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离开
◎内里一片漆黑。◎
夏天的风带着暑气的燥热吹拂过来, 在两人身边打着旋儿,又沉静下来。
头顶的霓虹灯牌流光细碎,让温蔷眸中朦胧的雾气逐渐消褪。
她偏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 头垂了下去, 声音闷闷的:“因为连我也不知道答案。”
她只是觉得,需要一个答案。
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其实一周前,之前去法国认识的翻译前辈徐亮给她发了一封邮件。
里面是关于欧盟同声传译培训项目招收新一轮学员的通知,每年一期,每期15名, 入选者将会前往比利时布鲁塞尔进行为期5个月的培训学习。
这个项目名声在外且影响力大, 通过考核并顺利结业对于一名译员是很大的加持。
徐亮自己就参加过这个培训,并成为优秀学员,顺利获得了欧盟的一个翻译席位。
他在邮件里极力劝温蔷也去试试,说以她的实力入选是没有问题的,他也会帮她写推荐信。
这一步踏出去职业生涯会迈上一个新台阶, 是一个辉煌的履历。
当时温蔷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只说会考虑一下。
她有太多要顾虑的东西, 她也曾经想过, 就这样将现在的日子过下去。
她在纪霖深身边,至远至近,至疏至亲。
直到今天,看到母亲叹气时眼里的忧愁,看到纪霖深抽烟时缭绕的烟雾。
她忽然觉得, 必须迫使自己给出一个答案了。
长久以来, 她都处在一个两难的境地。
对于纪霖深所做的事, 她确实不恨他。
但如果她遵从自己的内心, 那么她无法面对父亲母亲。
她发现了,人总是没有办法和解的。
就像她与自己,就像她与纪霖深。
夜晚很深,到家的时候已经午夜将过。一步步穿过院子时,能听到两旁草丛里窸窸窣窣的蟋蟀叫声。
进了家门,纪霖深叫来了张姨帮忙。
温蔷最后躺上床的时候,侧头看了眼窗台方向。
薄纱一样的窗帘随着微风飘荡,让她的视线时遮时显。
间或一秒,能够窥得院子里笔直的梧桐木和高耸的青松。
暖风熏得人醉,在上眼睑支撑不住耷下来的最后一刻,她还在想——
如果当初,她穿一双不会滑倒的鞋,就好了。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温蔷没有直接回别墅,而是去了一趟附近的大超市。
她推了一辆购物车,步履缓缓在不同货架之间穿梭,逐渐往里面放了很多东西,有鸡蛋、有蔬菜、有鱼有肉。
最后购物车已经很满了,推起来有些吃力。
她想到,以前有纪霖深在的时候,很多东西都是他拿的。在她察觉不到的地方,他为她承担了很多的负重,很多的压力,尽管他什么都没说过。
纪霖深是一个很要强的人。
她还记得,十年前,八月份暑假的一天。当时快要开学了,她抓紧机会和同学约出去玩。
傍晚回到家里,听到偏厅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她踮着脚悄悄往那边走了两步,看到母亲坐在桌边椅子上,正前方站着的是纪霖深的母亲。她身上没有穿一贯在院子里种花时的围裙,只是家常的衣服。
站在温母面前,像是在商量着什么,微微弯着腰。
又走近了几步,温蔷才听清:
“温太太,就是这一次,预支两个月的,后面就不会了”
“阿深马上开学要交下学期的学费了,还有些班主任要收的学杂费和班费之类的,因为之前他姥姥住了院,所以手里才会短了些”
“如果这次能预支的话,下个月我可以干两倍的活,把西园那边也种上”
纪母一口气说了很多,然后温母才打断了她。
答应得很爽快,因为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而且学费本身就是必须开销,温母说她作为一名母亲也理解。她说,这笔钱不算预支下个月工资,就作为这个月的奖金了。
温蔷听到这里,舒了一口气。
母亲要是再不答话,她都要冲过去说她可以把零花钱借给纪母了。
但是后来,她才得知,纪母最终没有要那笔钱。
是纪霖深独自一人去了校长办公室,在里面谈了一下午,最终说服了学校的领导层,同意为他减免从今往后高中阶段的学费和杂费。
当然他也用自己高中时期的成绩和最终考上的学校做出了保证。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谈判。
毫无经验,一腔孤勇。
温蔷想,他那个时候那么心疼自己的母亲,连向温家求情的事都舍不得让她去做。
年仅十几岁,已经会站在校长办公室里,与一群成年人交涉协商,以义务交换权益。
所以她也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母亲的出事。
又是以怎样的痛苦,强行压下去对这栋温家宅子的满腔愤怒。
带着她,重新住回了这里。
从超市回去之后,温蔷让张姨去休息,她打算亲自下厨。
带上围裙,将手洗净,然后将蔬菜从购物袋里拿出来,一叶一叶拨开
一个小时过后,流理台上已经摆放了四五个盘子,芹菜小炒肉、番茄鸡蛋、肉末茄子、清炒芦笋。
很简单的家常便饭,不需要太多技术含量,这些年来她也只学会了这些。平日里忙碌起来,没有时间精进厨艺,但她自己吃足够了。
这也是她第一次做给别人吃。
她将饭菜端上桌的时候,纪霖深正好从公司回来。
玄关处,他换鞋的动作稍滞,视线掠过饭菜,又停留在她身上。眸子里没有一丝惊喜的亮光,反而有种深不可测的幽黑。
温蔷端着两碗米饭从厨房出来,将一碗放到他一直坐的位置,招手让他过来坐下。
然后又进去为他拿来了筷子。
纪霖深敛眸,顿了半秒,还是接了过来。
温蔷在他对面坐下。
她看到纪霖深夹了一块鸡蛋。
她也拿起筷子,却没有夹菜,只弄了点儿米饭放进嘴里,犹豫着开口:“你尝尝看,我做得不太好”
“很好吃。”纪霖深回答了她。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纪霖深。”温蔷终于还是叫了他一声,“我得到了一个机会,去欧盟培训的机会。我想我想去试试。”
纪霖深没说话,但吃饭的动作停下了。
“为期5个月。”说着温蔷咽了下喉咙,声音莫名变得艰涩起来,“如果成为优秀学员,还能获得留在欧盟做高翻的机会。”
纪霖深眼睑微垂,视线像是凝聚在眼前餐碟上。半晌后掀起来看她,眼底的波澜已被压了下去。
“你想说什么?”
