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沈海森愿意尊重孩子的意愿。
沈岁进则心乱如麻, 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的念头就是:我走了,爸爸怎么办?
“爸,我能好好想想, 再回复你吗?”
沈海森其实有点伤心,闺女没有第一时间说不走,要跟着他, 但还是情绪稳定的点了点头:“你想好了,再和爸爸说。”
徐慧兰那边呢, 在段汁桃家的饭桌上,喝了一杯小酒, 心里也有点失落。
孩子不是她生的, 现在就连沈海森这个亲爹都做不了主, 她一个后妈有什么资格在那说长道短?
段汁桃看出来徐慧兰心里藏着事, 脸上阴淡淡的, 但她不说,段汁桃也不好多问。正好吾翠芝也在, 三个失意的女人,各烦各的, 凑成一桌郁闷的年夜饭, 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只有没心没肺的两个爷们——
一个说:“这凉拌猪耳朵, 是不是麻油倒多了啊?嘴巴都麻肿了!”
另一个说:“这烤羊排熟是熟了, 怎么没撒料啊?!”
三个郁闷的女人, 看着两个没心肝的男同志,无不互相对看一眼, 把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
徐慧兰从单家借了一屉猪肉白菜馅饺子回来。
她在厨房里下水饺, 沈海森立在她边上调醋汁儿, 嗅到她身上的酒气, 问:“去隔壁喝上了?”
徐慧兰轻哼一声,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个什么劲。沈岁进的外祖要把外孙女接走,或许在外人看来,徐慧兰该是这天下第一高兴的人了。她这个后妈,巴不得前任生的拖油瓶,发配的越远越好。
可徐慧兰想知道沈海森是怎么瞧她的,他是不是也会和那些外人一样,用这种想法去揣度琢磨她。
“沈海森,我有话问你。”
沈海森倒醋的动作顿了顿,微微扬起下巴,眼神不与她正视。听她的语气,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事儿?”
“闺女她姥爷问你要人,你给是不给?”
沈海森自然是不想给。女儿养到十来岁,几乎是他一手带大的,再说老人带孩子,沈海森是一万个不赞同。
老人带出来的孩子难免娇气又矫情,沈海森就踩过坑。小时候他就被爷爷奶奶惯着长大,才纵得他年少轻狂,做出许多出格的事儿,现在想来,那些年的不像话,确实是被老人过度溺爱了。
沈海森嗫嚅道:“我舍不得。我这辈子就这么个闺女,岁进是我的命。你不知道她小时候吐奶有多厉害。100毫升的奶喂进去,要是不一直抱上足一个小时,差个两三分钟我把她放下去躺平了睡,这孩子吐奶就喷射状的吐。她呛了满脸满鼻腔的奶,我一边给她擦奶渣,一边就忍不住的哭。孩子受老大罪,我觉得都是自己的基因不行,因为我小时候据说也这么娇气过。”
徐慧兰想不出沈海森哭是什么模样。那么个大男人,对着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啼啼哭哭,场面一定是兵荒马乱的。
她觉得他终归是公子哥儿出身,到底学不来地痞市侩那套花腔,既然他不想把孩子交出去,他是孩子亲爹,谁又能抢的过他呢?
她问他:“你觉得我们俩处的怎么样?”
沈海森不明所以的望着她,在心里琢磨不定。
说处得不好呢,确实两人这日子搭伙过得太平极了。互相有界限感,涉及到隐私和财务问题,井水不犯河水。
像沈海森有一次看到,徐慧兰那个装着满满当当信件的盒子,信封上的邮票都已经泛黄翘起边角,徐慧兰却还留着,说明写这些信的主人,在徐慧兰的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可沈海森从不多问一嘴,那些信是怎么回事。那是人家徐慧兰的私事和隐私,他们打没结婚那时候起,就商量好婚后不能互相干涉对方的私生活。
说处的好呢,沈海森有时候也挺犯愁。心被亡妻挖的那个窟窿,到现在都是填不满的。有时候,沈海森会偷偷拿徐慧兰和向雪荧横纵比较,却无力的发现,当初热爱一个人的那种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
成年人就像枯萎的蔷薇,花朵干枯了,就只剩下满墙的刺。成年人的生活太乏味、太枯燥、太苦了,苦到连爱,都挤不出一丁点,匀给后来认识的人。
见他良久不作声,徐慧兰哼了一声,觉得自己今晚是在段汁桃那喝上头了,和一个鳏夫扯这些臊,居然还厚着脸皮问他和自己处得怎么样。
她在心里骂自己:徐慧兰,你问他这话,倒像是你要上赶着去贴他,人家还以为你和他在打情骂俏呢。
她其实想对他说的是,如果他觉得两人处得好,反正这些日子处下来,她也觉得没问题。左右他把闺女教的好,她也稀罕着,不如两人诚心的去一趟苏州,去和两老谈谈沈岁进的抚养权问题。
可他久不作答,这让徐慧兰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眼下话咽在嘴边,不肯再说了。
“我觉得我们处的也就那样,孩子的事我说不上话,为了避免外面的人说是我这个后妈容不下岁进,孩子的事儿,你自己处理妥当了。”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连眼睛都开始干涩。
徐慧兰要去拿盐兑饺子汤,踢了他一脚,喊他让让,别挤在厨房。
沈海森捏住她的手腕,用力捏,力气大到他自己都不知道,盯着她:“徐慧兰,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口是心非的臭毛病?”
