野,隐隐可见大队人马,年轻男子勒马观察,之后双腿重重的夹了夹马肚,快马铁蹄飞踏,十几骑奔入茫茫大雪之中。

  及近,车辚马萧,从容虎帐中,旌旗蔽空,官牌上书剑南行台、总督两川与四面行营军务兼粮饷、剑绵梓遂普等州处置观察等使、西川节度、持节成都等字样。

  视此情景,男子拍马而起,奔跑百步后两个鹞子翻身,轻轻的落在队伍前面,深吸一口气,俊秀男子利落躬身抱手,高声呼道:“启禀相国,裴进复命归来!”

  风雪漫天,唯闻朔风呼啸,旌旗猎猎。

  “如此,大事可成。”

  裴进闻言再拜道:“相国英明!”

  数千马步将士亦不约而同附和道:“相国英明!”

  曹魏代汉后,改相国为司徒,后期,议封司马懿为丞相,辞让,又议封相国,再辞,其子司马师也辞让相国,司马昭为晋公时兼相国,与曹操相仿,南北朝时,一般是权臣担此职,隋唐后多作对实权宰相的尊称。

  将士声停后,裴进又道:“末将已将相国命令送抵崔相公,西面行营诸军均已入川,崔相公已命均州刺史冯行袭与商州刺史吕烨攻唐兴,不日可率北上围梓州,又在通泉见得韩全诲与杜弘徽,威远镇南二军正进兵射洪,十天之内即可与西面行营会师梓州。”

  刘崇望沉吟稍许,问道:“崔胤还有何话?”

  裴进回道:“只说还想入朝为圣人尽忠,除此别无他话。”

  “好,辛苦了。”

  听到这淡淡一声慰问,裴进眼中闪过喜色一闪而过,又深深拜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为圣人战,裴进不苦,愿为先锋,请相国示下!”

  “尔满门忠烈,止今只剩你一人……”

  “自入蜀中,进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无所惧也,死去何所道,马革裹尸还葬耳。”

  “给你三百虎豹骑,沿途侦察捕杀西川斥候。”

  裴进紧握佩刀,血气翻腾,轰然应道:“领命!”

  说罢身形一闪,几个箭步冲到马边,捉住缰绳翻到马背,直往南奔去,其后又有十二裴家子弟跟去,之后再有三百御马监虎豹营骑兵跟上,一行人迅速消失。

  风一更,雪一更。

  刘崇望深邃而坚定的眼中激荡着壮志雄心,就让我再守护这奄奄一息的大唐十年吧,但愿有一天,所有贼藩都会像这大雪一样,肆虐后化为融水,四海八荒乾元归一。

  定初元年十一月二十一,奉命往盐泉解救杨守亮的李忠国率部抵达盐泉,李简、华洪、王宗侃大惊,双方立场分明,此刻不须多言,只有你死我活。

  天威军皆为久经沙场的老兵,其中还有不少胡人,先后战黄巢、反攻长安、火拼李昌符、击溃神策军、讨李茂贞,功勋卓著,部队风气极为残暴,攻城略地后多屠城作为报复,时与李昌符火拼,天威军大略凤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等到一拳打死疯牛的猛夫李忠国上任,这群狼灭才安分了下来。

  当天中午,李忠国下令全军饱食,下午未时二刻,天威军营声角大作,对西川军发起了进攻,李简、华洪、王宗侃也布好了阵形,望着铺天盖地涌来的官军,蜀兵面面相觑,为对方气势所慑,不少蜀军新兵紧张的哭了出来。

  两军排山倒海般撞到了一起,若隆隆沉雷响彻山谷,如东海怒涛扑击崖山,刀剑飞舞,矛枪反光,铺天盖地的箭雨如蝗虫过境,喊杀嘶吼声使山河颤抖。

  狰狞的面孔,嘶吼的声音,带血的刀剑,痛苦的嚎叫,烟尘弥漫,原野上死尸伏地,浓浓的血腥充斥在冷风中,令人作呕,忽然官军两侧黄旗招展,杀出数十队骑兵,定睛一看,原是李忠国率亲兵掩杀过来了。

  李忠国乘高头大马,青铜鬼胄覆面,腰佩宽刃大障,执三尖双刃画杆方天戟,领五百骑入阵,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李忠国独杀蜀军二百人,身亦被十馀创,坐骑赤乌被斩,马儿悲鸣,重重瘫倒在地。

  大马名赤乌,李忠国常骑,当下悲痛至于嚎哭,马儿亦滚出两行热泪,人马相对泣涕,不久,赤乌阵亡。

  李忠国对天痛哭,持戟短兵相接,蜀军小校许季欲射,李忠国瞋目暴叱之,许季目不敢视,手不敢发,缩身还入阵中,不敢复出,李简惊怒道:“此何人也?”

  王宗侃道:“赵人胡弘立,先是复恭假子杨守立,如今已是天子侄女婿李忠国。”

  李简大惊,与华洪对视一眼,二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忌惮。

  “传命,有斩李忠国者,赏绢一千匹!”

