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0 真正的恶(五)
申道儒此刻的心情,难以言喻。
这场辩讼,他无论在哪方面都没有输给杜九言,那么至此,他输在哪里?
输在他先放出了最后的底牌。
而杜九言前面不急不慢的往外抛她的线索和证据,为的就是逼着他一步步后退,最后憋着劲儿杀一个回马枪。
很显然,杜九言成功了。
也不是他中计,而是现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别的选择。
“玄吾,”申道儒喊了一声,玄吾也回头看着他,目光微动,继而忽然起身,高呼一声,“杜九言,你我有仇,你居然在此公报私仇。”
“老衲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玄吾说着,忽然朝一边的柱子撞去。
所有被这突发的情况吓的呆住,杜九言啐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去拉……
既然要死,也要拉着杜九言身败名裂,玄吾发狠地去撞,可不等他撞到墙,一人如幻影般从后面出来,一把扯过他的后衣领,反手借力一甩,砰地一声,玄吾没撞到墙,却被摔在地上,眼冒金星,但却没死成。
“绑起来!”钱羽呵斥一声。
杜九言松了口气,冲着桂王拱手道:“关键时候,还是要靠王爷您啊。”
桂王冲着她得意地扬了扬眉头。
申道儒拢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此时这场面,要如何应对。
“说吧。”杜九言看着吴昌。
钱羽拍了惊堂木,呵斥道:“说!”
“我说,”吴昌回道:“保定这对夫妻,是来钟山寺游玩的,那个女人长的漂亮,白天我们就盯上他们了。师父和他们交谈,说他们是有缘人,让他们去周家那边定一座佛像,由庙里出钱,将来在佛像底座刻印他们的夫妻的名字。”
“那夫妻二人欣然同意后,就去定制了佛像。晚上师父邀请他们歇在厢房,两人便住下了。”
“当夜,我们……我们下迷药想奸……但他们半道醒了,索性就将他们杀了。”
杜九言没有再问,又道:“其余的人呢?”
“其余的四对也是因为发现了我们……我们……”吴昌不能说是对方的丈夫发现了他们送子汤的秘密,所以支支吾吾,“发现了我们喝酒吃肉,我们就、就扣了女人,逼着男人去做佛像,等他回来后,就将夫妻二人杀死。”
“周家做的佛像只是为了掩护,将来若哪一天事情败露,你们能够将责任推给他?”杜九言问道。
吴昌点头,“是、是这样的。”
“真正放在庙里的佛像,是出自你的手?”杜九言问道。
吴昌应是,“是,是出自我的手,我将他们的尸体封在里面。”
“为什么将尸体放在佛像?”
吴昌道:“师父说只要是土地,就难免有被挖开破土的一天,只有放在佛像内,才能长长久久的保存不被人发现。”
除了杜九言,这世上谁会去将佛像敲碎?
也没有人想的起来,佛像里藏了东西。
“岂有此理!”钱羽听着也气愤不已,听着这表面的杀机,再结合他们真正龌蹉的原因,恨不得立刻将这些人千刀万剐,“玄吾,你可认罪!”
玄吾的手肘被摔的脱臼,他单手撑着起来,“阿弥陀佛,老衲认罪。”
“人世种种不论善恶,都是经历,都是历劫,生生世世轮回不休……”玄吾一副宝相庄严的样子,开始打坐念佛经,杜九言转身看向申道儒,“申先生可有最后要辩的?”
“大人,”申道儒道:“案情已经清楚明了,学生没有要再辩讼的,但是在此还要为我的请讼人说一句,纵然他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但在钟山寺这么多年,他依旧是温善宽厚的玄吾住持,弘扬佛法,普渡苦难之人,他有过却也不能因此而忽略他的功。”
“请大人在量刑时,能够考虑这一点。”他说着,转而看向门外,和所有的听众百姓道:“杜先生所言有差,人心所向并不一定是规矩,更不可能是律法。”
“律法就是维护世间的秩序,不管他是与民心背道而驰,甚至违背民心,它都是律法。只有维护了律法,人人知法懂法守法,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民心所向,达到最后的大道,从而人世昌平繁盛,人人安居乐业。”
“玄吾的功,在于他维护了许多家庭的稳,他在这十几年里所传导的佛法的善。人性是复杂多面的,一个人的身上,不是只有善或者恶,还有介于二者之间。”
“所以,纵然玄吾等人有罪,可罪不致死,望大人明辨。”
申道儒拱手,不急不慢地负手立在一边。
他说的情真意切,有的人听懂了,不断点头表示赞同,有的没有听懂,可却被他的态度和情绪所感染。
“别人的是佛法,你的是魔障,快闭嘴吧,不然等你死了,佛祖都要拉着你打一顿。”杜九言冷笑着道。
玄吾抿着唇,不敢再说。
不是佛祖要打他,是杜九言想动手。
“申先生的结案陈情说的极好,您的执业能力,相当了得,不亏是燕京讼行的会长。”杜九言负手走了一圈,停下来看着他,“不过您漏了一点。”
“国立国法的目的是什么?”杜九言道:“是维护社会秩序、是保护私人财产是引导正确的价值取向!”
