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众人从s省省会下了飞机,  乘火车坐到邻市,又辗转几趟大巴来到这里。

        从高楼大厦在车窗外消失开始,杭杨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也不说话,  就闭着眼睛靠在杭修途肩头。整个人安安静静,就是脸上没什么血色,连嘴唇也苍白得有点过分。

        起初杭修途以为他晕车,想让剧组中途多停一晚,  但被杭杨拒绝了。

        杭杨微笑着摇摇头:“我不晕车,你知道的,我打小就不晕车。”

        “我只是……”他闭上眼睛伏在杭修途的膝头,  看样子确实疲惫到了极点,  “我只是有些累了,我睡一会儿就好,睡一会儿就好……”

        剧组在当地镇上落脚,租了几套邻近的平房,稍微休息了一天,就迅速进入了忙碌的筹备当中。

        这里不算繁华,甚至算得上落后,镇上没有大型商场、没有高楼大厦,  放眼望去全是一片片的平房。

        但也说不上闭塞至极,  这些年镇子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  也有些发了,  回家修桥造路,但终究,  这个地方像是挂在社会现代化浪潮尾部一滴默默无闻的水珠,  没能跟着涌上去、也没沉在水底——它只是普普通通地穷着。

        镇上年轻人不多,  大多是耄耋老人和垂髫小孩儿,杭修途带着口罩稍作遮掩就能大大方方在街上走,他便拉着一直神色怏怏的杭杨出门走走。

        这里人口不多,大多数都集中在一个片区,最大的超市就在附近。

        “有什么想吃的?”杭修途握着杭杨的手,偏过头问。

        杭杨只摇摇头。

        杭修途仍拉着杭杨往超市里走:“那,我请你陪我,进去随便看看。”

        超市不大,但也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样样不缺,只是不少“盗版”零食。

        “奥比奥、月球杯、rid……”连杭修途看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盗版品牌都忍不住笑。

        但回头一看,发现杭杨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货架,他走近,发现杭杨面前正摆着一个大红色的菜篓——并不精致,甚至边边角角还多出些锯齿一样的塑料。

        “好奇?”杭修途伸手把东西从货架上拿下来,却发现杭杨整个人突然往后一跳,要不是被杭修途一把拉住能直接撞上背后的货架。

        “你怎么——”他话还没说完,就发现杭杨的牙关在打颤,自己握住的手心在往外细细密密地渗汗,杭修途赶紧放下东西半蹲在杭杨面前,拉着他两只胳膊小声安抚,“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吗……”

        但杭杨就摇着头一遍遍重复“没事,没事,我真的没事”,他轻轻搂住杭修途的脖子:“我有点累了,你送我回去睡一觉好吗?”

        杭杨这一觉就睡到晚上,直到被杭修途喊醒去围读剧本,他脸色还是不太好看。

        两人一进一楼的客厅,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杭老师好!”“小杭老师好!”

        谷恣也伸手冲两人挥了挥:“杭杨身体好些没有?”

        杭杨苍白着脸点点头,虽然身体状态一般,但神色还算轻快;“嗯,没关系,稍微有点水土不服,我小——”

        他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但杭修途微微眯起眼睛,轻轻拍了拍杭杨攥住自己袖子的手。

        谷恣点点头:“行,那咱们开始吧。”

        众人围着一个简陋的木桌坐下来,最前面放着一块大白板,剧组从某宝上现买的,刚到货就用上了。

        “人的境遇和所处环境关系之大,”谷恣说,“我想这个不需要我强调。”

        “比如褚烨,他作为一个同性恋者,在法国的艺术院校已经读了5年,是备受赞誉的优秀艺术生,他的生活圈子对性向有极大宽容——而当生存环境由上往下骤然紧缩,带来的窒息感是加倍的。”

        杭修途有点心不在焉听谷恣讲戏,自从来到这个镇上,他就能感觉到杭杨身上存在一种诡异的违和感:一开始杭修途以为自己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弟弟适应不了这里的生活,但随着时间流逝,他慢慢推翻了之前的结论,杭杨的表现似乎是……他在害怕这里的一景一物。

        他有什么可怕的呢?

        杭修途百思不得其解,他翻来覆去地想也只有一种可能——难道杭杨已经共情了褚烨,而且是前所未有的深度共情?

        今天本没有杭修途的戏份要拍,但他还是跟了过来,甚至远比自己拍戏操心得多。

        杭修途按住额心揉了揉:回头给杭杨接个综艺,大不了把他塞去演偶像剧,再不能这么折腾人了。

        “杭修途,”谷恣眉毛一横,眼看有炸毛的趋势,他本子在桌面上拍的砰砰响,“杭修途!”

