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生怨
姜霂山略微一怔,记起佩娘是谁,他没想到姜弃会说起她,“你说黄佩影?她怎么了?这么多年,恐怕早就又嫁人了。”
姜弃咬牙盯着姜霂山:“你为何从未对我提起她去了哪?”
姜霂山反问她:“你有问过吗?”
姜弃紧紧攥着拳头,她确实没有问过,因为她一提起爹爹就会不耐烦,她从小就知道该怎样才能不惹爹爹生气,所以从来都不敢多问什么……姜弃痛恨自己,恨不得扎自己两刀,为什么小时候就这么怕他?
姜霂山道:“翾风死后,我从血海魔教逃出来,认识了你娘,生了你,他们都劝我好好跟你娘过下去,可是当年我发誓一定要杀晏无虞,晏无虞不死,我不可能忍受湖心岛的生活。那时我自知敌不过他,于是独自前去避世修炼,临走前叫你娘的亲哥来湖心岛,把你和她一起接回去,让你们远离江湖,从此不再相见。”
姜霂山厌倦提起这些事,他对佩娘并无很深的感情,更不喜欢她那市侩的哥哥,他们并不是江湖人士,与他这个整日刀头舔血的人隔膜很深。
“谁知等我回来才知道,他们竟然把你一个人留在湖心岛,是你命大,打渔路过的于伯听见岛上有孩子的哭声才没让你饿死。”
“是她把我丢下了……”姜弃怔怔问道。
姜霂山觉得说话多了自己都生厌,他不耐烦道:“也许是她那哥哥,想让她再嫁,又不想拖着你这个累赘,她很疼你,要不是被人逼着,她不会扔下你。”
姜弃不断回忆佩娘那副怯懦的样子,越想越觉得憎恨她,明明是她丢下自己,见了面却又哭成那样……
姜弃道:“她没有再嫁。”
“哦,是么。”姜霂山应道。
姜弃道:“是你害我没有娘亲的。”
姜霂山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没什么好问了。”她从地上拔出断刀,朝流羽喊道:“流羽,你先走,我不会让他杀你。”
流羽正失魂落魄发着呆,听见姜弃这么说连忙道:“姜弃,不要这么做!”
此时的姜弃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她把断刀在袖子一擦,直接指着自己的爹爹。
眼看要父女相残,老响婆觉得还是得劝劝:“我说姓姜的丫头,再怎样也不能砍你爹啊,你真能下得去手吗……”
“她本来就是丧心病狂,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的!”有人高喊道,那人正是金麒麟,身后带着一群士兵,从石阶纷纷走上悬空寺。
“金少主,你怎么也来了这摩笄山上。”云弘渐问道。
金麒麟清了清嗓子,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稚嫩,说道:“云城主,我已不是少主,我爹临死前,将城主之位传于我。”
云弘渐惊讶道:“没想到金城主竟然……”此间他一直在塞外奔波,还未听闻金川城的事。
怯顿忽然笑道:“你们中原人,有意思,总是喜欢把重要的位子传给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也不知小孩子能不能担纲大任。”
金麒麟怒道:“你说什么!”
一直没说话的云释弓冷笑道:“那也比你们蛮族人继承制度一团乱麻强,为了争夺汗位,你们不是最喜欢搞些兄弟叔侄血脉相残吗?”
怯顿鹰隼一般的眼神盯着云释弓,问道:“难道你们中原人兄弟之间杀得少?”
云释弓哼了一声道:“我不与不知礼仪的蛮族争辩。”
云弘渐厉声道:“释弓!退下。”说完,他转而对怯顿道,“小儿被我养的太过心高气傲,我的过错,还请左贤王海涵。”
怯顿大笑道:“云城主太轻看我,我会与小孩子计较吗?”
金麒麟大喊:“我此番前来,是为了替我爹报仇!姜霂山,苏梦观,你们伏魔寺是不是要包庇真凶!“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姜霂山对金川城的人毫不客气,说到底,他也看不上金麒麟。
”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就在这里!她偷偷潜入金川城,趁我父亲与我只有三岁的弟弟共享天伦之乐时,当着我幼弟的面,用刀割开了我父亲的脖子,遍地鲜血,你们说,这杀手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人性!“
此时鸦雀无声,只见金麒麟手指指住姜弃,在场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杀我父亲的人,就是她!就是姜霂山的女儿!“
寺门前一片哗然,谁能想到堂堂金川城城主金应龙,竟死于一个女孩之手,按说姜弃应该和金应龙无仇无怨,她这样十几岁的小女孩,竟敢下那样的毒手吗?在场的人都震惊不已,只有姜霂山和姜弃两父女面无表情,互相看着对方。
“怎么会……”苏梦观也与姜弃相处过一段时日,他知道姜弃秉性不坏,“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在里面,有人亲眼见到是她动手吗……”
“够了。”姜霂山打断苏梦观:“你不用替她说话,是不是她做的,问过她就知道。”他冷冷瞥着金麒麟说道:“若真是她杀了人,我一定亲手了结她,但若不是她,我反正已经受够了冤屈,自然也会给女儿讨回一个公道。”
姜霂山居高临下,冷眼看着姜弃,问道:“你老老实实告诉我,那金应龙,是不是你杀的?”
