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辽袖回了王府习礼仪规矩, 等着与老祖宗一同入宫觐见。
藤花层层掩映下,偶尔蹦出一两声打不干净的蝉鸣。热得人生出细腻香汗。
辽袖小脸洇出淡淡绯色, 从里透外, 双眸含着羞怯。
苏姑姑理了理她的腰带,一把手领着她,从弱肩滑落到臂弯,调整她行礼的仪态、规矩, 走路用茶的姿势, 陛下问什么话该怎样答。
辽袖上辈子虽然进了宫, 可是全然不通礼仪规矩, 也没有姑姑教她。
她随心所欲地穿着新帝赏的衣裳, 有时一身素白, 不管宫里的忌讳,懵懵懂懂, 腰带轻轻束勒腰身,勾出妩媚的弧度。
宫人都清楚,辽姑娘不需要学礼仪, 她从没给新帝见礼。
甚至在春耕的行宫中,面对文武百官,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一整日。
有时候连发髻也简单束起,她不喜欢涂脂粉,偶尔唇瓣上抹一些莹润唇脂,乌发下露出一张素白小脸儿。
一面用笔杆戳着柔软脸颊,一面仰头, 一双大眼眸发怔, 神态娇憨。
在想什么呢?
宫里常年铺陈猩红地毯, 她赤了足踩在上头, 软绵绵发不出一丝声响,跳舞的时候是轻快的。
文凤真坐在榻前,只穿了寝衣,托腮静静望着她。
“不拘学什么礼。”
他随意地扔了她画本子,嘴角衔起模棱两可的笑意,“倒是可以学学这个。”
他炽热地压上来时,磨人极了。
手垫在少女的蝴蝶骨下,将她揉弄进怀,鸦睫倾覆,扫了扫她的脸颊,另一手捏着她的小腹的软肉。
文凤真摸了摸她的脸蛋“这样更好给朕生个太子。”
“陛下!”她咬紧牙,一睁眼,瞳仁点点漆黑雾气,您在开什么玩笑!
她微微颤抖,陛下何必将无稽之谈挂在口中,他总是这样率性而为。
“知道孩子的小名儿为什么叫昭昭吗?”
他咬了咬她的脸,嘴唇蹭上她的鼻梁,笑道“因为一定生得漂亮异常。”
可是……他们根本就不可能会有孩子的。
他从不曾提及朝政上对她的抨击,关于子嗣的言论。
辽袖自己心里也明白。
吕太医为她调理身子多年,娘胎里不足的弱症渐渐好转。
入宫之后,吕太医告诉她已经可以生育,她出神了一个下午,最终命雪芽从宫外为她寻觅避子药方。
吕太医不敢背这样杀头的罪,在一次为她请脉过后,他察觉出异常,当夜为了明哲保身,请辞回了老家。
她只是不想……再生一个孩子沦落在世人的目光指点中了……
苏姑姑眼角每一条纹理皆蕴了笑意,她一双手拂过少女纤弱的腰身,道。
“姑娘不必怕,一定有很多人说过,你跟你娘生得像,原本不是我该说的,宫里头都明白,陛下精神不振,就想见这张脸一面……”
苏姑姑的话在耳边忽然模糊。
辽袖转过头,一眼瞥见窗子外,春光正好,文凤真一身白袍,从书房出了花壁,径直往厅堂过去。
他身后跟了一拨奴才,灿灿天光下,花影重叠在他白袍一角。
他走得很快,目光没有片刻驻留。
不经意地扫过这间屋子一眼,也很快转回去。
辽袖松了口气,回过头,对苏姑姑露出了笑容,心头一块石头轰然落地。
文凤真倒是信守承诺,再也没出现在她面前。
她清楚他的性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轻易放过了她,或许是自觉颜面有失。
于他而言,不过一个女子而已。若他能想开,自然再好不过。
辽袖一想到与宋公子的婚事,抚着刺绣上的嫩萝藤枝,眼底清亮,心头生出暖意。
等成婚后忘却前尘,就不会再做那些噩梦了。
过了酉时,天色将沉,拉了片片乌云,地气闷热,蛇虫鼠蚁耐不住爬出来,眼见一场暴雨要来。
宋搬山同她一块儿慢慢走在外廊青砖面上,嘴角一牵。
“刚好,我在宫里可以照应你。”
辽袖抬头“宋公子也会进宫吗?”
