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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关口


乌鸡哥的计划很简单。

        从大陆往澳门来并不容易,大部分人选择偷渡——从珠海跳下,顶着被探照灯找到的风险游过来。从澳门去往大陆却并不难,乌鸡哥委托人做了假的居住证,顺理成章地搞到两张返乡证。乌鸡本身就是人情通达,想要弄到这些并不困难。

        具体的计划,乌鸡却没有透露。章之微明白对方的意思,乌鸡做这些事情,也是为自己留条后路,免得这几日章之微显露端倪,只叫她安静地等,等待最后一天的到来。

        陆廷镇始终没有追,章之微跟随乌鸡慢慢地走回去,她很安静,没有哭闹,没有歇斯底里地和对方发脾气。陆廷镇没有走,他还是站在海边,风凉水汽远。陆廷镇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她肩上,仍旧将她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终于出声:“……一句话不合就跑,真不该把你送那么远。”

        他的语气颇有些无奈,沉沉望章之微的脸,她还是一副倔强不肯讲话的模样。上的妆也浅,淡淡薄薄一层,像刚开放的花朵。

        陆廷镇已主动递台阶。

        章之微还是不言语,她紧绷一张脸,越过陆廷镇肩膀,看他身后海洋。澳门和大陆相连,另一边隔海是港城。回港城,那真是孙猴子翻不出五指山,去大陆,才是天阔云低任鸟飞。

        老四出声:“先生,之微小姐方才跑得快,这边路黑,别是被什么脏东西吓着了?”

        陆廷镇闻言,仔细看章之微的脸,摸了摸她额头,声音终于放软:“真吓到了?怎么手也这样凉?”

        章之微终于出声:“没有。”

        虚情假意,全是骗子。

        她明知陆廷镇不信这些,他不信鬼神,就连大师送他的手串,他也随意地送给之微。

        但她还是顺着陆廷镇给的台阶往下走,眼睛红一圈,一路回去,她坐在车中,盯着外面的房子,不停地掉眼泪。以前都是故意当着他的面哭,故意掉泪惹他心痛,今天不知为何,章之微却想表现得更坚强一些,不稀罕在他面前落泪。

        陆廷镇全程未说话,由着她掉泪,到床上后终于变了模样,叹气:“你究竟难过些什么?”

        章之微睁着眼睛望天花板:“难过你不爱我。”

        陆廷镇摩挲她脸颊:“谁说我不爱你?”

        章之微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可她深知,那些话并不会让陆廷镇高看她一眼,他现在微微皱眉,看起来很为不听话的孩子头痛。她此刻撕心裂肺、怒吼怒叫又有何用,陆先生大抵只觉棘手,而不是心疼。

        倘若真心痛,方才他就不会由着她独自跑。

        打记大棍再给甜糖,章之微早知他的这些伎俩。

        于是章之微保持了沉默,只发狠咬陆廷镇的手腕,将他漂亮的手腕也咬出伤口,尝到血痕。陆廷镇这次没有推开她的头,由着她咬,由着她发泄一腔怒火,陆廷镇只将情绪变成狠狠凿进去的东西。她不出声,陆廷镇偏要她发声。俩人就像两头狼,老狼在训练他倾尽心血培养却不听话的小狼崽,两人用尽一切想要让对方屈服的手段,利爪,锐齿,声音,语言,暗暗较着劲儿,非逼对方臣服,逼对方先缴械投降。

        最终还是章之微败下阵来,一败涂地,只用柔软羽绒包裹自己,眼神溃散,大而无神的眼睛周遭一圈红。

        “好好的,怎么忽然闹成这样?”

        陆廷镇也不是赢家,他好奇章之微今晚异常表现,用湿毛巾擦她脸,看到她唇上有血,一抹,原是她咬破了陆廷镇的手腕。

        陆廷镇说:“哪里惹得你不痛快?”

        章之微背对他,她面朝墙:“或许当初陆叔叔就不该带我回家,最好给我一笔钱,让我自生自灭。其实您和陆老板、陆太太都不必这样尽心尽力地教我,让我自己活,说不定现在已经做起皮,肉生意,陆叔叔只消用几块大洋就能买我一夜,爽完提裤走,毋需这样劳神费力……”

        “胡说,”陆廷镇呵斥,“睡觉,明天早晨想想,你今晚是不是糊涂了。”

        章之微不说话,仍旧保持蜷缩姿态。陆廷镇喝了两杯水,见床上娇娇女孩仍旧毫无动静,他微微蹙眉,倾身去看——

        她已然熟睡,只是睡得并不安稳,眼睛哭红一片,脸颊还是泪痕叠叠,一重垒一重。不知她哪里来得如此气量,哭成这幅姿态,可怜极了。

        她如今睡着,陆廷镇却难以安眠。他安静地看着章之微小小一具身体,冷不丁想起父亲刚得知阿曼是叛徒的那天。

        陆家早些年做药品生意时和人结怨,对方姓杨,几十年来,两家势同水火,互相牵制一阵,到了近十年,陆家凭靠着房地产生意拔地而起,对方才被压在下面。找到阿曼也是个意外,是陆家派去杨家的卧底,无意间发现一些资料,而这些,则是关于阿曼。

