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救了个武将
时值炎夏,骄阳如血。
阮安无力地趴在皲裂干燥的地面,双唇泛白,她艰难从尸海中爬起,口干舌燥,腹鸣如鼓。
最后半块馒头已被吃完,鼻间充斥着腐尸的腥秽,直惹得她想呕吐,她眼神绝望又空洞地往脚下看去——
与她一起逃命的母女都去世了,母亲死状凄惨,背部的刀伤溃烂发臭,却仍用残臂紧紧地护着怀中稚子。
敌军从此地掳掠过后,阮安靠装死躲过一劫。
城门外的黄土道,尚如人间地狱一般。
可想而知,富人和官绅聚集的坊市会是什么惨状。
七日前,自立为王的岭南节度使下令屠城。
峰州数十万百姓,无论老幼妇孺,皆不留活口。
峰州百姓曾在他们攻城时自行组建义军,同当地军团一起负隅顽抗,令叛军折损了许多粮草。
为了泄恨,也为了振奋士气,峰州的这座小城自此开启一场杀戮狂欢。
往昔繁华的商铺、食肆、书院均被烧毁,就连佛寺都未能幸免,那些活土匪甚至将曾被万人跪拜的镀金大佛肢解。
庭园中的昂贵莳花、矮松、杨柳皆化为残烟灰烬,游于池塘中的斑斓锦鲤也被捞出,全都变成了那岭南王的盘中餐。
阮安逃亡时,与乱成一团的百姓互相拥挤、踩踏。
她此次南下游医所带的全部身当——那装着许多名贵药草的药箱也丢在了途中。
为了活命,她只能随波逐流的逃。
阮安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惨象,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唯一的幸存者,只知不日内,那残虐的岭南王定要下令焚尸。
刚要艰难迈过前面的尸体,一道粗旷雄浑的声音从不远传来:“这还有个活口!是个老婆娘。”
阮安纤瘦的背脊蓦然变僵。
她今年十六岁,因这等年纪在行医时无人信服,所以这次南下,她特意将自己扮成了个老者。
也正是因为她扮了老,才幸免于难,没被叛军凌/辱。
身后应当是支声势浩大的军队,阮安不敢往后看,拔腿就跑。
“嗖——”
“嗖——”
“嗖——”
岭南王饶有兴致,有意折磨她心智,他命弓箭手连射数发箭羽,却不将她射中,颇为残忍地玩着狩猎游戏。
而阮安,则是那只可怜的猎物。
数支羽箭遽然落在她脚踝不远的地面,阮安双眼瞪大,任由涕泪流肆,她踉踉跄跄,险些摔倒。
她狠狠咬住牙,心中恨极了这帮人。
他们凭何为了一己之愤,就屠杀全城百姓?
也正是这些恨意,让阮安还有气力尚存,支撑着她继续狂奔。
淮南王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冷嗤道:“这老婆娘的腿脚倒是麻利,饿了这么久,还能跑得跟兔子似的。”
从他的语气中,阮安听出了耐心尽失。
心跳得越来越快。
这时,耳畔忽闻铁蹄落地“铮铮”之音,前方黄沙飞扬,乌泱泱的密集军团往她方向前进而来。
她隐约看见,那赤红旌旗上书着刚劲的“骊”字。
是骊国的援军!
阮安的心中冉起了希望,继续往前狂奔。
身后的岭南王则眯了眯眼,冷声命道:“先将那老婆娘射死!”
话音刚落,阮安的双腿却突然一软,如被铅注。她惊呼一声,再跑不动半步。
或许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电光火石之刹,一道高大劲健身影豕突而至,她看见刀锋上凛凛寒光,伴着腾腾杀气。
如飞蝗一样的箭羽正向她无情驰来。
“嗙——”一声。
意料中,那能穿透身躯的遽痛并未到来,纤细腰肢却被男人骨骼强劲的手臂捞起。
再睁眼,阮安的身子已经悬在了半空。
那把通长一丈的陌刀能使人马俱碎,小小一枚箭羽自被一砍而半,往两侧飞驰,应声落地。
阮安抬起头,正对上男人那双瞳色偏深的眼睛。
救她的武将正值弱冠之龄,有着一副硬朗的皮貌,气质冷淡薄情,骨相极其优越,在炎炎的烈阳下,俊昳夺目。
阮安的视线,停驻在他颈脖上,那道从耳垂下寸,绵亘至肩的疤痕。
“老人家,坐稳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伴着温热呼吸,拂过她耳畔。
阮安的心脏仍在狂跳。
男人又握着她手,低淡叮嘱:“抓紧缰绳。”
她依言抓住,手心却未体会到那缰绳的粗粝触感。
阮安知道,自己又做了这个梦。
此梦是半年前,她在岭南道的真实经历。
少年武将戴的兽首兜鍪、头后飘扬的红缨、和那迎风猎猎,象征着将帅身份的宽大旌旆仍清晰地印在脑海。
梦境未断,对面岭南王的神情骤然一变,难以置信道:“霍平枭,你刚打完东宛那些蛮子,竟还有气力率兵到峰州?”