姜弃站在悬崖前,所有人目光灼灼,都看向了她,她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注视过……她不觉得自己杀金应龙杀错了,别人怎么说她都不在乎,但是刚才她以为她听错了,爹爹居然说,会为她讨回公道,如果她说人不是她杀的,那爹爹就会拿着三尺水为她对付这些人,用金刚劲力保护她,哪怕她刚才还说要杀他……
姜弃的手在颤抖,她忍不住看向流羽……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担忧,害怕她受伤,害怕她出事,他也在盼望她说杀人的不是她吧……
可她并不是做了不敢认的人,杀了就是杀了,用不着骗人。
“当然是我杀的。”姜弃道,“他该死。”
一片静默过后。
“好,好,好……我竟然养出你这个孽畜。”爹爹的声音听起来怒极了,比小时候他每次发火都更加瘆人。
“姜弃!为什么……”流羽急忙问道。
姜弃觉得还是有必要让流羽知道,她为什么杀人,于是告诉他:“金应龙对自己的女儿……”
“你住嘴!”金麒麟急忙发出怒吼,“你不要拿市井街头那些下流污秽的流言侮辱我父亲和我姐姐!我姐姐的名声都是被你们这种下三滥的东西败坏了!”
姜弃冷笑道:“你喊什么喊,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
“你杀了我父亲之后,那天我姐姐金雨凰随后也失踪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把她也杀了?”
“我杀她做什么!”姜弃怒道。
金麒麟咬牙切齿:“那你告诉我,她现在在哪?”
“我怎么知道她在哪,你来的路上没看到她吗?”
金麒麟:“她早就遭了你的毒手,因为她要为父亲复仇!所以你把她也杀了……她根本就打不过你。”
姜霂山的三尺水在此时突然发出嗡鸣声,刀刃上的水光波光潋滟,不断散发着金光。
“没什么好说了。”姜霂山的冷像是刚从冰窟里挖出来的,浑身冒着寒气:“我不该把家传的刀法教给你,我这就砍掉你的双手双脚,任凭金川城处置。”
姜弃顿时手脚皆是冰凉的,直面她爹的怒气时,她总是浑身都动弹不得……她心里冲自己四肢呐喊着:你们动啊,动啊!不要怕他!
那三尺水的刀锋逼面而来,姜弃直觉感到自己会被斩断成两半……
姜霂山却没再走上前,忽然之间,他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僵在那里:“你竟然……”
姜弃从恐惧中睁开眼睛,只见流羽拦在她面前,他脖颈上红色裂纹正在迅速生长,一路爬到下颌、鬓角……
姜弃从后面看到了他通红的血手,他用了御血神功,令她的爹爹无法迈出一步。
姜弃呆住,脑袋里一片混乱,刚才差点被爹爹杀掉的恐惧已经忘记了,她心里窜出无名灼烧的熊熊烈火,想要把一切都毁灭。
姜霂山难以置信,他知道流羽只有晏无虞一半的内力,此时却轻松地用御血控制住了他,令他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过去二十年了,那时他一次又一次去挑战晏无虞,要夺回翾风,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失败,直到翾风死去,直到晏无虞死去,他也从来没能打赢过晏无虞,如今过去这么多年后,晏无虞留下的仅有一半的内力,竟然还是能够压制住二十年后的他……
他瞪视着流羽,是流羽这么多年的顺从,令他险些忘记自己和晏无虞的差距。
“上师,”怯顿看到这情景,忍不住悄声对般舟道:“刚才的金光恐怖如斯,那姜霂山的武功已非常人所及,而晏长容的后人,竟然强到这个地步,那我们……”
般舟摇头道:“无须担心,请左贤王放心交给贫僧。”
这边金麒麟看流羽和姜霂山此时僵持住,觉得是个好机会,挥手派护卫去捉拿姜弃。
流羽身上的红纹越来越密集,他分出精力,将那些持刀的护卫也通通控制住,令他们半分不得接近姜弃。
云释弓看不下去,拿着曳影剑站出来:“金城主,我来帮你,这个姜弃十恶不赦不知悔改,人人得而诛之。”
“你们不要逼我……”流羽咬牙道,所有人都看出来,只要有人想要伤害姜弃,流羽就会出手,一时人们忌惮御血神功,谁也不敢上前。
“流羽……你在做什么啊……”姜弃在他背后问。
流羽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眼通红满溢泪水,他心中不由得揪着,难过得快喘不过气。
“姜弃……”
“为什么啊?”姜弃不停地问,“你刚才为什么让他杀你?”