他明明瞧出来她想说的不是这个。
都是成年人,谁还没长眼睛了,她对自己闺女怎么样,同一个屋檐下,他又没瞎。
徐慧兰憋着一口气,冷脸说:“你但凡是个爷们,这孩子你就得争一争!协议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孩子,她姥姥姥爷那边再稀罕,可孩子从小到大都在国外,他们也没带过几日啊?我想过了,当初孩子妈死前和你立下这个字据,无非是怕将来你后娶的,亏待了孩子。可咱们俩怎么回事,咱们还不清楚吗?我心里也明白,我们之间逢场作戏,总不能叫你把孩子折出去。你放心,我会告假去苏州,好好找两老谈谈,这事情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口口声声说的逢场作戏,让沈海森听着心里像猫挠似的,总觉得两人的情分,还不至于淡薄至此。可让他说些什么山盟海誓之类的话,他又说不出口,那分量太重,他觉得他承受不起。
“让让。”徐慧兰抬腿,拐了他一脚。
沈海森不让。
她是女领导,他还是京城阔少呢!
不让!
徐慧兰:“你姓孙啊?”
沈海森:“?”
徐慧兰:“你孙猴子家的定海神针吧!?杵在这干什么,饺子都好了,赶紧端出去,孩子饿了。”
把干捞的一盆饺子往他怀里一横,徐慧兰莫名其妙的偷偷笑了。
不认识他前,徐慧兰听别人说沈海森是个纸醉金迷的浪荡子,当年他在五道口干的那些“丰功伟绩”,劝退了多少良家少女。不成想真认识他了,发现这人却是个呆子。和隔壁的单愣子一天到晚待在实验室就算了,回到家里,好像这个家不是他的,一亩三分地变成她徐慧兰的领地,什么事情都得听她的指挥。
年前沈海萍送来的海货里有些鱼鲞,徐慧兰觉得年三十单吃饺子不像样,就又蒸了点干鱼鲞,拍了两根嫩黄瓜拌花生米。
忙活半晌,饺子都快凉透了,一家三口才在饭桌前坐齐整。
徐慧兰高昂的嗓门一扫屋内的阴霾,大有扭转乾坤之势,举起小酒杯先整个开场白:“今天不是个好日子,车胎爆了,闹的咱们仨连一桌年夜饭都混不上。但年三十,总归是个特殊的日子,我先做个年终总结。”
“这一年,是我们这个小家庭正式成立的第一个年头。小进,徐阿姨不怕你笑话,单位里的人都说我结婚晚,是个暴脾气的老姑娘。就算结了婚到现在,徐阿姨也不敢说自己脾气软和了多少,但至少,徐阿姨打心眼里疼你,在你面前从不说一句重话。”一小口辣酒下肚,徐慧兰没多少醉意,却想借着这股酒劲儿把心里话说出来。
“刚刚电话里的事,徐阿姨心里有数,你姥姥姥爷想接你去苏州生活。徐阿姨今天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不要生气,也不要觉得荒唐。”
这话一出,惊得沈海森手里的筷子都掉在饭桌上嗒嗒响。
沈岁进一脸疑惑的把脸转向沈海森,隐隐觉得这件事,一定和她爸逃不了干系。
“慧兰,你别冲动,有什么事,咱们好好商量了,再和孩子说。”沈海森心虚得腿都快软了。这女人怎么什么都敢说?他们俩之间的事,要是被孩子知道了,孩子该怎么看他们两个成年人?婚姻是儿戏吗?