“少废话!”
名唤霍平枭的武将猛挥陌刀,“唰——”一声划过燥热空气,嗓音冷厉道:“今日我要以你血肉之躯,祭奠全城百姓。”
他身旁的副将皆斗志昂扬,左骖右驷,杀意磅礴,势若虎狼。
对面为首的几匹战马被男人气势震撼,前蹄退步,扬颈微嘶。
火铳“嗖——”地一声窜上天际。
霍平枭发号施令,身后行军的各个分队井然有序,毫不纷杂重叠。
严整齐凑的军鼓随即响彻,伴着击合出“镲镲”之音的铜钲、摔钹,高亢凌厉,仿若地崩山摇。
阮安的心情也受到鼓舞,正当她随着霍平枭利落挽缰的动作,冲向那残虐的岭南王,要杀他个头破血流时。
孩童清亮的声音却将她拉回到现实——
“阿姁!今天好不容易放晴,你可别忘了采药!”
清醒后,阮安下山去了趟镇里。
她从岭南回到嘉州后,收养了一对龙凤胎孤儿做药童,可给两个药童上户籍的事,却一直都没着落。
每每来到官衙,总是受阻。
今日亦是如此。
阮安不免焦急问向衙署中一吏员:“怎地还是办不成?我都跑了好几次了。”
那穿着长襦的吏员恰是县太爷最信任的师爷,姓刘。
刘师爷掀眼,睨着阮安,不耐道:“急什么?全镇又不是只你一人要上户籍。”
阮安不敢得罪他,觉他应该是想变向多收她银子。
刚要将一早就备好的粗布钱袋悄悄递给他。
刘师爷却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似的,没好气道:“你呢,先回村里,等三日后再下山来这儿。我们最近忙着县试,没空给你上户籍。”
阮安欲言又止,想再争取一番,可见着周旁的官兵面色不善,只得将话都憋了回去。
等她走后,刘师爷撂下了手中的狼毫笔,目露精光地捋了捋胡须。
这么点银子,就想将他给打发,这村姑当他是谁?
晌午一过,刘师爷离开衙署,乘上车马,直奔宝和楼而去。
“嗙——”一声。
说书先生用檀板拍案,他清了清嗓,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隐居眉山的阮姓药姑,南下游医的奇闻轶事。
-“上回书说到,这阮姑到了山南道后,断出了归州妇人多不孕的缘由,等归州的妇人们按照阮姑的方子调养身体后,短短半年,这地的新生儿就多了数千!”
-“归州的富商极为感念她恩德,他们集体向刺史上书,希望归州刺史能够准允他们为阮姑盖座药姑庙,等她百年后,后人便可拿香火祭拜。”
-“临南道那年正逢战乱,偏偏又有疟疾横生,当地世医的良方售价高昂,却不能药到病除。而阮姑研制的熟药方,竟能一剂而愈……”
刘师爷和朱氏在宝和楼的雅间里落座。
待为朱氏斟了盏茶,刘师爷问道:“你将那事,同阮姑娘说了没有。”
朱氏是孙神医的遗孀,也是阮安的第二任师娘,她睨着刘师爷,啐了一口:“我哪有那么傻,怎会打草惊蛇?”
