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大周遗民
黑夜总是让人感到不安,是狩猎者与猎物厮杀的战场,在漆黑的夜色下无数的犯罪在悄然进行,即使是首善之地的玉京也不能免俗。
为了保证科举考试的安全,让大乾五十一年的一月份起,朝廷便开始严格执行宵禁,任何百姓不得在夜间外出,违令者有司可直接逮捕,六扇门的凶名由此大振。
若不是达官显贵,在夜晚之中出行,六扇门的捕快们便可直接擒拿归案,普通的中产之家也会因此倾家荡产。
朝廷的威严与鹰爪带来的恐惧支配着夜晚的玉京。
值此特殊时日,每当夜幕降临,玉京便会陷入暗淡的沉寂,民屋民宅一片安静,连孩子的啼哭声都会被父母连忙呵斥禁声,街上唯有捕快的身影和追魂犬的吠声。
当然凡事皆有例外,这样的宵禁往往也只能禁止中产以下的平民,真正为达官显贵服务的场所,例如散花楼,见山楼等等,是不受这样约束的,奏乐歌舞片刻不停。
也正是为此,天机商行才能联合金玉堂举办这样一场盛大的拍卖会,当拍卖会进入尾声的时候,夜幕已深,子时已过,从会堂中走出来的贵人们纷纷乘上轿子、马车归府,还有一些本来就没打算休息的暗探,悄悄地展开行动。
洪熙跟随太子走出会堂之际,便看到了自己的结拜大哥谭少星的身影,他直接打了一个暗号过来。
“目标是谁?”
“远征侯、真空道、见山楼。”
洪熙打出了三个手势,这些都是六扇门的怀疑对象。
他在拍卖会上除了陪伴太子外,也使出了浑身解数,四下寻找,不知是否感动了上天,竟有人送来一张神秘的纸条,让他终于探查清楚了隐藏真空道的权贵——远征侯。
只是会场贵人甚多,若有一个死伤,便会在政治上多一堆的敌人,若换成洪玄机,他也许会不顾达官显贵的死活,直接动手。
但显然洪熙没有他父亲的胆量和实力,只能隐忍到了拍卖会结束,方才用双方事先协商好的手势进行交流。
谭少星点了点头,装作不认识地走开了,并对自己的手下打出手势。
“盯死远征侯,必要的时候可以拿下。”
“是,神捕大人。”
六扇门的鹰爪在漆黑中潜行。
谭少星的背后是刑部尚书施阳曦,真正位高权重,说一不二的大人物,这一次更是奉了皇命而来,除了洪玄机、李严这样的人物他不得不请示外,其他人等一概有决策之权。
更何况远征侯高才波是大乾朝野鄙弃的人物,只要处理得当,不会对自己造成危险。
远征侯高才波,他与理国公相似,皆是在大乾三十年,攻克南都一战中封侯,但他的封侯不是因为军功,而是破坏南都的龙脉大阵,让大乾得攻克南都,结束南北朝并立的局面。
更令人齿冷的是,高才波曾为哀帝钦点的状元,称赞他文武双全,国之栋梁,而这位国士无双的大才子,最终却成为了《大周佞臣录》排行第一的大奸臣。
高宗封他为远征侯,也算是颇有幽默的基因,自古以来被封为远征侯的将军莫不是远征塞外,杨威百国的名将,而高才波的远征侯更多则是羞辱的意思在内。
只是高才波脸皮甚厚,听了这封爵不仅没有推辞,还坦然收下,说是要为高宗领兵抗击云蒙,要钱要粮,收拢大周残部训练了一支镇北军,战斗力在大乾排在末尾。
等到杨盘上位真正掌权后,便慢慢削去了高才波的职权,最近几年只让他在家养老,时时刻刻还要敲打一番,日子过得十分煎熬,但比起南都那些被抄家灭族的大周余孽来说,高才波过得还算幸运,甚至保全了高家大部分的财富,度过了鼎革之际的残酷杀戮。
玉京的贵族圈子里常有这样的流言,说高才波心怀不满,联系着大周余孽,时时刻刻想要光复大周。
昔日的礼部尚书云若虚不过是跟他走了近些,从这位昔日的状元郎口中询问大周辛秘,用来撰写《大周遗事》一书,结果被怀疑为谋反,落得家破人亡。
从此以后,远征侯高才波便成为了大乾官场上的瘟神,人人避之不及。