徐慧兰面不改色,捏着酒杯,定定睨着沈海森:“嗯……不冲动,沈海森,你念着向雪荧的面子,连孩子都舍得掏出去给别人。一边说孩子是你的心肝肉、你的命,一边缩头王八似的不敢在老人面前呛两声!孩子这么大,她跟老人住过几天?她去苏州能适应吗?孩子在你眼皮子底下一路长到这么大,你觉得她舍得你?你想当好人,你想体恤老人的苦,你想成全你的亡妻,可我不忍心孩子受罪!你们男的,做事情衡量这个长,衡量那个短,可我们女的,更在乎眼前人。拿我侄女来说,从小我待她多亲啊?五岁之前,但凡她在家里,白天的时候,都是我领着她玩儿,一日三餐,喂饭都是我在边上盯着。我哥哥嫂子爱玩,就把孩子丢家里,两口子上南极上欧洲,都不乐意带着孩子。我待孩子这么好,可你知道吗,孩子夜里跟着我睡还是哭,还是要找她爹妈!这世上爹妈在孩子心里的分量,绝不是任何一个旁人能超过的,就算是亲姥爷亲姥姥也不能!沈岁进长到十几岁,你说你带孩子不假手他人,待孩子多好,可你怎么不想想,你待孩子越好,你在孩子心里的分量就越重。孩子恋爹妈是天性,别人能比爹妈好吗?”
一通炮轰,兜了沈海森满头冷水,扯破了沈海森心里的那层遮羞布。
确实,如徐慧兰所说,沈海森是懦弱的,懦弱到一边觉得对不起亡妻,想要遵行和亡妻生前定下的约定,可事到临头了,他又做不到像个君子一样,履行承诺把孩子交出去。
孩子,他不想给,但老人和亡妻,他也不想得罪。沈海森觉得自己快别扭死了。
当初有多爱向雪荧,现在就有多愧疚。现实面前,他终于不得不低头,人心是会变的。得知向雪荧得病的时候,那时的他是信誓旦旦此生只爱一人的。向雪荧走后,他是赌咒绝情弃爱的,发誓绝不会背叛这段感情,也不会和任何女人再走进婚姻。
可什么时候变了呢……或许从答应徐慧兰假结婚的那一刻起,他就悄无声息的在变。
假结婚,以为能化解家里的催婚压力。可沈海森渐渐发现不是这样的。从他开始默认走进这段婚姻的时候,无论它是假的或真的,那就是真真实实存在的。无论他多想辩解,他就是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
人和狗之间都能处出感情来,何况人和人相处呢?
经过半年的相处,沈海森已经开始既痛苦又卑鄙的想:人的心脏有左右心房,那就把向雪荧归置到左心房,把徐慧兰归置到右心房。她们俩在自己的心里井水不犯河水,两个女人谁都不要越界,就让她们在自己的躯体里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徐慧兰是会哭会笑会闹的人,不是一个毫无情绪的木偶。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和她共处一室,沈海森大多数时候也在爽朗的笑。
向雪荧走后,他有多久没笑过了?他记不清了。
但他却清晰的记得,向雪荧走后,自己第一次大笑,忘乎所以的大笑,是和徐慧兰在一起发生的。他甚至不记得当时是因为什么事情而笑了,但他却知道,自己失去向雪荧一年多后,那一次透劲儿的笑,让自己身体里冻结的血液,又开始回暖流动了。
水蒸气会提醒你水快开了,呜呜声会提醒你火车马上要发动,而徐慧兰,提醒了沈海森,人是会变的。
沈海森叹息一声,无力的垂下双肩,咂了下嘴,嗫嚅道:“徐慧兰,你这人不仅口是心非,还有牙尖嘴利的臭毛病,不过……挺好的,至少你把我想说的、不想说的、敢说的、不敢说的,都说了。”
徐慧兰就那么淡淡然的睇着他,不说话,想着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点不醒他,这男人,往后就不配她正眼去瞧。
这个男人,明明那么在意前妻留下来的闺女,却总像得了创伤后遗症似的,把自己扎头在实验室里不肯回家。
徐慧兰观察过,沈海森不仅怕见着自己的闺女,更怕见到隔壁的段汁桃。这大约说的就是睹物思人吧,沈岁进和段汁桃,哪个都和向雪荧逃不了干系。
有几次沈海森夜里回家,正好赶上隔壁的段汁桃在院子里拾掇要腌渍的白菜,徐慧兰就故意走到院子里,去和段汁桃打招呼攀热乎。她和段汁桃聊天,沈海森回来,怎么也不能装作没看见似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进门吧?