温蔷眨了下眼,放下了筷子,轻呼了一口气。
是时候了,如果现在不说出来,那么可能永远都只能这样下去。
“纪霖深,我家害你母亲残疾,你害我家破产负债。”温蔷拼劲所有力气直视着他,目光中盈盈有水光,波澜四起,“我们是不可能和平共处的。”
纪霖深看着她,没有回应。
她明白,他也知道这一点。
她很想视而不见,避而不谈。
如果那片土地上开满了蔷薇花,那就赏花就好了。不用去想,地底下腐烂的根基。
但这样的纠葛,何时能有个结局?
总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
“所以,我们两清,好么?”温蔷声音很轻。
“我会向你保证,我出国了之后,我家也会搬离这个城市。我会到你永远看不到的地方,从此不再出现在你的视野里面。你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听到一个叫温蔷的名字。”
“你继续做你的青年才俊,天之骄子。你还是那个商界精英。”
“我也会恢复我平静的生活。”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微凉的空气缓缓地沉浮着。
餐桌上的饭菜没有动多少,已经逐渐冷了下去,上面不见了升腾的热气。
温蔷的声音最后一点点弱下去,几乎轻不可闻:“我会努力把你忘了,也不会再打扰你。你也一样,可以么?”
纪霖深全程沉默。
他想起那晚,温蔷问他的那句:“我们还能这样相处多久?”
此刻,两人相对而坐,明明相距不过一米,却像隔着银河,千里万里。
中间是斑驳碎星,无边夜阑。
命运的捉弄,让他们的交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终于,他点了头。
温蔷没有再说话。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陷入了死寂。
良久,她才开口:“你的饭吃完了,还要我帮你盛么?”
纪霖深目光逡巡在她面庞,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最终淡淡道:“帮我最后再下碗荞麦面吧。”
——
第二天,纪霖深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公司,像是在逃避什么,但他不愿意承认。
一整天他都让自己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处理完了一份又一份文件,然后一个会议接着一个会议,将手下的人折腾得午饭都没有时间吃。
但终于,暮色收合,夜幕一点点浸染开来。
他还是回到了这里。
从冷冰冰的雕花铁门望进去,青石板路蜿蜒延伸,院子里面一片悄寂。
两旁的灌木丛幽黑一片,能隐隐约约看到夹杂其间的花朵的轮廓。
黑暗里蔷薇花依旧绽放着,风裹挟着香味飘过来,却没有在他身畔停留,转瞬即逝。
他一步一步朝里面走去,微沉的步伐敲击着青石板路坚实的表面。
进了门,恢弘的宅子显得空旷无比,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却好像带走了所有的生命力。
他想起来,十年前也是如此。
每次站在院子里,无论周围多少佣人来来往往,他都会觉得这栋宅子本就是寂寞而寥落的。
也就是在那个女生放学回来的时候,一切的花花草草才会刹那间鲜活起来。
上了二楼,他停了一下,还是转身朝着温蔷的房间走去。
门是开着的,里面已经没有了人影。
他在门槛处站了一会,踏了进去。
停在衣柜前,打开,看到里面她的东西全部消失了,只有空荡荡的紫檀木板和金属挂杆。
她好像下了决心要将自己在这里的痕迹抹除一般,不留下分毫,连空气中似乎都不再有属于她的气息。
纪霖深平静地关上柜门,转身出去。
回到了客厅里,正对面是一个用上好的斧凿印刻石材砌成的壁炉。
里面还有很久之前燃尽的黑炭留下的痕迹,好似从那以后就没有再使用过了。即便靠得再近,也感受不到丝毫热气,阴冷而幽黑,毫无生机。
好像,又回归了他本来的生活。
表面花团锦簇,内里一片漆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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