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沉潭(3)
“弟弟,你听我说,哥哥未娶而弟弟先娶的,咱画溪镇就没有这个先例。”陈悲春语重心长地跟我说。
“可是你也娶不到叶倾城呀。”
“怎么会,你对你哥这么不自信吗?”
“那你说说叶倾城人家家大业大的,她图你什么啊?图你还是个童生吗?”
“什么童生,童生怎么了,你不也是童生吗?这画溪镇能有几个秀才啊,这就开始嫌弃你哥哥童生身份了,画溪镇那么多没读过书的,不也娶到老婆吗?”陈悲春气愤地走回了房间。
未能参加乡县的应试,作为童生的身份一直生活着,一直是陈悲春的痛楚,但尽管屡次被人嘲弄,哥哥都不愿意去参加乡县的考试,为此,爹娘也是多番劝言,但哥哥不为所动。
“童生怎么了?名满天下的张大才子,不也没有考过乡试,不也还是一个童生吗?”哥哥总是这么说,但他口中的张大才子张复观七岁便诗文动长安,如今二八年纪,虽说没有功名加成,却早已是王公贵族的座上宾了。
只是,哥哥的文章写得确实差劲,特别是哥哥进入叶家开始教授叶倾城书法之后,这是老先生说过的事情,哥哥的文章总是从亘古星河、明月江山说起,最后又不可避免地落脚在小情小爱之上,可是考官所希望看到的是天下寒窗苦读的学子对于江山社稷、家国天下的关怀,悲天悯人的格局,若是他能将两者调换一个顺序,加上一手堪称绝美的书法,秀才的名号不过是翻手一样简单的事情。
但爱情是一眼清澈而幽深的潭水,看着不深,甚至有些许纯净的美丽,但当你扎入潭水,你才会明白那种除却寒冷彻骨的水之外,什么也抓不住的感觉。
哥哥他沉进去了,他的文章中写星辰会写成叶倾城眼眸的明亮,写远山会写成叶倾城眉角优雅的起伏,写画溪镇清晨的浓雾,则会是哥哥每次推开叶倾城书房前,隔着一道似透未透的朦胧与期待。
他不再关心家国,不再关心山河的变故,所关心的唯有今天能不能见到叶倾城?明天呢?
所以,他无法理解家中越来越紧绷的空气,也没有知晓“东边掉落的太阳”离画溪镇越来越近了。
时局的愈发紧张让镇上所有人都关心起生存的问题,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存粮,把大件行李捆在家中的牛车或者驴车上,以便随时可以逃走。而纸张书本这种沉重而又没有用处的东西,自然而然地被抛弃了,我家铺子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人了。
父亲眉头紧锁,母亲唉声叹气,我被裹挟在这种不安的气氛之中,时不时还要关心朴英家的招亲情况,今天朴英家又来了几户人家,一家是猎户的儿子,一家是打井的把式,还有一家是水上的人家。朴英说自己的爹就是在水上没的,所以万万不会嫁到水上人家的,她娘却说朴英这孩子不实在,要说那水上的人家,家里是最为殷实的。
其他猎户的儿子太老,打井的把式又还在师父家住着,没有半亩自己的田产,都被朴英和她娘给否决了。
这个结果我并不意外,我应该提防的是镇西头打铁的老熬,和家中做白事生意的林子林。他们都在朴英爹的白事过程中表现得过于热情了。老熬是个老光棍了,快三十的人却没有老婆,一手过硬的打铁技术让他从来就不缺钱财,但是或许是过于沉浸在打铁之中,老熬到了这个年纪,看见垂垂老矣的母亲,才知道自己需要给自己家传宗接代的责任。
另一个林子林也是家中的独子,通过朴英爹的白事才知道,这画溪镇上还有朴英这种脸又俏,命又不好的女孩,而他爹可是慌着给林子林娶妻,起的这个名字就知道他爹希望这林子林能有和林子里的树一样多。林子林说不上不学无术,只能说是真的蠢,没上两天学就被老先生赶回去了,一直想挤进陈潭的圈子,却因为自己不是秀才而挤不进去。
其实还有杨文浩,朴英娘亲一直还是希望杨文浩一家能回心转意,把朴英给收去,嘴上的骂言都是气话,这老婆子介绍的几家人,哪家能有杨文浩家家底殷实。
至于我,从来也不是老婆子考虑的对象,她给朴英介绍的,都是家中条件不算差,而且没有去过茶楼的。而我,且不说之前因为跟踪杨文浩多次在茶楼外游荡,就陈悲春让我拿着小雏菊走进茶楼,老婆子就已经把我偷偷地踢出去了。
其实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陈悲春所说的,哥哥未娶,弟弟怎么能先娶呢?