“前二者,您再三强调,第三点您为何不提?”
“何为价值取向?讼师,有讼师的职业价值取向。就如燕京讼行所坚持的,以保护请讼人利益权益为重的取向,这没有错,这是您的职业取向,您对自己对整个燕京的要求,无人能够诟病。”
“可,在价值取向中,宗教取向被单独归列,这正是表明了,宗教肩负了传播引导的重要责任。他们弘扬佛法,劝世人以善为本,劝世人以宽容平和的心态,面对这世间所有的磨难。”
“如此之重的地位,让玄吾受到了人们无条件的信服,尊重,敬爱。”
“可他却并没有做到他本应该做的,弘扬佛法,引导信徒们正确的取向,而是利用这些便利,做出了丧心病狂的事。”杜九言道:“这种恶,甚至高于他盗墓、杀人、破戒的恶!”
“这种恶,加上他的职业,就具备了传播的能力。他就像是一颗恶的种子,立在风中,随风去,带着他扭曲的价值取向,已经伤害了无数人,若不阻止,也即将会伤害更多的人。”
“所以,无论从玄吾等人真正犯下的罪行考量,抑或从他的职业取向考量,这样的人,决不能留!”
杜九言说完,冲着钱羽行礼道:“请大人量刑,钟山寺中所有匪徒,不论首从一律斩立决!
“杜九言,”申道儒道:“你所说的取向,依旧是大多人的价值。既然是大多数人,那么就一定存在小部分,这小部分也存在于这世间……”
他没有说完,已被杜九言打断,“申先生,已经结案陈情了,你我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你要是觉得不够,稍后我们可以单独再讨论。”
“最后,我再和说您一句。”
“在您维护自己价值的同时,却助长了另外一个职业扭曲的取向,您维护了玄吾作为一个僧人的价值的同时,这也恰恰在贬低了您,作为一个讼师的真正价值。”
“律法对您和我都宽容,我无法要求您高尚,但请求您多点自律!”
说完,拂袖转身,不再理会申道儒。
申道儒浑身冰冷,什么叫他维护了自己的价值却助长了另外一个扭曲的价值取向!他不需要去关注对方是否扭曲对错,他要关注的,是他自己做的对不对,他只要要求了自己,做到了一个讼师该做的一切,就足够了。
杜九言这算什么,这是高高在上,以神的姿态来要求他?
既维护讼师的道德操守,又不要去触碰大家的道德底线?这不是可能做得到,也没有必要去做。
钱羽听两个人的辩论,听的心头起伏澎湃,他读书多年,律法不敢说倒背如流,可也牢记于心,但就在刚才,他听了杜九言的一番话,却忍不住跟着她一起去深思。
何为正确的价值取向?作为大理寺卿,他的价值取向又是什么?
这很难做得到啊……他看向杜九言,目光中透着欣赏和敬佩,不管他做不做得到,他都得承认,杜九言说的是对的。
你能决定自己的选择,甚至你可以去恶,但你不能去传播影响别人,也无法阻止世人回馈给你的惩罚。
这让他想到了申道儒,想到了此刻的玄吾……
两人在某一方面,作了一样的恶。
钱羽起身,拍了桌子,大声喝道:“玄吾,你身为出家人,却没有拥有出家人的善良,而是作恶多端,丧尽天良。今日,本官依律判刑你以及钟山寺所有僧侣,不论首从,一律斩首!”
“你可服?”
玄吾面色苍白跌倒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的佛经,一瞬间变成空白,再念不出来。
“来人,将他三人押下去,待本官禀奏圣上后,择日行刑!”
玄吾看着申道儒,喊道:“申道儒,救、就我!”
“你们不能杀老衲,老衲是高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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