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沉潭(1)
顾明来到画溪镇的时候正是清晨,多河多水的镇子满是晨雾。
一个不知姓名的孩子在镇子路口,挖蚯蚓,他踢了那孩子一脚。
孩子回头就骂:“凑叫花子,滚滚滚。”
“我是你祖宗,年纪小小就学坏啊,我问你,小孩,叶有容是你们这的人吗?”顾明又踢了一脚孩子。
孩子骂骂咧咧地就走开了:“凑叫花子,没有,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有叶有容这个人。”
“没有,没有就算了,这种小地方也呆不下从长安来的大人物。”顾明自说着,便要离开。
小孩却眼睛发光,舔着脸凑了过来。
“你从长安来的。”
“是,你大爷我就是从长安来的。”顾明摆摆手,虽然现在的他满身尘土,衣衫褴褛,但以前他确实是长安实打实的阔少,千金买醉,百万作陪。
“不止如此,叶有容也是从长安来的,你知道你们这破镇子上有谁是长安来的吗?”
小孩摇摇头,“不知道,不过船老大家里在找从长安来的人。找到有赏。”
“这长安不还没乱吗?怎么就要找长安人了。”顾明喃喃说,随后擦了擦脸上的尘土说:“带我过去,赏金分你一成。”
“怎么才一成,还没我挖蚯蚓挣钱呢?”
顾明第三次把脚放在了小孩的屁股上,说:“去不去,等我找其他人问到路了,你连这一成也没有了。”
于是,在苍白的晨雾中,一大一小、一佝偻一跳跃的两个人影朝着船老大的家中走去了。
船老大原是某知州身边一个说不上话的参谋,觉得仕途无望,回家撑船混日子,后来得了一笔财,因势得利,慢慢地包揽了附近水乡的水运生意,家里吃船运饭的基本上都称一声船老大,对于船老大的儿子,那就是个纨绔子弟——姓陈名潭,算命先生说他五行缺水,命中少阳,而在画溪镇的百姓眼中,陈潭是五行缺揍,命中少女人。
而最近到处找长安人的,便是陈潭。
我起初不知道陈潭为何找长安人,甚至为了一点钱财上的奖励,也为他拉来了两个长安人,或许是因为哥哥和他并不对付,我拉到两个长安人,他却只给了我一个长安人的钱。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我把此事告诉哥哥,陈悲春敲了敲我的头,告诫我以后不要帮陈潭什么忙,没准他一肚子坏水准备干什么呢。后来才知道,陈柏年深知环境对一个人发展的重要性,决定花重金把陈潭送到长安去拜一位大儒为师。于是,陈潭网络长安来的人,打算在去长安之前做好功课,据说那位大儒本事大、脾气也大,做他学生稍微让他有点不顺心就会被开除。
不过,就算没有我们的帮忙,依靠陈潭的财大气粗,邻近水乡的长安人已经全部来陈潭家报道过了。像是古时的君王养得门客,待客千日,用客一时。直到陈潭带着他的乞丐门客顾明来到叶三娘的门前,我才知道,门客还可以这么用。
早早地,陈潭就带着一群人来到了叶家正门,敲门,什么也不多说,只求见一面叶三娘。
等到叶三娘出门的时候,陈潭又从人堆里拉出来一个自称是顾明的叫花子。叫花子两眼汪汪、两手颤颤,上下嘴唇打颤着,时不时蹦出两句话:“我是顾明啊,有容,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更过分的是,陈潭的门客中有会吹唢呐的,有会拉二胡的,就在一旁吹拉弹唱起来,好似在戏台上演一出千里相认。
但是作为在场见证者的我只能说,当时的叶三娘脸色铁青,冰冷如霜,坚决且决绝地说出了那一句:“我不认识你。”随后叶家大门紧紧闭上,没有人来开门了。
留下不知所措的围观众人以及哭天喊地顾明。
他满是泥土和油腻的袖子上下挥舞着,两行老泪流过他苍老的面庞和花白的胡子,见着人多,他又泼妇一般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最重要的是他口中的言语,满满的故事意味。
他喊着:“有容啊,有容啊,你怎么能这么绝情啊,当初我待你不薄啊,我是尽心尽力、全心全意地对着你啊,我是要挖心挖心,要掏肺掏肺地对你好啊。你当初……你当初那个模样我都没有嫌弃你,现在我这样了,我落魄了,你怎么就不认人了呢。”
一时间,围观的人议论纷纷,谁也不知道现在画溪镇最阔绰的叶三娘以前是如何境遇,竟是让眼前的老乞丐数落起来。
