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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悲春(6)


芙蕖塘最终还是开放了,绵延数百米的白墙多出了四个圆孔的门。同一天,陈悲春抱着他的那些书法从圆孔门里走了出来。

        “真像个月亮啊。”陈悲春回头看那门,圆圆的,像满月。

        此后几天,陈悲春都要去芙蕖塘散步。

        第一天,他没有遇见叶倾城,那个四脚亭依然在那里,只是里面做的是一群不熟悉的秀才,他们在芙蕖塘开放的第一天就占据了亭子,吟诗作对,诵经风雅。

        第二天,他遇见了黄赖子,他在芙蕖塘钓鱼,坐在四脚亭底子外沿的那一圈。

        第三天,第四天……

        陈悲春每天都要去散步了,他期待着能碰见叶倾城,但四脚亭弯曲的通道连接着那扇朱红的小门,始终没有打开。

        与其说是芙蕖塘对画溪镇的百姓开放了,不如说它是对叶倾城所封闭了。自从芙蕖塘开了几个小门,人人都爱来此散心,或雾霭迷蒙的清晨,或夕阳如火的傍晚,陈悲春每个清晨和傍晚都要去芙蕖塘。

        他曾在一个月亮很亮的晚上对我说:“喜秋,原来思念是这种滋味。就像月亮,无论是圆是缺,是阴是晴,我都很想在晚上见到月亮。月亮越是明亮,越是圆满,我就会想,下一次见到这么浑圆,这么光亮的月亮会是什么时候?月亮离我们太遥远了,而我想把月亮放在手心。”

        “月亮确实很亮啊。”我抬头望月。硕大的圆月在往树梢下坠,宛若玉珠,透彻明亮。

        “其实有办法把月亮捧在手心的。”我跑去厨房,端了一大盆水,摆在书桌上。

        “这样就可以了。”我掬一把水,月亮在我的手心变幻,或长或宽,一会儿散成几个月亮,一会儿有聚到一起。

        陈悲春看着我笑了,他也掬一把水,看月亮化作波纹,但他又立刻把手收了回去,自哀自叹地说:“水中月始终不是天上月。”

        后来我才知道,在那月亮很亮的那天,父母亲给陈悲春说了一门亲事,他没有说不愿意,但也没有说愿意。他还没有走出去,甚至之后还重新走了进去。

        陈悲春重新回到叶家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那天他照常在芙蕖塘散步,正是傍晚,芙蕖塘人正多,三三两两,唯有他是孤身一人。

        这时候,叶家的那道朱红色小门打开,叶三娘从里面走了出来,与正从芙蕖塘过的陈悲春迎面撞上了。

        叶三娘倒是经常出现在芙蕖塘,只是叶倾城再也没有来四脚亭凭栏观鱼。

        叶三娘见到陈悲春,免不了几句寒暄,聊到末了,终于谈到了叶倾城,“倾城这孩子啊,一没有人看管,这懒性子就上来了,最近练字又在偷懒,字也写得随意,越来越回去了。不如你再教她一年。”

        陈悲春心中虽是欢喜,但不能在叶三娘面前表现的过于明显,只是让叶三娘找两幅叶倾城最近的书法拿来看看,若是实在退步太快,就重新教她,若只是懒惰,就由叶三娘严加看管,自己便不再参与。

        太阳都快掉进西边的山峦了,叶三娘还没有回来。陈悲春看着游人渐稀的芙蕖塘,忽然想起父母亲给他说媒的那个女孩子。是邻乡的,从小在船上长大,皮肤虽说是黑了一些,模样尚可,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可以扎成两条粗黑的麻花辫,父母亲就是看好女孩子这点和她家的朴实,在画溪镇,有“秀发多生子”的说法。

        可若要比较起来,论容貌,那个女孩子比不上叶倾城的一根头发,那个女孩只是在江南水乡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在这条条大河里,不知有多少个少女从船上成长,水赋予了她们灵动,河流赋予了她们勇毅。在画溪镇,有这么一种说法,船上长成的女孩子家顶陆上跑大的两个男人。

        会过日子吗?那个女孩子?陈悲春一边回想着,一边把食料散给芙蕖塘的鲤鱼。

        那天那个女孩子来的时候怯生生的,整个人缩成一团,随便什么人说话好像都能把她吓一跳,她的全身都包在不合尺寸的衣服里,只有一双手露在外面,她的手倒是很大。为什么会想到手呢?陈悲春不想去思考,他的思绪已经陷进那双手里面去了,那双手手掌很大,手指也长,但是不算纤细,她肯定很会持家,她的手已经说不上白净,带着河水的气息,那是种什么气息?是一种水草、河鱼和河泥杂糅在一起的淡淡腥味吗?陈悲春越想越乱,他好似已经被这只手给抓住了,那双持家的大手轻轻捧起他,就像有一晚他捧起月亮一般。

        她的手也不如叶倾城,对,手也不如,叶倾城的手白皙纤细,握笔写书法时,就像是一块玉嵌在了笔杆子上,那样的手,写出来的字也是玉一样的美。

        还有,还有,她识字吗?她那双大手会写字吗?水上长大的女孩子,有没有去过学堂呢?