        阿曼如何在杨家工作,又如何被派去陆家工作,接近陆老板,一点一点取得信任……

        尽管其他资料页在水中遗失,关于阿曼的这些,却是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就连他的死看起来也仿佛是一场作秀。

        阿曼为何在死前要求陆老板照顾他的养女?他和章之微非亲非故,只是做了几年邻居,怎么会这样对她好?章之微父母死于疾病,也是蹊跷,章之微是不是也早早被杨家洗脑,特意送到宅邸中做小卧底?

        毕竟谁都不会怀疑一个未成年的女孩。

        那天,陆老板打算就地料理章之微。

        对生意人来讲,背叛和不忠都是大忌。

        陆老板自觉与人为善,做人也豪爽,旁人向他借钱,绝不会要求对方写借据。曾遇到绑匪,陆老板几句话能劝得对方一心向善,将他释放。当然,陆老板也未薄待对方,知对方是走投无路第一次做事后,陆老板吩咐手下给他一笔钱,劝他改邪归正,洗手上岸。

        那人后来跟随陆廷镇,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陆老板容人肚量大,唯独不能容忍背叛和欺骗。如果不是陆廷镇相护,如今章之微大概还真如她所说,仍旧在寮屋中穿梭,出卖身体,或住廉租房,在灯红酒绿中转过一张又一张的床榻。

        陆廷镇见陆太太喜欢她,也不忍母亲伤心,他自己也难以对抚养的人下手。到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生活这么久,禽兽尚有怜悯之心,更何况人心。

        况且,暂时没有证据证明章之微别有用心,她来陆家这么久,也都是安安分分;做错事的是她养父,和她一个可怜孤女,的确无太多关系。

        这些话,如今也只有陆廷镇和陆太太在信。

        陆太太宅心仁厚,不许佣人传这些流言,她建议:“倘若真觉微微不安全,等她毕业后,就找个好人家,让她嫁出去。书是要读的,她一个女孩,也总要出嫁。”

        陆老板这才勉强同意。

        只是不知谁将这些话传到张妈耳中,她一个侄子早些年跟陆老板做生意,就死在被劫的那辆船。

        ……

        回忆至此,陆廷镇看床上的章之微终于换了姿态,她一条胳膊搭在外面,一身雪花肉,腕上仍旧佩戴着陆廷镇送她的佛珠串儿,上好的砗渠,温润光泽。万佛寺高僧邀陆廷镇坐下喝茶,私下商谈,告知他命途多舛——事业顺风顺水,即使有波折也毋需担心,总会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唯独姻缘浅薄,怕是要孤苦一生。

        陆廷镇耐心听高僧讲这些,一笑置之:“我不信天命。”

        高僧只摇头:“执迷不悟。”

        临走前,高僧给了他这串砗渠佛珠,面色高深,只说能保他平安无虞。

        平安无虞。

        陆廷镇不需要佛神庇佑,他不是会向上天祈祷的可怜虫,他不需去三拜九叩才实现自身愿望。

        他不是章之微这种会将高僧话语奉为圭皋的小可怜虫。

        -

        接下来的三日时间,章之微都没有和陆廷镇“和好”。

        她其实不懂什么才叫做和好如初,清晨醒来,陆廷镇绝口不提昨晚的事情。

        一切如常,照旧带她拜访旧友,带她吃喝玩乐,陆廷镇朋友也带了女伴,土葡人,用葡语唱起柔软的情歌,她的声音沉厚,曲调又温柔又有点难过。

        章之微冷眼看着他们,现在剖开来瞧,她和这些人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或者还不如她们,至少她们还有个“情人”的名头,在公共场合下尽可以举止亲密,不必在意他人看法。

        而她呢?名义上是叔侄,实际上连情人也不如。吵架后,陆廷镇也不会伏低做小哄她开心,他是高高在上陆先生,是她的陆叔叔,是长辈,教训她似乎理所应当。在这段感情中,章之微始终占尽弱势,好似一切全仰人鼻息,仰仗陆廷镇从手指缝隙间抖落一点宠爱。

        离得近了,陆廷镇也会不动声色避开,以眼神警告她,不可胡来。

        背地里做的时候他却没有这般道貌岸然。

        章之微不知其他情侣吵架后是怎样的情形,总不会是现在这样。她无心参观古朴美丽的博物馆,更无心去品尝美食佳肴,她胸口郁气难消,看着酒过三巡,有男人嘴巴也越没有分寸,什么话都说。