随后,顾明的话又是在画溪镇,乃至整个乡县都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好!姓叶的,我也明白你,我也不怪你,我变成今天这个模样,也不全是你的原因。但是不管我变成什么样,我好说歹说,也是倾城的爹吧,你总得让我见一面我自个的女儿吧。那怕见一面,我不多求,就见一面。”顾明哭喊着,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哐地一声,一个响头。
哐——又一个响头。
“不行,我头有点昏,磕着太难受了。”他边说边起身,跑到了叶家门口开始拍门,时轻时重,时缓时急,像是哭诉伸冤的乐曲。
顾明在叶家门口作的这么一出,让叶三娘连同几乎不见人的叶倾城的名气瞬间跌落谷底,平常他们家的奴仆上街买菜都要比他人贵上既文钱,问就是这是叶三娘当“负心妇”的钱,多收几文钱不过分,要不你就不要买。
至于顾明到底是不是叶倾城的爹,谁也说不准,只是顾明在叶家门口闹,叶三娘没有赶人,也没有出面解释,大家就默认了这么一件事情。
毕竟谁都得有一个爹,要是没了爹,还来不到这个世界,叶倾城自有记忆以来,她的人生就是缺少父亲这个角色的,现在让他念“爹”这个字,她都觉得拗口。
哥哥陈悲春再一次为叶倾城充当了探子,他想打听顾明的来历,但顾明却被陈潭保护起来了,白天顾明就堵上叶家的正门唱苦情戏,别人问他话,他只是支支吾吾地应和两句,然后转头就开始哭。但是到了晚上,哥哥说,在夜深人静没有人的时候,陈潭就会把顾明接走,换一个叫花子过来哭,反正天色也黑,叫花子脸都脏成一个样,那个叫花子哭不是哭。
可是,意外偏偏就是这么发生了。
在顾明哭诉不公之后所到来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叶三娘竟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门给打开了。
明晃晃的月亮照亮了明晃晃的现实,叶三娘冷冷地看着眼前不认识的乞丐,一句话没有说,重重地把门给关上,此后无论如何,那道门都没有打开,直到后来那场大火,人们慌忙地想要冲进叶家才发现,那道门已经从里面被封死。
而在明月的见证下,过来代哭的叫花子也尴尬地站在原地,思考着一个问题,今天还要哭吗?哭了还给工钱吗?随后他摆摆手,摇摇头,晃悠地离开了这条街道,找了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酣睡起来。
这一切并不是我所见,而是我勤勤恳恳的哥哥陈悲春半夜去蹲守顾明所见到的情形。
所以说,不要在画溪镇的半夜做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情,很可能被一对姓陈的晚上不睡觉的兄弟给不小心看到。
也是因为叶三娘月下心软,哥哥最终确定,顾明和叶三娘、叶倾城,不说是百分之百肯定是一家人,但也必然有不可言说的关系。
而陈潭,作为哥哥在画溪镇的头号敌人,已然和顾明打好了关系。这或许是一个很好的消息,因为叶三娘对顾明的态度已经厌恶到极点,顺便带上对陈潭的厌恶也不是不可。
哥哥在那几天十分开心,但是当月亮回到一弯牙儿的时候,他又跟我说了一个让人开心不起来的消息。
叶倾城想见顾明一面。
自从顾明来到画溪镇,叶倾城不可避免地听到了一些传言,自然是好奇自己从小到大都不曾谋面却又很重要的人。她多次旁敲侧击地询问自己的娘亲,顾明到底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但是娘亲或避而不谈,或一口回绝。过度的遮掩反而让叶倾城坚定了心中的想法,或许顾明真的是自己的爹。
“但我觉得不像啊。”哥哥说:“倾城那么漂亮、那么美丽,那个顾明却又老又丑的。”
“兴许叶倾城随她娘呢。”我回答说。
“叶三娘也一般啊。”哥哥说,“算了,还是想想怎么安排叶倾城和顾明的见面吧。”
因为顾明天天准时上演的苦情戏,这个镇子上已经没有人不认识他了,而叶倾城则是整个画溪镇没有两个人认识她,她本人也不愿意抛头露面的。所以安排见面的地点一定要隐蔽一点,而且时间上,叶倾城是晚上绝对不能出来的,上次能到山里捕萤也是靠着叶三娘不省人事的病。而顾明白天都在叶家门口唱苦情戏,一旦离开,来往的街坊观众就会有反应。
“所以,我们应该让她们见面,在黄昏或者清晨。”陈悲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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