“我到现在都会做噩梦,梦见他喝醉了打你,打得你浑身是血……我不知道我该逃到哪里去,我为什么要逃,我不是对自己说要保护你吗,为什么他打你的时候,我连动都动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姜弃的泪珠一直在掉:“为什么你不逃呢?为什么你不离开湖心岛?为什么你就任由他打你?我以为你是没办法,原来你……原来你的内力强过他……”
“为什么你一次都没有反抗过,为什么一而再、一而再、一而再地让他打你……为什么每次都让我看到你遮不住的鼻青脸肿遍体鳞伤?”
“流羽!你回答我啊!为什么?”
“你哪怕……哪怕在他打你的时候用御血反抗他一次呢?”
“姜弃……我……”流羽说不下去,泪水模糊了眼前,他无法回答她,他不清楚自己是为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想走……不想离开她……不想在她面前用御血神功,不想让她看到他罪孽深重……
“我不知道……你们都在干什么……我不明白……”姜弃想忍住,却还是泣不成声,“你说为什么,让她走她就走?让她丢下我她就丢下我?湖心岛都是水,她哪怕抱着我跳下去呢?”
姜弃紧紧攥着断刀,此时那把断刀甚至不能从她手里掰下来,断裂的刀口,指着她的爹爹。
“我一定要杀了他。”
“唉……”老响婆叹息道,“你爹确实是个混账,但也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你可知道弑父母是重罪,做子女的怎可如此,姜丫头,我不会让你杀了自己爹爹。”
苏梦观神色悲悯,但还是站在姜霂山身前道:“姜师姪,无论如何,不要做出无法挽回的错事。”
一道黑影从旁袭击,姜弃慌忙用一片青芒接下,止不住后退了几步。
那道黑影正是云释弓,他厉声教训道:“你真是畜生一个,拿着刀却不知道自己的刀是谁给的,刀法是谁教的。”
姜弃一时情绪激起,急火攻心,忍不住吐出血来。
流羽攥紧了手,立刻让云释弓也无法动弹。这时流羽身上的红纹已经逐渐渗出血来,浸湿了他的衣服。
“释弓,回来。”此时唯有云弘渐心中万分焦虑,这魔头之子的内力超过在场所有人,若是此时御血神功失控,恐怕在场的所有人都得死。
云释弓道:“爹爹,这种狼心狗肺的人,难道不该杀吗?”
“你也要忤逆我吗?你先给我回来!”云弘渐怒道。
云释弓的内力很强,流羽坚持不住放开了他,云释弓瞪了流羽一眼,心里憋火也只能听从爹爹的话退到后面去。
老响婆又道:“流羽小子,她无缘无故杀了金应龙,现在人家儿子来了,为父报仇天经地义,总得还人家一个说法,今天这丫头肯定走不了,为保她一人,难道你要把所有人都杀掉吗?”
流羽的脑子里嗡嗡地响,他痛苦得几乎无法思考。
唯有看向姜弃,此时想把她抱在怀里,却又触不到她,“姜弃……不要这么做……你不知道,杀害至亲的人,结局会有多痛苦……”
“我爹他……为了给他娘亲报仇,杀了许多许多人……他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的生父……他……他就像落入了地狱一样……我不想你也像他一样……”流羽浑身颤抖,眼泪也随着抖落。
“不要杀你爹爹,你快逃吧……我在……”流羽眼前发黑,快要撑不下去。
他只听得姜弃轻轻冷笑了一声。
“我不需要你来救我,金应龙确实是我亲手杀的,与任何人无关,有谁想报仇,尽管来找我!”
“还有,”姜弃擦干净眼泪,瞥着流羽,“巫姐姐死前跟我说了一句话,让我告诉你……”
流羽抬眼看姜弃,透过模糊的泪水,他只看到蔚蓝的天空前,姜弃孤绝的身影。
“她让你,不要跟来。”
说完,那身影转身从悬崖跃进天空,旋即就落入了云海之中,消失不见。
流羽放开了一切,拼命去追她,耳边只听见无数锁链缠绕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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