        最不讲究的是姓何的一个小少爷,白西装,瘦削个,他以“镇哥”称呼陆廷镇,一副自来熟的姿态,甚至还开玩笑,要邀请陆廷镇去尝尝“波斯猫”,还有人应声附和……

        章之微举手将杯子摔在地上。

        “陆叔叔不去,”章之微环顾四周,她说,“你们想尝就自己去尝,他不去。”

        她这一举动无疑于砸场子,陆廷镇没有恼怒,只笑了笑,说:“诸位见谅,我这小侄女就是心思单纯,听不得这些事情。”

        四两拨千斤,轻描淡写几句话将一场混乱揭过。起哄者过来,老老实实地向章之微低头认罪,赔礼道歉。章之微脾气孤傲难驯,不肯接受。

        何少爷面色尴尬:“这……镇哥,您看……”

        “我称呼你父亲一声何兄,”陆廷镇终于说话,他微笑,“何少爷这样称呼我,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何少爷恍然大悟:“陆叔叔。”

        陆廷镇对章之微说:“听见了?何少爷比你大两岁,算是你哥哥。现在哥哥低声下气向妹妹道歉,你该怎么做?”

        “没事,”章之微不情愿,“我没生气,刚刚我也冲动了。”

        何少爷松了口气,继续向下寒暄,满口套话,什么也是我疏忽大意云云……

        就此揭过。

        回程路上,陆廷镇让司机和老四乌鸡等人跟在后面,这里距离酒店不远,他和章之微一同散步,慢慢往回走。

        话题终于绕回那天吵架时候的争执,明日最后一天,章之微想从陆廷镇这里确认,做一个最终了断。

        乌鸡说得很对,她留在陆廷镇身边,以叛徒养女的身份。

        “刚才那个人说话很没有分寸,你不喜欢他,所以我当众摔杯子,也不要紧,”章之微闷声说,“你不生气,是因为我间接替你树威,对不对?”

        陆廷镇说:“让我好好瞧瞧,这是哪里的小机灵鬼偷偷跑出来了?”

        章之微看他:“所以你从未考虑过我们的未来。”

        陆廷镇皱眉,笑容收敛:“怎么又说这个?”

        章之微原本还有很多话要问他,现在看他表情,明白自己也没有问的必要了。

        她曾自诩聪明、沾沾自喜,现在却发现,这种聪明似乎并不好。

        她还没有聪明到能让陆廷镇对她情根深种的地步,却给了她看穿对方谎言的痛苦。

        “那天晚上,”章之微问,“如果我没有进你房间,没有打翻那杯酒,是不是我们现在仍旧是叔侄?”

        陆廷镇颔首:“是。”

        他可真坦诚。

        章之微低头。

        原来的确一直是她独自努力。

        “真好呀,”章之微自言自语,她说,“你没有骗我。”

        陆廷镇说:“别想太多,愁思易长病。回去好好休息,乖乖跟我香港,我带你来澳门是散心,别把一颗心丢在这里。”

        章之微没听进去,她凝望远处洋房,后面是海,再过去,是大陆。

        “无论你这几日听了多少胡话,”陆廷镇说,“别野了心,老老实实回家,知道么?回去仍是陆家小姐,风风光光,读书学习住高屋。”

        章之微不言语。

        夜间仍是疯狂纠缠,藤蔓缠缠,说什么都不分开,好似明天就山崩海啸死生不复见。次日,陆廷镇按照行程表要去参观工厂,章之微说自己肩膀痛,脚也痛——她哪里都不想去,就在酒店中休息喝茶。

        陆廷镇没有勉强,仍留老四和乌鸡供她差遣。

        等人走后,章之微叫来老四,让他去车程来回半小时的地方去买杏仁饼。

        “答应好朋友要送给她的,”章之微说,“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老四没有意见,问清楚地址和需要的数量后,转身就走。

        章之微又叫乌鸡进来,她随身只带一个小包,里面装了些钱和几件贴身的衣服,别的什么都没有。

        她面无异色离开酒店,让司机送她们去医院。

        章之微身体不舒服,前几天去看了几次医生,司机毫不怀疑。

        不需太多人跟随,乌鸡陪着章之微进医院,按照计划,他们从医院另一个门悄悄离开。来接她们的车子已经守在那边了,是卖菜和水果的大货车,来往珠海和澳门关口。

        当然,货车不可能带她们直接过关,他们是做生意的,不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收了乌鸡一大笔钱,也只能带他们两人去附近的一家水果铺中更换衣服装扮,再悄悄地借另一辆车出关。

        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顺利到令人感觉到不可思议。

        直到上车,章之微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她抱紧双肩,闭上眼睛,她此刻就藏身于货车货厢中,黑暗浸透,这里能闻到一些新鲜菜叶子的味道,还有泥土的腥潮味,说不定还有小虫子在上面自由攀爬……

        颠颠簸簸,自然比不得豪车舒适。

        章之微在这黑暗货车中,怀中抱着自己小小书包,捂住脸。

        眼睛又酸又痛,但她流不出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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