        “……”杭修途注意力这才重回谷导身上,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拿好手里的剧本,“抱歉,你继续。”

        谷恣斜了他一眼,一脸“老子先不跟你计较”,转过身在白板上的“孟特芳丹”四个字圈了一下:“《孟特芳丹》——令儿时的褚烨魂牵梦绕,甚至决定他未来的人生道路,这样一个伟大作品,全名是《孟特芳丹的回忆》。作者曾经涉足巴黎以北桑利斯附近的孟特芳丹,记录下一个路过的美丽回忆。”

        他在桌子上点了点,眼睛始终看着杭杨,很明显在跟谁重点对话:“只是一段美丽短暂的回忆而已。”

        谷恣声音压得越来越低沉:“这是一个关于失去的故事,表演重点必然要落脚在现实的引力之沉重——以至于往后余生,褚烨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们前半部分的理想化甚至是、梦幻化的拍摄和叙事,都是为后半部分做的铺垫。”

        正说着,大门外传来敲门声,谷恣看向手机,勾起微笑冲杭杨招招手:“啊,来了,杭杨跟我一块来,跟你介绍一下你‘妈妈’。”

        打开门,一位中年女演员走进屋,谷导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

        杭杨知道这位演员——尚婷秀,年轻的时候容貌昳丽,时至今日风韵犹存,只是面相较为严厉,这些年也演了不少恶婆婆和坏后妈之类的角色,但演技非常出彩,四十多的年纪就评上了国家一级演员。

        杭杨赶紧上前:“尚老师好!”

        “诶呦,这就是小杭老师是吧。”尚秀婷微笑着握住他伸出的手。

        “您太客气了,叫他杭杨、小杨都行,”杭修途也伸出手,“尚老师,上次和您合作已经是两年前了,您一点没变。”

        尚秀婷笑意更浓,看得出她确实欣赏杭修途:“诶呦,修途你可真会说话。”

        一群人相互客气着围着桌子坐下来,等谷恣的讲戏和大家的交流环节结束,已经逼近深夜。

        “杭修途啊,”谷导叫住了刚准备走的杭修途,“你在这边戏份不多,集中先把你的戏份拍完的话……”

        “不用了,”杭修途打断他,“你随便安排吧,我等杭杨杀青再走。”

        “之前跟你签的合约也只有四个月拍摄周期……”

        杭修途知道他想说什么:“不加钱。”

        谷恣立马带着爽朗的笑点头:“没问题没问题,咱们剧组也不少你这口饭,哈哈哈!”

        “还有,杭杨他的表演——”杭修途看着杭杨上楼的背影,眉心慢慢皱起来,但停了数秒,“算了……”

        谷恣眼睛立马瞪圆了,恨不得冲上去揪住杭修途的衣领:“他表演怎么了?!你跟我好好说啊!这不等于把定时炸弹放我电影里吗?”

        杭修途:“……他入戏很快。”

        谷恣点头:“这不废话吗?我都给他导了几个月的戏了。”

        杭修途一手插兜,一向沉静的眉眼间有点常人难以察觉的焦躁:“他共情能力非常强——”

        谷恣抓狂:“这不又废话吗?!”

        “听我说话!”杭修途声音突然冷下来,在桌子上不轻不重地“咚咚”敲了两下,连谷恣都被他突然爆发的气势镇住。

        谷恣:“您说,您说。”

        “杭杨对悲剧的共情能力,在我见过的所有演员中,算翘楚中的翘楚。”

        这怕是谷导第一次从杭修途嘴里听到如此之高的评价,他一愣:“你这不会是‘亲哥眼’在作怪之类的……”

        杭修途冷冷一眼扫过去,谷恣知道他是认真的,立马噤声了。

        “我想说的只是,他本人体悟能力够强,希望你在引导方面稍微收一收,我、”杭修途顿了顿,“我不希望《执华盖》那个时候的情况再次发生。”

        谷恣点点头:“你说的情况我知道了,但至于怎么导演,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当然,”谷恣补充,“我不会恶意透支演员的艺术寿命来成就一部作品,这个你放心。”

        杭修途轻轻舒了口气:“谢谢。”

        走之前,谷恣还露出有点恶劣的坏笑,最后给杭修途留了一波嘲讽:“不过路丘那个老疯子倒是真的很有可能诶,看不出来啊杭修途,你居然舍得把你的宝贝小杨送给他折腾。”