宋公子低垂眼帘“惊蛰过后,地气大动,陛下病情反复发作,原是不召外臣进宫,可是为预防出事,崔拱那边传了旨意,让我们内阁的几个人,轮流在西暖阁值房里值守。”
其实这是皇后的意思。
宋搬山说得很委婉,陛下的身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哪怕原本好好的,也要被妖道吴衡折腾得不行了。
成日进补些来路不明的药丸,面色红润得诡异。
皇后是怕他驾崩了,朝廷乱成一团,奸人趁机作祟,篡改遗诏。
因此她让宋搬山在西暖阁值守,目的就是为了占得先机,为宁王殿下登基铺路。
其实,皇后曾经建议宋搬山,让他求辽袖一件事。
陛下被妖道蛊惑得昏头昏脑,没人能劝,只要辽袖劝一劝陛下,说不定陛下会听。
但是宋搬山不愿将她牵扯进朝堂之事,回驳了皇后姑母。
他望着身旁的小姑娘,她是未来的妻子,只希望她一双眼眸永远天真无忧。
宋搬山牵起轻松一笑,忽然伸出手掌,握着一截浅绿色软绸发带。
他说“辽姑娘,我每日上朝的时候,轿子经过小东市,百货云集,锦绣繁隆,总是瞧见这条绿绸发带,挂在店里,曦光映照得清清爽爽,还以为是根小竹子,你常穿蓝色衣衫,与这个应当相配。”
辽袖接过这根绿绸发带,双手微弯,系在自己乌发间,柔软垂坠。
她眼眸闪着熠熠光辉,轻声细语“多谢宋公子。”
宋搬山眼帘不自然地落在别处,心里十分欢喜,他想若是每日清晨起来时,也能看见这根小竹子该多好。
辽袖忽然拿出一个荷包“我也有东西要送给宋公子。”
荷包上绣了一座小青山,针脚细密,是她亲手缝的。
上辈子文凤真逼她给织一个剑穗。
她织了一只小老虎,走线歪歪扭扭,两只眼分得太开,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扔在他怀里,她恹恹地便要睡了。
上辈子练好的针线功夫,如今愈发熟练了,连她自己也没想过,这回绣荷包时这样得心应手。
宋搬山有些诧然,又十分惊喜“既然是辽姑娘绣的,我一定好好保管。”
辽袖低下头,耳垂被晒得泛红,嘴角微微抿起。
在宫里水州二楼一间宽大的厅堂里,宴席刚刚开始。
衣裙繁复的宫人迤逦而行,一切美景似画屏,酒气馥郁,两旁池塘早荷白灿灿,热气催生得早,碗口大一朵接一朵。
百盏宫灯次第点亮,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夫人们穿了诰服,在二楼赏灯。
辽袖坐在老祖宗右手侧,透过一层帘子,望见席面上来了宁王殿下等其余几名皇子。
宁王瞥过她一眼,目光停驻,谦和一笑,她有些手足无措,回以一笑,随即低下头。
再次抬起头时,见到内阁几名大学士中,站着她的未婚夫宋搬山。
他腰身极直,哪怕一模一样的红色官服,穿在他身上脱俗一截。
他并非那种清高绝尘之人,相反,平易近人,笑容和善,既有仁心,又有自保的城府,与同僚相处得极好。
辽袖低头,抿了一口薄酒,烛火跳跃下,心里也很高兴。
朝廷的诰命夫人都在内堂,首座却只来了张贵妃。
据说皇后身体不适,各别人心照不宣,只怕皇后依然被软禁着。
过不了多久,小太监纷纷往外侧头,心急如焚。
哎!陛下迟迟未来,出什么事了?
席间有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众人揣测不一,陛下是不是病情又发作了。
张瑕快步走到崔拱身旁,低语询问“崔掌印,你可知道陛下的情况?”
崔拱额头渗出密密汗“陛下中午还好端端的,用过点心后,头疼欲裂,大发脾气摔了一地瓷盘,宣了吴衡去服侍,事发突然,病情紧急,连淮王殿下也一块儿召去了。”
青烟氤氲法器琳琅,在一声又一声悠长的磬钟声中。
皇帝慢悠悠睁开眼,吞吐纳息,一手掀开明黄缎子,将一颗鸡血石似的药丸摩挲在指尖,开口。
“怎么跟上回的药不一样。”
吴衡正颤抖着要开口,文凤真已拦过了他的话头,眉眼微敛,淡淡神色,无法窥知到任何情绪。
“回陛下,紫阳丸药效过于猛烈,吴衡又调制了新的丹药方子,跟之前的一样,都是固本培元之用。”
皇帝抚了抚眉头,开口“上回的药就很好,我用后觉得元气大振,还得是这个药,不许换。”
皇帝手捻佛珠,一双目光压在文凤真身上“你真的知道朕想要什么?”
