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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57章


穿透窗纱的幽微光线被挡在绢纱帘外,  内殿里漆黑一片,商绒摸着手中的地契与钥匙,侧过脸循着他的方向,  轻声开口。

        可他不说话,隐在黑暗里,悄无声息。

        “我在这里其实本用不上这些,  ”商绒的睡意消去了一些,  “你给了我,  若来日你离开这里,  又用什么傍身?”

        她知道,他最喜欢买一些好吃的,好玩的。

        殿外仍有宫娥在守夜,  于是少年的声音压得极低:“那我只好带着你一块儿离开了。”

        他的声音很近,但商绒感觉得到,  纵然此时躺在一张榻上,  少年与她之间也仍隔着一段距离。

        她听见他的话,握着那些地契钥匙的手指不由收紧。

        夏夜太漆黑,  她一点儿也看不清他的脸,  好多被她习惯性藏在心底的东西因他的这样一句话而温澜潮生。

        她在黑夜里睁着眼:“我身上背负太多人的性命,  我受困于心,  无法自释,  也不敢自释。”

        “大真人对我说,  我是携异象降生的公主,  是护佑大燕国运的祥瑞,  可我不明白,国运若在我身,  为何清流恨我,为何生民怨我,又为何……我不杀薛氏,薛氏满门却皆要因我而死。”

        “我不是母亲心中所期望的模样,也辜负了淡霜姐姐的真心陪伴,”她心甘情愿地向他敞开心扉,认认真真地对他说,“这样的我,其实并不值得你如此相待。”

        生来便被赋予皎洁尊贵之身份的人,实则心中自卑到连面对身边这少年一腔炽热纯真的心思也不敢。

        “你是不是什么祥瑞,与我何干?”

        “这世上因我而死的人多了,可他们都是我亲手杀的,”他的嗓音透着某种超乎寻常的冷静,“你的手分明没沾过别人的血,怎么却要沾上自己的血才肯罢休?”

        他这样敏锐聪慧的少年,如何会发现不了呢?商绒知道,自己不过是在掩耳盗铃。

        她害怕他问起,怕他触碰她最难堪的心事。

        鼻尖的酸涩逼得她喉咙发紧,眼眶湿润起来,她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一旁,像是跨越一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银河鸿沟般,她在蝉鸣翻沸的夏夜,于眼前这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到了他的怀里。

        少年原本就拘谨地睡在床沿,不防她忽然接近,他反应极快地一手撑在床沿,才不至于因她忽然的拥抱而掉下床。

        察觉到她的眼泪落在他的颈间,折竹的眼睫垂下。

        她抽泣着,“其实我心里却很想很想你来,我怕我的这一辈子这样长,可是没有一天能再见到你,我看到你的时候就在想,再也没有比你来到我身边更幸运的事了……”

        哪怕这是不能长久的梦,她也心甘沉溺。

        好像他在身边一刻,自由这两个字便离她很近。

        “你给我买的东西,为我赢的昙花灯都没有了……”

        她哽咽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委屈。

        “没关系,”

        他轻拍她的后背,说,“那些东西,我还可以再给你。”

        商绒勉强收拾好心绪,在他怀里没有抬头,“你的家底都给了我,你又拿什么给我买?”

        折竹抿唇。

        隔了会儿才说:“我给你的,是我买的房子和放在那些地方的钱,我尚有一些存在票号中的余钱傍身。”

        他还是听了第十五的话,留了一点私房钱。

        毕竟,他总是会忍不住给她和自己买东西。

        “你好像有很多房子。”

        商绒想起自己方才摸到的那厚厚一叠地契。

        “嗯,以前我自己出去玩儿,能带在身上的,不能带在身上的,我都会买,”

        折竹的声音流露出他这个年纪独有的少年意气,“天南海北,哪里都有我的容身之处。”

        所以他当初说有地方藏她,并不是在骗她。

        这世间没有他的来处,但四海之内,却处处都可以是他的家。

        可他却将他所有的家,眼也不眨的都给了她。

        他满怀都是微苦的药味,商绒想起来雨夜里她双手沾满的血:“你是为什么受的伤?”

        “栉风楼有规矩,要脱离栉风楼便要领受楼中戒鞭。”

        折竹也不隐瞒。

        哪知他话音才落,便察觉怀中的姑娘要起身,他立即拉住她:“做什么?”

        “去点灯,你给我看看。”

        商绒不知戒鞭的滋味,也始终惦记着那夜少年不肯让她帮他上药。

        “你摸黑点灯就不怕蜡油烫得你手疼?”