老婆子可是一直关心着叶倾城的,叶倾城身边所有的男人她都看了个遍,都瞧不上,包括陈悲春和陈潭。用她的话说,世上男人捆一块也配不上叶倾城容貌。
但是我屡次三番地偷偷去看望朴英已经被老婆子给发现了。
我抱着布包去找朴英,在她家街角就被老婆子给截住了,她要我打开布包看看是什么,我不肯,她就强抢,拉拉扯扯之中,布袋也被扯破了,最后雪白的米粒哗啦啦掉了一地。
旁观的路人认出了我,隔天消息就传到了我爹耳朵里。
米掉了一地我都没有去捡,而是羞红着脸跑开,老婆子追上落荒而逃的我。
“小弟弟,你怎么还把米扔在那边,要是被人捡走了不就白亏了吗?”她说。因为战争的气息越发接近画溪镇,每一粒米在这个特殊的时期都显得难能可贵。
我跟着她回到街角,果然有不少人低头在捡着米,我大叫着赶走他们,像是驱散抢食的鸟儿。
可是米还是被人捡走了大半。
捡回来的大米沾染了不少尘土,我小心翼翼地吹走米粒上的浮土。老婆子问我:“你偷偷给朴英家送米这事你爹娘知道不?”
这个问题相当于白问,在这样一个紧张的时候,我家也不是大善人,爹娘自然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可以预想我爹知道这件事时的愤怒,我可能会受到十分严重的惩罚,但是现在不是管这些事情的时候。
我只是听闻,朴英家已经断粮好几天,家中唯一劳作的男人走了之后,靠着朴英一个人接下一些农田,她力气小,农活总是干不好,有时候地里摘出来的菜比别人的小上一圈,摆在街角,从白雾茫茫的早上一直摆到夕阳如血的傍晚,也不会有一个人过来问一句。
等她带着卖不出去的菜回到家里,独自操劳家里事情的母亲和几个弟弟已经饿得两眼深凹了。
“所以,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帮帮朴英呢?老婆子。”
“叫姐姐,说了多少次了。”老婆子随我一同来到了朴英家门口。
朴英不在家,估计还在农田里忙农活。她饿得两眼巴巴的娘出来接了米,像是做贼似地向四处张望着。
“陈家纸铺子的乖娃子,要不是你那哥哥还没娶,我真想把英子当场就嫁给你啊。”朴英娘说着话,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大米。
老婆子也附和着说:“是啊,纸铺子陈老板家也是个不错的归处。不过,前几天带上门看的那几家如何?”
“我是都可以,可是英子这孩子不知道怎么,性子突然犟起来,那家都说不行。她还说她不嫁,自己一个人还能养家。屁,这没了男人的家,就是没有梁的屋顶,它支楞得起来吗?她支楞不起来啊。”她的眼睛还是盯着大米,眼瞳中的黑色被米粒的浑白给填满。
“也是,也是,那过几天我们再谈那件事情吧,我就先走了。”老婆子拉着我就要离开,我本来还想跟朴英娘搭两句话。
“朴英在家的时候,她会收你送来的东西吗?”老婆子问我。
我摇摇头,朴英这性子是绝对不会接下我的好处的,我每次偷偷过来送东西,都是朴英的娘或者弟弟过来接的,他们的眼神总是直直地盯着东西,像是贪财的小偷得到一件了不得的宝贝。
“那就难办了,她不好意思收你东西,就是对你的意思没有到那步。”
“那她会收别人的东西吗?布或粮食之类的。”
“不会,”老婆子回答说:“但是和你的情况一样,她娘和她弟弟全收了,估计还没让她知道。”
“她娘到底收了多少人的东西?”
“猎户家的,水上人家的,铁匠的,棺材铺的……只要是送过来的,她娘都收。我今天来问问她娘就是因为这几家都在催,送了东西也都收了,为什么还是每个消息。”在画溪镇,送礼收了,基本上两家都要认同了,而朴英娘收了这么多家的礼,总不能把朴英分成好几份,都嫁出去吧。
“不过问题也不大,只要朴英一口咬死是自己娘贪心,自己可是一份礼没见着,这事就好办。难办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她娘说,如果朴英嫁不出去,就卖给我。”老婆子说。
“卖给你?”
“对啊,卖给我,别忘了,茶楼可是我的。”
“可是这样是绝对不行的,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我看着老婆子,眼神绝对是无比坚定的。
“正好,我也不打算收她。”老婆子嘴角上扬,或许是觉得我突如其来的严肃有点有趣。
“为什么?”
老婆子郑重其事地说:“第一,我的茶楼不缺姑娘了。第二,我准备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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