文凤真长睫微垂,开口“陛下放心,您要相信道长的话,只要一心问道,修福缘善果,一定会得偿所愿,得修来世。”
他语气极轻,绵缓徐徐,极轻易入了人心。
皇帝抚膝,笑了几声,阴冷地盯着他“哈哈,好,你跟你爹不一样,满朝文武都找不出像你这般的忠臣,朕信你!”
退出了殿门,文凤真站在夜色下,百层台阶前,止住了脚步。
吴衡正瑟瑟发抖,庆幸着又哄骗过一劫,保住了小命。
文凤真声音淡淡,“吴衡,你在道观这么久,真的听说过前世今生吗?”
吴衡转过身,见到文凤真面无波澜,神色如常,却问出这样的话,着实令他大吃一惊。
文凤真出了名的不信神佛,尤其瞧不起他这样的道士,他这个问题是何居心呢?
吴衡眼珠一转,笑道“前世今生这个说法是有的,陛下今生一心修道,积德行善,来生一定会修得自己想要的善果。”
文凤真嘴角牵起嘲讽,他抚了抚腕珠,这是从法隆寺再求来的一串,却不再是她送给他的一串。
他吐落两个字“蠢货。”
吴衡一惊,心头忐忑不安,紧张得汗如雨下,文凤真的目光似乎将他整个人看得不能再透。
文凤真睨了他一眼,眼底不耐烦甚至到不屑,明明望着他,却仿佛目空一切,视一个人如最不起眼的蝼蚁,嘴唇轻轻开启。
“天道自私自利,怎么可能给一个人重来一次的机会,除非,付出了难以承受的代价。”
皇帝年轻时从最危险的夺嫡之争中成为最大赢家,开拓疆域,他英明一世,聪敏多谋,怎会不知丹药于身体无益。
“甚至,他知道长久服用丹药是一味拖垮身子的毒。”
“宁肯服毒,也希望在幻觉中见到再也无法见到的人。”
“是他太过懦弱无能,才将希望寄托在来生。”
文凤真缓缓将目光收回,不顾吴衡膝盖瘫软,冷汗涔涔,他眼底冷漠至极,风雪覆盖,一字一句嘲讽至极。
“你知道吗?你之所以能活到今日,不是你骗过了陛下,而是陛下愿意自己骗过自己。”
文凤真目光异常冰冷,懦夫才会寄托来生。
而他永远攥住自己想要的一切,不择手段。
水州送来繁密清脆的管弦乐声,文凤真身后跟了清贵的世家子,一路有人替他拂开金光细密的帘子。
众人纷纷起身”见过淮王殿下。”
他身姿峻拔,比寻常文弱的世家子多了几分清直,肤光冷白赛雪,光这两点便足以令人挪不开眼。
下颌线精致,鼻梁高挺,一双凤眸流转生辉,生得极有攻击性的好看,翘起嘴角,却如初雪融化,薄薄的一层霜沿着檐沟淅淅沥沥。
他微微一笑,抬手,客气有礼,眼底疏离至极“陛下已经没事了,换了衣裳便过来,诸位无须担心。”
众人松了一口气,纷纷落座,文凤真眸光淡淡一瞥,不经意地恰好捕捉了她的身影。
一层锦绣帘子里,她落座在一群诰命夫人之中,懂事乖巧,讲话轻声轻气,调子软软的,一扯开笑颜生动鲜活。
诰命夫人们拉着她的小手,聊起的却是——她跟宋搬山的婚事。
“搬山品行不错,我打小看着长大的,他从小就格外比旁人成熟些,没有一丝浮浪习气,从不去那些胡同巷子,连一个通房都没有,又是年轻的大学士,前途无量,真是难得。”
“我从前跟你娘亲读过同一间书院,可惜她走得早,若是看到你觅得好姻缘,一定会高兴的。”
“说这些做什么,要不说老祖宗眼光好,给你挑了搬山,京里那些风风光光的世家子,譬如谢明之流,瞧着人模人样斯斯文文,背地里,哼,身边不清楚的女子就没断过,这要做了他家的主母,后宅不知乱成什么样了。”
这帮鄙陋浅薄就知道聊丈夫孩子的女人,聒噪。
文凤真落座,不动声色地抬腕,将酒盏一饮而尽。
望着她的笑脸,他蓦然心头一沉。
耳边竟然响起少女的抽泣,一遍遍地说“陛下……臣妾心口好疼……”
“陛下……您让臣妾死了吧……”
深夜的宫殿,年轻的新帝将少女抱在怀里。
她脸色惨白,冷汗涔涔,青丝黏湿在脸侧,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脚趾头蜷缩,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领,指尖掐得清白交加,唇瓣咬出一排齿印。
她疼痛难忍,将他的手指咬得血肉模糊,才缓解了一丝。
少女喘气急促,连哭声都越来越虚弱了,意识模糊,几近晕厥。
“陛下,我好疼啊……”
她像只小羊羔,单薄的身躯瑟缩颤栗。
眼睫挂着摇摇欲坠的泪珠,眼眸已经睁不开,泪水糊面,将脖颈下的里衣打湿了,手脚开始痉挛发凉,一摸过去冰冰的。
殿外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太医,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新帝暴躁地指着太医“无能!留着你们这帮饭桶有什么用!”