        杭修途:“……”

        这波嘲讽属于在杭修途的痛点上疯狂跳踢踏舞,好在谷恣还算机灵,在杭大影帝彻底黑下脸之前抱着剧本就一溜烟跑了。

        看着谷恣的背影,杭修途眼里流露出一点隐约的挣扎,他揉了揉太阳穴,慢慢走向二楼的卧房。

        第二天,杭修途早早等在杭杨房间门口,看到出门的杭杨神色如常,再不像昨天一样苍白,这才松了口气。

        他自然地拉过杭杨的手:“走吧。”

        大约半上午的时候,饰演褚烨“弟弟”的演员到了,杭杨看到眼前这张熟悉的臭脸差点当场跳起来。

        他有气无力指着顾望:“你怎么在这儿?”

        才不过一年多的时间,暴躁小正太已经长高了一大截,顾望虽然还是冷面酷盖,但到底随着年纪的增长成熟了点,看到杭杨只“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想啊。”

        杭杨:“……”

        杭顾两家的纠葛外人肯定不知道,也不能指责谷导乱找人,只是两个血缘上的亲兄弟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干站着实在尴尬,尤其是和《执华盖》时期不同,他们俩还有对手戏。

        杭杨:“……”

        就在乐子人谷恣带着“二搭感觉怎么样”的炸药包问题走过来之前,杭修途慢慢走到杭杨面前,像一面堡垒把他保护得严严实实。

        “谷导。”他示意谷恣过来,稍微耳语了两句。

        谷恣眼睛猛一瞪大,像被一道从天而降的惊雷劈得外焦里嫩,这是杭杨第一次见他谷恣结巴:“那那那、那什么,来,咱们走戏,各部门就绪啊!”

        杭杨脸色这才缓和了些,他冲笑着走过来的尚秀婷稍微躬身:“尚老师。”

        “别这么见外,都要演我宝贝儿子了,”尚秀婷拉着他的手拍了拍,“就叫我尚姐。”

        “诶呦尚老师!”谷导拿着喇叭过来,“您别对他太慈祥,省得入戏困难。”

        尚秀婷当场柳眉一瞪:“什么‘慈祥’,一下子给我升到祖母辈分是吧?你小子会不会说话!”

        “行行行,我的错我的错,”谷导一边不走心地道歉,一边把几个人往妆发老师那边请,“赶紧的,就查两位了,咱们早上班早下班!”

        尚秀婷不愧是国家一级演员,虽然早上是素颜来的,但仍能看出浑身上下的精气神,再加上保养得当,看起来只不过30多岁的样子。从妆发老师手底下走一遭之后,换上宽大变形的老旧布褂,露出几缕散乱的碎发,整个人气质大变——看起来就像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中年妇人,她抬眼往这边看的时候,满眼都是沉甸甸的疲惫,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杭杨指尖抖了抖,

        “好,”谷导走出来,“演员就绪,咱们来走戏。”

        杭杨走进自家的小平房,母亲在镇上开餐馆,父亲出去打工,他在国外买画和奖学金的收入也算能自足,一家人的日子恰好悬在及格线上,虽说算不上富足,但也算不上多拮据,只是、只是时至今日才发现——这个家庭最要命的地方不在于清贫的生活,而是他们没有半点承担风险的能力。

        杭杨走进母亲的卧室,他轻声喊:“妈。”

        谷恣突然拿起喇叭:“稍等下。”

        旁边杭修途皱起眉,但没上前,先抱手在旁边看他们商量。

        “你是不是刚刚脑子里考虑的东西比较多?”谷恣问。

        杭杨锁着秀气的眉,慢慢点点头:“抱歉。”

        “试着放空一点,”谷恣说,“这里他脑子里的东西是很单调的,可以说是只有情绪、没有想法,你再找找感觉。”

        杭杨靠在墙边沉默了会儿,又深呼吸两下,冲谷恣点点头:“再来一遍吧。”

        褚烨从正门冲进来,一路急急忙忙,连带翻了两个凳子都恍若未闻,一路蹒跚着冲向卧室,却在门口突然停下脚步,手指颤抖着按上门框,指骨按得发白,才哆嗦着小声喊出来:“妈……”

        谷恣眯起眼睛,脸上露出微笑,拍了拍旁边的杭修途:“杭杨是真的有演文艺片和悲剧的天赋,这种与生俱来的感染力不是谁都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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