她亡夫孙神医的得意门徒是个孤女,偏生了张勾人的祸水脸,年岁又小,行医时难让人信服,所以平素,她会扮成老妇的模样。
两年前她南下游医,倒是在大骊的各个监察道都闯出了些名气。
不然,这些说书人也不能翻来覆去地讲她。
刘师爷颔了颔首,表示赞许:“嗯,我们给她配的婚事,可是县太爷家的嫡长子,虽是做妾,但对阮姑娘而言,属实是高攀了。”
朱氏身为阮安的师娘,可说有资格安排她的婚事。
而刘师爷这处,又捏着阮安的把柄,如果她敢反抗,随时都能定她个瞒报户籍的大罪。
并威胁她,让她下大狱。
阮安虽然医术高超,可身份就是个无父无母的村女。
她可没处说理去。
刘师爷嘴上说着阮安为妾是高攀,心中却清楚,那大少爷的后院就是个虎狼窝。
不仅正妻彪悍,一堆妾室通房也没个善类,阮安固然精通药理,但那性情,难在后宅生存。
“啧啧。”
思及此,刘师爷不禁喟叹一声。
可她要怨,就怨那日她下山没扮作个老姑婆,反倒被大少爷瞧见了真容去。
等三日后,他就会派人抬喜轿上山,将那美貌的小医女直接抬到大少爷的院里,让他好生快活快活。
离了镇里,阮安寻了处清澈的溪水,洗去今晨上的苍老妆容。
她在上山途中采了蒲公英,也在豆地里拾了些菟丝子,到半山腰处,见着崖壁难能被阳光照射。
骋目望去,隐隐能见,上面长了许多新鲜的知母。
常言阳坡采知母,阴坡挖细辛。1
春日也是采知母的最好时令。
阮安放下手中镰刀,熟稔地从药篓里取出了绳索和三齿抓,思量了番拾药路线。
想着到了端午,便能将前阵子觅得的苍术和玉竹一并卖出,来贴补家用。
另一厢。
山中少年懒躺于竹制滑竿,衔着草环,翘着二郎腿,无奈道:“这几日镇上赶集,上山的人都带着辎重,阿兄确定不去山脚揽客?”
那被唤做阿兄的人是山里的挑夫,村民都唤他阿顺。
阿顺摇了摇首,视线就没离开过正在攀壁的娇小少女。
只见她离地数十丈,稍一不慎,若是摔在地上,不死也要落个半残。
阿顺看得心惊胆战。
不同于阿顺的紧张,在崖壁攀跳的阮安却很淡定,那双明朗的杏眼在采药时带着超脱年纪的沉静。
她身为铃医,没师承过正统的医家门派,经常会被世医看不起。
但世医尤重理论,不一定有阮安这种什么技能和门派都有涉猎的的铃医更有实践心得。
阮安很珍惜眉山为数不多的药田和药地,挖药的动作也极为小心。
她回到嘉州后,这里便闹起了匪患,当地官员办事无力,任由匪首戚义雄作威作福。戚义雄还霸占了这里绝大多数的药田,断了许多采药人的生计。
烈日炎炎。
姑娘的小脸儿被晒成了浅淡的绯粉色,似涂抹了一层胭脂,平添娇憨。
阮安的身量娇小玲珑,身手却很敏捷,她紧握着绳结,在崖壁移荡时,颇像只灵动的山兔。
“阿姁!你当心些!”
阿顺高声唤着阮安小名。
阮安抿着双唇,将采到的最后一颗知母扔进身后的药篓,嗓音清亮地回他:“我这就下去了!”
不经时,阮安平稳落地。
阿顺终于松了口气。
看着药篓里那几颗新鲜知母,阮安心满意足,朗声对阿顺道:“趁天晴,你和你弟弟快下山揽活计去罢,我也要回杏花村了。”
阿顺挠了挠头,身后却传来弟弟带着惊恐的焦急喊声——
“不好了!阿兄!”
“那处…那处躺了个人!他…他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轰隆隆——”
杏花村平地起春雷,顷然间,暴雨滂沱如注。
村民不再务农采茶,纷纷躲于家中。
阿顺和他弟弟在帮阮安将那伤患抬到茅屋后,也被家妹唤走,帮父母收菜干去了。
阮安高声唤几个徒儿的名字:“孙也?你们跑哪儿去了?”
无人应她。
原是几个徒儿不服管教,背着她偷偷下山,去了镇里赶集。
阮安白皙的小脸上,浮了层愠色。
心道等他们回来后,定要罚他们抄三遍《千金方》,再抄三遍《灵枢经》,还要罚他们十日都不能吃肉!
气归气,阮安并未忘记救治伤患的正事。
她适才给他灌了些参汤,现下那人的脉象渐趋平稳,可仍然没有苏醒迹象。
思及,阮安往矮榻看去——
男人的身形高大挺拓,穿了袭低调却不失考究的劲装弁服,腰环蹀躞,踏着乌靴的两条腿格外修长,污血将他黯色衣纹上的狰兽浸透。
他斜倚斑墙,头首微偏,纵闭眼昏厥,气质难掩桀骜。
苦药味儿、惹人颤栗的血腥气、裹挟着春雨的潮湿在内室弥散开来,搅扰着人的心绪。
阮安反复辨认着他的面容,依旧难以置信。
雨势渐大,未见颓势。
男人颈脖上的那道疤痕,终于让阮安确认,他便是在岭南道救过她一命的武将——霍平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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