        折竹说着想按下她的肩,摸到的却是她的脸,那么柔软细腻,他停顿片刻,手指如含羞草般蜷缩一下,却故作平静地挪开,转而扶住她的后颈,迫使她躺下来。

        “没什么好看的,我又不会疼。”

        他说。

        “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己找这样的罪受?”

        商绒的侧脸压在软枕上。

        “玉京的是非,栉风楼一向不愿多加沾惹,我若还在楼中,便不能来玉京。”

        他在黑暗里望着她的方向:“可是簌簌,我有必须要来玉京的理由。”

        “我要来看你,也要找到当年我师父身死的真相。”

        蜀青造相堂那一批财宝的消息是何人放出的,几派围攻栉风楼,折竹潜入他们之中时,便发现了些端倪。

        “你的师父?”

        商绒是第一次听他提起他原来还有一位师父。

        “嗯。”

        折竹提起他,语气也没有多少波澜:“我一出生便不知被谁丢了,是他捡到我,养我长大,教我武功,但六年前,他孤身到玉京赴旧友之约,却不知因何而身受重伤,那时我在业州神溪山中住,他从玉京归来时,便已经无药可治。”

        “他临终前,不许我来玉京,也不许我过问他的死因,”折竹的后脑枕在自己的一只手臂上,“但前不久我发觉他那位原本在几年前辞世的旧友好像还活着。”

        一个死去多年的人,难道还能借尸还魂不成?

        “你师父一定是很好的人吧?”

        商绒轻声问。

        折竹从没听人问过他这样的话,他倒也认真地思量片刻,随即“嗯”了一声:“除了有些啰嗦,时常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不爱干净,做饭难吃之外,倒也尚可。”

        “所以你明明不能饮酒,却总要挂个玉葫芦在身上,是因为他吗?”商绒想起那只玉葫芦。

        折竹起初静默一瞬,片刻,他轻笑一声:“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他总与我说酒是世上最好的滋味,”

        折竹半垂下眼帘,嗓音越发平淡,“他说得太多,我听得太烦,但有时,也会好奇。”

        即便他不说,商绒也知道,他的好奇实则源于想念。

        凌霜大真人果真动了,他睁眼,回过头来,先是对上那小公主愕然的双眸,随即又去看她案前水晶盏中的葡萄。

        他一身道袍严整,五官端正,眉眼清正而温和,在商绒对面的蒲团上,盘腿而坐,将拂尘轻放到一侧。

        她看见少年的手伸出,他修长的双指捏住的雪白纸张上写着一行墨黑的大字:

        “大真人。”

        “他左不过是个道士,你就算不听他的话,那也是个不听话的公主,他又能拿你如何?”

        商绒看见他的手收回帘内又再伸出,舒展的手掌里静躺着几颗浑圆的紫葡萄,眼见他手腕一转,葡萄变作一枚尖锐纤薄的银叶,他作势便要抛出,商绒惊慌之下脱口而出:“大真人我身体不适,您今日先请回吧!”

        商绒看见帘内的那道身影消失,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头正见凌霜大真人转身,那一双眼睛盯住她。

        但她偷偷的回头,在那道卷纱帘内隐约望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她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商绒早已习惯,洗漱穿衣完毕,她便端坐在蒲团上,点香净手。

        商绒点头,见他又转过身去,方才松了一口气。

        忽的,

        商绒来不及擦额上的汗,端了案上的茶碗喝了一口,便让鹤紫关上门,只说自己要睡一觉,不许任何人进殿打扰。

        道学讲毕,凌霜大真人便背对她打坐。

        “让他走,否则继续。”

        凌霜大真人状似不经意地问起。

        凌霜大真人才走下石阶,却听见身后的殿门合上的声音,他一顿,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朱红殿门。

        总觉的今日的明月公主有些不一样,以往,她是绝不会如此的。

        他将一颗紫葡萄扔进嘴里,漫不经心地朝她勾勾手指。

        “我知道了。”

        陆陆续续有宫娥进来服侍公主更衣洗漱,鹤紫并未备早膳,只对公主道:“大真人要来与公主讲经打坐。”

        凌霜大真人被她这句话一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再说,以往这小公主即便是哪里不适,她也多半会一声不吭地忍着将早课做完,从不会有半分懈怠。

        她看见那颗飞来的葡萄打在了凌霜大真人的后背。

        商绒匆匆跑入内殿里,抬眼便见那少年靠坐在窗棂上,他身后是灼灼烈日,嶙峋山石。

        “折竹……”

        商绒接来,热热的米糕隔着油纸包还有些温度,她抬起头:“你不要再这么做了。”

        商绒也不知是何时闭起眼睛,沉沉入睡的,这一夜,她梦中没有枉死的冤魂,没有被铁索扼住咽喉的自己。

        “折竹,你为什么要丢葡萄砸他?”