除了同出身的长乐侯还会到他家中走动一二外,远征侯府门可罗雀,就连他女儿,玉京有名的美人,哪怕到了待嫁的年纪,都没有哪个显贵之家愿意与他联姻,就是玉京城的普通商人也逃之夭夭。
玉京的贵族圈子是没有蠢驴的,谁会跟一个写进佞臣录里面的大奸臣联姻,若是那一天杨盘下令,将高家抄家灭族,岂不是要受连累。
叫人意外的是这一次的拍卖会他竟然也会出席,只是他这一出席便被六扇门的人给盯上了。
“侯爷,鹰爪跟来了。”
远征侯不喜欢坐轿子,嫌轿子的速度太慢,在玉京访客之时,从来都是坐马车的,而马车只有几匹驽马,显得十分朴素,像落魄商人多于勋贵王侯。
“去兰雪堂。”高才波好像事先知道了一般,直接让马车继续开往玉京四大戏院之一的兰雪堂。
虽是子时午夜,兰雪堂依旧灯火辉煌,仍有戏子在低声清唱《哀江南》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注1)
一个王朝覆灭,要有杰出的文学家为它的灭亡撰写下不朽的文章。
这曲《哀江南》写满了大周南都破灭之后的凄凉惨状,唱出了世事无常,繁华转瞬为空的无限悲凉,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自大乾四十年无名氏写下后,一夜之间传唱大江南北,便是朝堂之上的大臣也会到瓦舍听戏,感极落泪。
每当戏院唱起赵贵妃与大周哀帝的末路,便会唱上一曲,赚得各家千金小姐纷纷落泪。
大乾对史书控制得很严,却不知为何对这首《哀江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至于它唱遍大江南北。
“高才波,你引来六扇门的爪牙,是想二次背叛吗?”
当远征侯的马车踏入兰雪堂的前院,一股神魂传音,在他耳畔乍响,传音者的声音悦耳动听,若是兰雪堂的常客,必能认出此乃当家花旦,风尘沙的声音。
“六扇门盯上了我,我不能出手,只能来兰雪堂找你。”
远征侯压低了声音,神情有些慌张,他带着真空道人去那拍卖会,心中便有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而离别之时,真空道人自然不会傻乎乎地与他同行,早就借暗道脱离而去,留下他一人面对六扇门的爪牙。
“哼,你这背主之人,合该有今日之祸。”
“去DC区的码头,那里会有人接应你。”
风尘沙能在玉京唱曲多年,潜伏忍耐,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也不会发疯在兰雪堂的附近动手杀人,而是立刻为他安排了金蝉脱壳之计。
玉京的贵人总有的落难,安排在DC区的码头快船,往往是他们最后的手段,远征侯自然也有所准备,立刻命人掉头,往码头方向飞奔。
“魏哥,这不太对劲。”青绶捕快苏亮见马车没有驶进兰雪堂的前院,好像得到了某种启示一般,迅速掉头往码头方向飞奔。
“这是码头方向,你去汇报谭神捕,其他人跟我来。”
被称呼为魏哥的中年男子立刻脸色大变,他们是六扇门最擅长跟踪的鬼组,不仅修炼武道,更有从正一道那里学来的道术,便是一般的武圣,也不能轻易发现了他们。
但眼下远征侯的动作,说明他察觉到了什么,极有可能准备逃跑,逃往镇北军的所在。
镇北军的核心骨干,乃是由大周的残部组成,绝不用任何外人,只奉远征侯的命令行事,这些年来与高才波可谓相互成就。
若是远征侯被杀,这些最后的大周残部,一定会认为大乾准备秋后算账,临死之际也会反扑,糜烂数州之地。
也正是为此,远征侯一直还活着。
但现在他要跑了,要是去了东城码头,坐了快船一路南下,三天之内便可到镇北军驻地,纵使大乾能剿灭这群乱贼,也要元气大伤。
“追,若是远征侯乘船,直接拿下!”