  李简调集弓弩与持盾重步围杀李忠国,李忠国暴喝道:“蜀贼敢尔!”

  蜀兵为之震慑,相视不敢上前。华洪不堪受辱,飞马上前与之战,大叫道:“三姓家奴猖狂,许人华洪来也!”

  这华洪是当年与王建誓言富贵的许州八游儿之一,素来凶悍善战,先后随王建下阆州、败汉州、取鹿头关、围攻成都府,为王建夺蜀立下了汗马功劳,李忠国听了,回头道:“许州华洪,那是个甚么畜牲?”

  “是你祖宗!”

  华洪咬牙切齿,持矛与李忠国战,不到十合,李忠国画戟横扫,扫到华洪胯下坐骑,千斤健壮战马受此重击,顿时仰天悲鸣,跌跌撞撞连退七步,眼耳口鼻同时来血。

  未几,坐骑毙命。

  李忠国战甲染血,鬼胄可憎,执戟持刀扫视全场,目光所至竟无人敢与之对视,天威军为之精神大振,嗷嗷叫着向前推进,李简目瞪口呆,蜀军的士气开始动摇起来。

  华洪从地上爬起来,率亲兵嘶吼着与李忠国拼命。

  双方相近,兵对兵,将对将,长矛对画戟,及近,二人齐齐跳将起来,华洪和李忠国在空中相遇!

  目光对视,这两个互不相识的武人有着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杀了对方,错身瞬间,金戈相击,火花四溅,当的一声巨响,众兵望去,只见华洪口中吐血,人如稻草般飞出,蜀兵皆目瞪口呆,恐惧感充斥全身。

  仅一个回合,自家主将就被挑落马下!

  李简再也坐不住了,急令十六列解救,王宗侃也命张从等四校去攻,二十人围杀李忠国,战到百合,战不倒李忠国,反倒被李忠国杀伤六人,三颗人头叫李忠国捣成碎渣,王宗侃咬了咬牙,刺斜里也飞马去助战。

  十几西川将校围住李忠国,转灯儿般厮杀,各路人马都看得呆了。

  黄元彰见李忠国受困,立令左使武成策、捉生江陵、刀斧兵马董承彦解围,武成策张弓射中王宗侃部下列校张从,张从伤,急还军中,武成策纵马追击。

  李忠国发冠被打飞,一头长发随风凌乱起舞,但脸上护面鬼胄还在,虽然气力已不支,但他还是死战不退,步行与西川将校短兵鏖战,独自再劈杀蜀军将校近百人。

  鬼面隐藏真实容貌,用另一副面孔在战场上孤军奋战,为何宁,为圣人,为两个女儿,为何宁给他生下的儿子,为功名大业,后来这个词诠释了一切不想改变却又面目全非的事,怀爱若窃贼。

  短短的一个时辰,三万西川军阵亡近六千,伤者不可统计,西川士兵的尸体铺陈雪地,不少人奋力挣扎,想再次站起来,但迎来的是天威军无情的屠刀,嘶吼、哀嚎、悲呼、残肢、融入积雪的温血和不甘却渐渐无力的躯体,构成了盐泉这一幅幅惨烈的画面。

  同室操戈,何其不幸。

  是日下午申时末,从盐泉城中出发的杨守亮赶到,杨守亮以江西嫡系牙军为中军,命牙将柳长晖与高信各统一万凤翔兵为左右军,三路齐进杀贼。

  望着铺天盖地的官军,李简感到窒息,不少西川兵开始溃逃。

  王建入主成都不到一年,这三万西川军有一半都是陈敬瑄旧部,王建对他们恩威并施只能让他们有一时之勇,无法让他们死战不退,李简毫不犹豫的杀了一些逃兵,但却无法止住他们溃逃的脚步,就连王宗侃也建议暂撤以存军力,南下梓州与王建合兵坚守梓州。

  李简开始见天威军只有万人,便打算将其击溃然后趁胜攻打盐泉,扫荡杨守亮后北上威胁梓潼与剑州,争取切断官军粮道,这是王建派他俩攻盐泉的动机。

  但李简万万没想到,名不见经传的李忠国居然敢对三倍于己的西川军发起主动攻击,也没想到这个李忠国会有霸布勇猛,更完全没想到天威军如此骁勇善战。见李简犹豫,王宗侃道:“事不可再为,请李兵马从速决断!”

  合杨守亮所部,官军兵力接近三万,己方损失惨重,将士畏死,士气不振,军心动摇,望了望如山倒的溃兵,李简很快决定道:“发旗令,各部自行突围,往梓州!”

  军令一下,蜀军士气彻底湮灭,将士四散逃命,但蜀军也并非完全都是逃兵,一个叫王汉的虞候举刀大吼道:“大丈夫死则死矣,不可鼠犬流窜!”

  继而振臂一呼,迅速收拢了三四十个兵,但很快被冲上来的官军淹没,望着远远纵马驰来的李忠国,有蜀军捉生使惊惧大喊道:“快跑啊,李忠国又来了!”