        商绒坐在案前,低唤。

        他卧蚕的弧度稍深,“但若次次是我帮你的话,说不定哪日我便会被他发现,也说不准我哪日便不是用葡萄砸他,而是用银叶扎穿他的脑袋,到时候,你皇伯父一定会要我给他赔命。”

        “我……怎么做?”商绒不明所以,这明明是他在捉弄人。

        商绒醒来发觉自己竟已不在那张罗汉榻上,而是在自己的床上,她四下望了望,也不知折竹是何时离开的。

        “公主在外,可有沾惹俗世浊物?”

        “《丹神玄都经》于公主而言尚且太过晦涩,它囊括了算学,星象与阴阳五行,有多少种排列组合的解法,便有多少种道法的演化,若单单只是逐字逐句地去读,是读不通的,”凌霜大真人抿了一口茶才将茶碗搁下,又对她道,“它的妙处便在于它有非常人能拆解的谜,常看常新,也是因此,陛下才会对它尤其钟爱。”

        折竹伸手捧住她愁得五官皱起来的脸,他看着她,忍不住弯起眼睛:

        “你饿了,他却不让你吃饭。”折竹也不给她吃葡萄,而是将自己带回的油纸包递给她。

        “以往也是这样的。”

        凌霜大真人审视着她,温声道。

        “对不起大真人,我……我有点饿,葡萄没拿稳。”

        “如此甚好。”

        大真人说,如此方能气清而神静。

        少年冷淡的眉眼浸润在此般明净的光线里:“你若不想我被他发现,便该想一想,你自己该怎么做。”

        案前的香炉里香雾缭绕,商绒闭着眼打坐,心里却并不能如往常一般平静无痕,她甚至有些不能忍受腹中的饥饿。

        商绒匆匆忙忙地抗下事端。

        翌日天还才亮了不久,鹤紫便进殿来,小心翼翼地将公主唤醒。

        “以往如此,便是对么?”

        “有碍。”

        “贫道知晓公主在外受了苦,一定不能向在宫中这般清净自得,但公主须知,所谓动心忍性,方能增益自身所不能。”

        这小公主出去了一趟,似乎还是沾染了些不好的俗尘习性。

        凌霜大真人也不说信与不信,他只略略牵唇,随即便将手中的道经翻开来。

        长夜漫漫,唯有蝉声不知疲倦。

        商绒急忙走到他的面前去。

        以往大真人每每来教公主道学,或打坐时,公主便不能用早膳,至多只能饮些花露茶。

        她在船上枕臂看烟花,身侧有少年替她挽起被河水浸湿的衣袖。

        那是他在世上唯一没有血缘却有亲情的人。

        商绒的眉头皱起来,她摇头,“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睁开眼,她转过脸,殿外鹤紫等人都一言不发地垂首站在两侧,并未往殿中看,商绒正欲回头,却见内殿的那道帘子里飞出来一颗葡萄。

        不多时,凌霜大真人便携三两道童悠然而至,殿门大开,道童与鹤紫等宫娥都守在门口。

        商绒听他这番话,便知这《丹神玄都经》是不能让他去问皇伯父要的,便是她亲口向皇伯父去要,只怕也有些困难。

        折竹凝视她:“你不喜欢做的事,便不要做,你若学不会拒绝,那么我只好帮你拒绝。”

        商绒双眼瞪大。

        “啊,”

        都是些商绒自小熟记于心的东西,凌霜大真人也不过是不紧不慢地与她讲一些其中的缘法。

        她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商绒点头。

        那是蜀青的灯会,有一只乌蓬小船。

        眉头微皱了皱。

        她垂着眼,生怕帘内的少年被人发现。

        商绒垂着眼,摇头:“未曾。”

        凌霜大真人端着茶碗,乍听得她这话,眼眉便浸出些笑意,他颔首,道:“的确还在陛下手中,公主可是想一观?”

        他像是诧异似的。

        凌霜大真人俯首,向她见礼:“公主。”

        凌霜大真人闻言,睁开双眼。

        商绒静默地听着,终于等到凌霜大真人口干舌燥之际,她寻得机会开口:“大真人,《丹神玄都经》可还在皇伯父那里?”

        但见她额上有细汗,脸色还有些苍白,他开口:“公主无碍吧?”

        “簌簌,我只是在教你如何做你自己。”

        但她既说了这样的话,凌霜大真人便也不好再留,他起身督促了几句课业,又要她珍重身体,便带着几个道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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