马车颠簸地向前飞奔,不慢,却也不算很快,若是一副逃命的模样,跟在背后的六扇门爪牙,恐怕就要直接动手了,到时候远征侯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而在马车上的高才波没有理会背后的追兵,只是喟然一叹
“雅薇,这些年苦了你。”
“早知道前些年我就该狠心休了你。”
马车里面的侍女闻言,泪如雨下。
原来这马车中的侍女不是别人,竟是远征侯相濡以沫的妻子,白雅薇。
她习惯装成侍女,与远征侯相依作伴,更是道术高手,有一手绝妙的天听地视术,这才能发现朝廷鹰爪的痕迹。
“侯爷,您心子里才是最苦,不管是千夫所指,还是众口铄金,臣妾都会跟着您。”
“所以侯爷,不要丢下臣妾。”
曾经的大周状元,国之栋梁,如今却是万人唾弃,身败名裂的大奸臣,曾经的武道修为退化得厉害,过去的剑眉星目,只余下了颓废苍老。
这一切都是为了记忆中的那一跪。
大乾三十年,高宗御驾亲征,南都攻破在即,哀帝召见了高才波,在皇宫之中,向他跪下了。
以皇帝之位向臣子跪下,这是史书上都从未发生过的一幕,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岂有君王向臣子跪拜的道理?
但哀帝就这样做了,不顾任何的体面与尊严,向自己最宠爱的臣子下跪了。
这让高才波至今不能忘怀。
“都是朕的无能,连累了将士百姓。”
“但这天下不能落入那大乾之手,他们不会受降,只会将南都上下杀戮殆尽。”
“为今之计,请才波假降,护住太子,保全将士,以图将来。”
哀帝最后的遗愿宛如腐骨之毒,刻在高才波的骨髓深处,让他日夜不得安息。
为了这最后的遗计,这位大周的状元毁了自己全部名声,像狗一样地活着,却看不到半点的希望,就是志同道合的伙伴,他也不敢泄露半点风声,扮演着一个欺世盗名,众叛亲离的奸佞。
恩师被他气死,父亲与他断绝关系,君王被他害死,他不过一个世人眼中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你这是何苦啊。”
“早知道上一次送走忆情,我就该把你一起送走。”
远征侯的手指发白,他不愿意看到跟随自己的妻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而她不能跟着自己走向穷途末路。
“臣妾不要。”
“侯爷心里还是有她,臣妾一定要全部夺回来,谁也不能分走一星半点。”白雅薇像极了一位嫉妒的大妇,却说着浓情似水的话,让高才波都一时语塞。
是自己在拍卖会上的表现,惹她生气了啊。
当年的大周才子,暗恋风华绝代的赵贵妃,最终却选择了爱慕自己的白雅薇长相厮守,也正是为此,哀帝才将最后的遗计托付自己。
毕竟自己是不能饶恕高宗对赵贵妃的行径。
“我已不再是那个知慕少艾的才俊,今生只愿与你白首偕老。”
“那臣妾更要留在侯爷的身边。”白雅薇静静地依偎在远征侯的身边,心满意足,而高才波也只能一叹。
这些年来,大乾国势蒸蒸日上,高手辈出,周三太子虽然修道有成,却不是什么明君英主,做事操切,如何能是杨盘的对手。
越是靠近杨盘,越是让高才波心中忌惮,他的才华,他的能力绝不逊色高宗,甚至犹有过之。
复国之事,他找不到半点的希望。漫漫长夜,他看不见一丝的光明。
真空道人、无生老母、周三太子、风尘沙这些人也许都拥有不小的力量,但加起来却连当初的大禅寺都不如,又怎能与朝廷抗争?
难道大乾果是天命在身吗?
若真是天命,为何天命要落在这等酷烈之主手中?
若它没有天命,为何又能取得了天下?
“侯爷,到了。”
车夫轻声地说道,眼前的DC区码头一片漆黑,只有少许的渔火在勾引着傻傻的鱼儿上钩。
一直跟随马车的魏忠仁刚要挺身而出之际,竟发现自己的身体忽然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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