可沈海森的眼睛就像害了眼病,从不正眼去瞧段汁桃,就连跟段汁桃打一声招呼,都是眼睛斜在单家的屋顶上。
沈海森的心虚,徐慧兰其实有那么几分的理解。段汁桃和向雪荧长得再像,沈海森心里却始终清楚,那再也不会是向雪荧回来了。
真是人死如烟啊,徒留活着的人伤心罢了。
徐慧兰想听听沈海森对于孩子去苏州这件事怎么说,这事必须得有个了结,还得越快了结才好,免得夜长梦多。
沈海森把一双眼睛调去沈岁进的脸上:“岁进,你是不是只想跟着爸爸?”
沈岁进怔忡的点点头。她不跟着他,还能跟着谁?外公外婆待她再好,她再喜欢苏州,但那永远也不会成为她的家。
起初接到电话,沈岁进都吓懵了。年三十,阖家团圆的日子,外公打电话来提妈妈生前协议的事,要把她接去苏州,还说学校都已经联系好了,是苏州最好的女子中学,初中直升高中部,以前她妈妈就在那儿念书。
沈岁进说:“妈妈当初为什么和你签这个协议,大概率是觉得我会受委屈。可我觉得我现在过得也挺好的。”
这个挺好,说的是徐慧兰挺好。
其实是现在无论跟着谁,她都能把自己过得很好。丧母后的创伤期,现在除了偶尔被触动时,觉得心被扎了的痛,其余时光,她和别的孩子也没什么两样。况且,她还有妈妈留给她的小金库,生活品质一点儿也不低。
徐慧兰与其说是后妈,倒不如说是一位年长的朋友。
以前梅姐在的时候,从头到脚都要把她打扮的无可挑剔,像个精致的俄罗斯瓷娃娃,穿着洋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淑女范儿。但徐慧兰却爱给她买裤子,买灯笼裤、工装裤,买敞领的红格子衬衫,她教她要像男孩儿一样洒脱、遒劲。
部队大院里的路数,徐慧兰打小就摸透了。那里头的人,个个儿声音像小号,走路腰板直,每个人的精神面貌都利索极了。
徐慧兰身上这股劲劲儿的味道,已经弥漫入侵到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从前梅姐爱给沈岁进梳高马尾,再在黑皮圈的最外层,套上一圈别致的花绳。徐慧兰呢,大多数的时候,爱给沈岁进梳两个麻花辫,像部队里的文艺女兵一样,让她穿着浆洗着有肥皂味被太阳晒透的衬衫,配上松松垮垮的工装裤,随性又干练。
沈岁进爱公主裙,也爱徐慧兰给她买的衬衫和裤子,穿上衬衫和工装裤的沈岁进,身上不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改造后的落魄味儿,而是和徐慧兰一样精神好看。
“去年暑假我在苏州呆了一阵,太热了,感觉比加州还热。加州的热,是干热,苏州的夏天,又湿又闷又热,走在路上都觉得皮肤上黏糊糊的。真要说起来,其实我更喜欢北京。不过爸爸,我喜欢北京不是因为喜欢北京的气候,我是喜欢北京的人。”
沈岁进是想留在北京的,甚至比起生活了十几年的纽约,她还是更喜欢北京。这里的一砖一瓦怎么说呢,都有人情味儿,这里四处都可以嗅得见人间烟火。
而纽约,是冰冷的。同一个社区,相邻的house,都隔了老远的距离,大家关起门来,各过各的。不像家属院里的平房家家紧挨着,就隔一道墙,谁家今天吃什么菜,站在院子里一闻饭菜香气,就能猜得出来。
苏州的话……去的时候是夏天,热、出奇的热。热到沈岁进觉得,苏州那种奇奇怪怪的绿豆汤,是夏天里最好吃的食物。
一想起那种放了绿豆、糯米、百合、冬瓜糖和大薄荷味儿汤水,沈岁进的天灵盖都透着薄荷的劲儿凉。
沈岁进微眯着眼,盯着徐慧兰和徐海森说:“如果你们觉得我不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我还是希望继续呆在北京生活。”
沈海森差点被这句话心酸的砸出眼泪:“这就是你家,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徐慧兰也急眼了,觉得孩子这话说的太委屈了:“傻闺女,凡事还有个先来后到,要走也是徐阿姨走啊?你这孩子,徐阿姨索性今天把话也给你挑明白了,当初我和你爸结婚的时候,就没想过再要孩子。徐阿姨这人你应该知道,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
沈海森点头应道:“当初是商量好不生的,爸爸这辈子只会有你这么一个闺女。但你徐阿姨有句话说的不对,咱们家没有什么先来后到,咱们仨一个都不能少!”