        现在想这些干嘛?陈悲春摇摇脑袋,自言自语地说:“最近脑子太乱了。”不远处,叶三娘抱着两幅书法走来了。

        打开一看,陈悲春才明白,叶倾城确实没有好好练字,如果把这两幅书法看作人,这人就是无骨无相,堪称非人。

        所以还是要回去吗?还是回去吧。陈悲春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

        哥哥能重新回到叶家,对我们所有人都是好消息,父亲说如果哥哥不能挣钱的话,可能就两个人都不能读书了。

        但是哥哥重新回到叶家之后,家里也就只有我在读书了,每天固定去老先生那里挨训。

        老先生的脾气越来越差了,哪怕是我们读错了一个字,他都会拿出戒尺在我们的手掌心狠狠地打两下。有一个同学说,老先生脾气这么差是因为前几天在茶楼吃了瘪,明明是老先生先去的,找的小彩蝶,小彩蝶不但不理睬他,还说要是和老先生一起,还不如从良。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那位同学。

        “我爸当时就在茶楼。”他如是说。

        不过,两个月之后,茶楼的女人确实全部从良了,她们离开了画溪镇,不知所踪。或许是老先生去的太过于勤快的原因吧。

        因为老先生的严厉,我也喜欢上逃学。有时候,不去学堂就在芙蕖塘的四脚亭那里,四脚亭那里有人斗草,虽说是一群秀才,但对于这种颇有趣味的游戏也乐在其中。

        而在这群秀才里面,陈潭无疑是最让我讨厌的,他们家压榨了我们家,但偏偏他就是这群秀才的头领。陈潭手里有一根草王,大胜所有草,那根草我见过,葱绿得仿佛涂了一层油,而且坚韧如发丝,虽然看着不如其他人手中的草粗壮,但折草处深深的勒痕好似黄沙场上将军身上的伤痕,足以证明它的身经百战,百战不败的光荣。

        陈潭把他这根草叫做“青蟒”,这条“青蟒”绞杀了四脚亭中所有泛泛之草,当之无愧的草王!

        我无比地想斗过他,便在芙蕖塘附近找寻一根足够粗壮、足够苍劲的草。如果不是找草,我可能也不会撞见叶三娘的秘密,也不会有叶倾城和哥哥的秘密行动。

        那时,我沿着芙蕖塘打转,天色已经黑了大半,夜草正肥,芙蕖塘已经没有游人。陈潭的那根“青蟒”据说就是晚上拔的,白天的草被太阳晒得太脆,一斗就碎。

        但这个时候,跟叶家宅子连在一起的那道朱红门却打开了,走出来的是叶三娘,她的脸色月光般惨白,不仔细看还会以为叶家宅子走出来一个女鬼。既然是叶三娘,也算是认识,我便低头弯腰继续在草丛里找草王,也因如此,茂密的草丛和暗淡的天色把我的身影藏匿了,叶三娘没有发现我。

        她走到四脚亭,尽然端出一盆纸钱在烧,嘴里念念有词。

        恐怕是在祭奠某人,但我要不要走呢?正当我犹豫时,一只青蛙从我眼前跳过,停在正茂的草上,那几根青翠的草在青蛙的重压下竟然也只是半弯,如此苍劲,这不正是我要找的草王吗?

        我驱走了青蛙,想要把那几根草给拔了,但草根盘错,深扎泥土,我一使劲,整个人都向后翻去,看见了一个倒悬着的芙蕖塘。

        在倒悬的世界里,我看见芙蕖塘在我的头顶,我的双脚踏在虚无的夜空,芙蕖塘中心的四脚亭像是一朵垂下来的云,叶三娘倒悬在云里。叶三娘她看见了我,她的胸腔起伏着,在积压着什么,然后,她吐出一口黑红的血,那些血液,在我倒悬的世界中飞向了明净如天空的芙蕖塘,芙蕖塘的鱼儿像是鸟儿一样飞去四脚亭。

        我翻身而起,世界随之摆正。叶三娘把烧完的纸灰倒进了芙蕖塘,她的嘴角还有血迹没有擦拭干净,却看着我说:“孩子,什么都不要说,好吗?”

        “好。”我的声音发抖得厉害。我吓坏了,疯一般地跑出芙蕖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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