  从这捉生使惊恐的语调当中,可见李忠国已有让蜀军闻风丧胆的威名了。

  “杀光蜀贼!”

  李忠国大喝,画戟呼啸而出,马前一骑连人带马被他劈成两半,附近蜀兵震怖,哭喊声大作,作鸟兽散。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你死我活,杀得天昏地暗,神灵震怒,上万条人命,一下午就没了。

  定初元年冬月二十一,李忠国大破盐泉,杀六千人,虏五千余,生擒左厢兵马使华洪,李简和王宗侃聚万余溃兵亡梓州,天威凤翔二军衔尾追杀,野外伏尸近三十里。

  偷鸡不成蚀把米,王建在盐泉一共损失了一万四千人,更让王建痛心的是,爱将华洪被俘,王宗侃身受重伤,不得不卧床休养,这还不算其他损失。

  蜀中富庶,陈敬瑄在时,西川拥兵超过十万。

  历史上龙纪元年的时候,王建大破眉州刺史山行章于新都,杀虏近两万,又败彭州威戎节度使杨晟与山行章的五万援军,陈敬瑄又发兵七万增援山行章,最终还是大败,王建入主成都后,接收了陈敬瑄的全部兵马。

  此次与朝廷争夺东川,王建共带了六万兵马,经巴西与徐重质战以及盐泉一战,他已经损失了两万四千人,如今只剩三万六,除去在遂州牵制崔胤的王宗涤及所部七千兵,王建手上只剩二万八千人,否则若是被官军三面围堵,那败亡之日就不远了。

  不算南面韩全诲、杜弘徽,不算西面崔胤、刘居义、冯行袭、孙福安,仅是北面行营,王建就得面对御马虎豹营、陷阵营、北斗五营、天威军、陇右军及近四万神策军。

  北面行营汇集了官军主力,文才武将不可胜数,刘崇望、张浚、郑延昌、杨守亮、李忠国、蜀王、孙惟、李巨川、罗隐、武成策、黄元彰、江陵,而且不算宰相的幕僚们。

  “一个西川来了三位宰相,天子真看得起我啊。”

  王建自嘲一笑,心绪陷入无边无际的沮丧和愤懑之中,那股在无形中一直镇压自己的力量又回来了,它无处不在,总能洞悉自己的一切心思,并在关键时刻对自己沉重一击。

  只是这回,他终于知道了这股力量的掌控者是谁。

  那个人,叫李晔。

  “飞马成都,发全军来援梓州。”

  “遵命!”

  调来西川五万人,再拉些壮丁,兵力勉强能凑到十万。

  冬月二十四,北面行营诸军抵达梓州城外四十里的方庄,方庄离东川首府梓州仅四十多里地,

  原本在魏邑附近的山南节度使张威也在当天率兵到达方庄,至此聚兵接近十万人。

  大军安营整顿好后,张浚、郑延昌、杨守亮、李保、张威、李巨川、罗隐、刘崇龟、韩正、张文蔚、冯宗问、杨涉、王瑰、刘过等文武前往中军大营与刘崇望商讨对策。

  众文武到齐后,刘崇望特地让人把裴进叫来。

  裴进得到了天子召见,又被天子点名派来他的幕府任职,所以刘崇望自然知道皇帝陛下的用意,为了给这个裴家子弟表现的机会,刘崇望才破例的把他叫过来出智献策。

  行军司马刘崇龟首先说道:“据我调查汇总,王建府下分为五个派系,分别是舞阳八游儿、利州系、陈氏兄弟旧部、幕府各佐、朝廷委西川诸流官,权势不一,所得不同。”

  刘崇龟,字子长,咸通六年进士,是刘崇望长兄,曾任起居舍人、礼兵二部员外,广明元年春,宰相郑从谠空降太原主持河东大局,奏请刘崇龟入幕府为度支判官。

  中和三年,僖宗召刘崇龟回朝,授兵部郎中,拜给事中。

  历史上昭宗大顺年间的时候,刘崇龟先后迁左散骑常侍、集贤殿学士、户部侍郎、检校户部尚书,之后陆续出任广州刺史、清海军节度使、岭南东道观察处置使等要职。

  能被郑从傥看上的自然不是一般人,左散骑常侍也是宰相。

  入川督师之前,刘崇望特意奏请组幕府,请求李晔任命户部侍郎刘崇龟、工部侍郎韩正、考功员外郎张文蔚、比部郎中冯宗问、主客员外郎杨涉等中央文武出任他的僚官。

  李晔一一同意。

  刘崇望幕府阵容非常强大,时人称之为二川小朝廷。

  入川以来,刘崇龟一直在做情报工作,所以今晚第一个开口。

  政绩突出的元老发言,众人自然都洗耳恭听。

  刘崇龟把王建势力分成了五个派系后,命随从打开一个箱子,然后取出一摞卷宗递给众人传看,这些卷宗是他在这些日子编纂的资料,基本囊括了西川文武的大概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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