太医颤颤巍巍抬头,冷汗直流“回陛下……我们阅遍古方,已经找到了暂缓心疾的方子,只是……”
文凤真心口似乎隐隐作疼,他低头,面色苍白,按紧了酒盏。
宴席上,谢明头一个发现他不对劲,紧张问道“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文凤真饮了一盏酒,略微缓解心悸,不耐烦地开口“无事。”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声音,那时候,她到底该多疼呢?
辽袖身子有什么病吗?又是因何而起,为什么他不知道。
谢明大大咧咧靠坐在椅背,挑眉,瞥了一眼文凤真“上次我瞧见宋搬山在值房时无意间露出了一角荷包,绣着小山呢,真是稀奇,宋大公子这样不知趣的人,什么荷包这样重要,贴身放着,仔细妥帖的样子,酸得很,只怕心上人送的。”
“就你眼神好。”
文凤真抿了一口酒,一眼扫过去迫人的威慑。
不可能是辽袖送的,她的绣艺怎么可能拿出手。
梦里让她绣个剑穗,都不情不愿的,送了个憨傻的小老虎,饶是如此,还是无奈地挂上了。
文凤真漫不经心地想,吩咐死士去查的事也不知进展如何。
他知道南疆的蛊毒很厉害,倘若给女子种下,便会忘却心上人,移情别恋,宋搬山用此手段也不是不可能。
文凤真的目光落在她发髻上的绿色绸带,眼底寒意渐深。
他记忆里极好,前一夜,追踪宋搬山的探子给他汇报一日去向,事无巨细,他过耳不忘。
宋搬山在铺子买的绿绸带,这么恰好就出现在了她头上。
真是郎情妾意啊。
谢明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意味不明“深山之处见竹林啊。”
文凤真抿直嘴唇,似有冰碴子呼呼拍打窗格。
他有底牌。
底牌便是不能轻易揭开,一旦开启便索然无味,必胜的底牌。
他望了一眼帘子里的人,心口悸动依然未平。
方才耳边的声音一遍遍微弱地喊着心口疼,可怜无助极了,辽袖怎么会心口疼呢,给她请案的吕太医从未说过。
宴会的胡姬正在献舞。
辽袖喝过两盏薄酒,身上略带了淡淡酒气,起身去一旁的侧阁换衣裳,雪芽去拿换洗的新衣裳。
云针侍候在身旁,她叫云针松一下襟扣,叫了两声,却没人答应。
辽袖正疑惑地转头,宫灯忽然熄灭,窗外透来一轮皎月的薄光。
她视线有些模糊不清,不太适应骤然的昏暗,揉了揉眼眸,不敢轻举妄动。
“云针……”她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她手指蓦然握紧了木桌边缘,乌发铺陈,绸缎般光滑地落在腰身。
鼻尖忽然嗅到一股白雪甜梨香,她嗓子发紧,被盯得气息不稳,额头冒起细密冷汗,心跳莫名颤栗,血液在皮肤下迅速升腾,不可控制地滚烫灼热。
这股香气是殿下的气息,他怎么会在这儿!
“辽姑娘,太医说你病了。”他轻轻启口。
落在这双不可揣摩的目光下,她唇瓣微张,莹莹浅薄的一层樱色唇脂,光泽透明,愈发显得唇瓣饱满,叫人想用指腹剐蹭下来,再捻抹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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