沈海森渐渐握紧拳头,突然开了窍,管他的协议不协议的,闺女不想走,就是阎王殿里派小鬼来抢人,他都能下到十八层地狱去把人给带回来!
自己的闺女,用不着别人疼!
吃了饭,徐慧兰在厨房收拾碗筷,听见饭厅的门咯吱响了一声,知道是沈海森的烟瘾犯了,上院子里抽一根解解馋。
把碗筷从洗碗槽里淋冲了最后一遍洗洁精,徐慧兰在心里盘算时间,沈海森怎么出去的这么久?她的碗都快全部洗好了。
拧头往玻璃窗外一看,院子里的红灯笼,照出了两个大男人把手支在矮墙上唠嗑的身影。
徐慧兰难得在隔壁单老师的脸上,瞧见不如意的神色。闷葫芦一样的人,高兴是那张脸,不高兴也是那张脸,段汁桃一定有过人的神功,她怎么就瞧不腻那张脸啊?
徐慧兰很多时候,都羡慕段汁桃和她男人的那股黏糊劲儿。一双人,到底得好成什么样,才能结婚十几年,出个门还手拽着手,偶尔偷偷掸一掸对方的屁股,调情似的再互相推搡上一把?
沈海森给单琮容递了支烟,吞云吐雾的说:“你家那口子不在?抽吧。”
烟瘾像毒蛇,沈海森回京大教书的这一年多,已经把烟草的毒汁推入单琮容的体内,之前从来不抽烟的单琮容,现在被带的,偶尔也会嘴里叼上一两根香烟提提神。
单琮容指了指屋内,把嘴往屋内的方向努了努,意思是段汁桃在屋里。
把烟推了回去,单琮容说:“沈海森,你不去香港这事儿,差点革了老子的命。”
沈海森嗤笑说:“段汁桃知道了?让你早点说不说,非得这时候给人家添堵。瞧吧!年三十还受这老大的罪,院子外头这么冷,你这是被发配出来的啊?”
单琮容啐他:“你这回得为我上你老子那说说话,我这名额是顶了你才去的!你自己舍不得老婆孩子,把我给套进去了,我就得抛家舍子的替你去香港啊?”
单琮容心里蔫坏蔫坏的,打算在沈海森这撒泼,让他去沈校长那给自己争取家属随迁的名额。
沈海森搭了他的肩,牙龈都笑得露了出来:“你媳妇儿肯跟你去香港?她要是愿意去,我铁定替你上我爸那吹吹风。不过我瞧着,这左邻右舍,段汁桃混得如鱼得水,哪个她也舍不得啊?”
单琮容觉得他观察别人老婆观察的这么仔细,心眼不正,马上杀个回马枪道:“别是你家徐慧兰舍不得我家媳妇儿。刚刚你家慧兰同志,在我那可没少喝闷酒,怎么,你给她气受了啊?”
谁不知道徐慧兰出了名的女夜叉,这院里的男人,就没一个不服徐慧兰的,单琮容说这话是在损沈海森呢!
给徐慧兰气受,借给沈海森十个胆子他都不敢啊?
“你也就敢在我面前呛两句,在段汁桃面前,你敢逞威风?”
“彼此彼此吧。”
沈海森白眼道:“真叫你给说中了,我还真有事儿。不过不是徐慧兰,是我闺女的事儿。”
单琮容惊了一下,沈岁进一个泡在蜜罐里的小姑娘能出什么事啊?
沈海森偶尔和单琮容也会正经一下:“她姥姥姥爷,想把她接去苏州生活。”
单琮容更震惊了,沈海森没事儿吧?难道他身体也害上毛病啦?爹还在,谁舍得把闺女让出去?
“我和她妈生前有个协议,我再婚的话,孩子得跟着她姥姥姥爷过。”
哦,吓死了,还以为沈海森人快没了,要托孤。
单琮容平定一下心绪,说:“你家徐慧兰没撵孩子走吧?”
单琮容猜想了一下剧情:沈海森疼闺女,死活不让沈岁进去苏州,徐慧兰呢,作为后妈,且还是尚未生育的后妈,铁定希望前任的孩子发配的越远越好。
沈海森拍了拍他的肩,摇头说:“你比我还闷头扎在实验室呢,这家属院的行情,看来你是一点不懂啊!徐慧兰啥名声,满院的人,不知道的,还说沈岁进是徐慧兰的亲闺女,我才是沈岁进的后爹!”
单琮容纳闷了:“那徐慧兰晚上上我家喝酒,生什么闷气啊?”
沈海森把抽了一半的烟在墙砖上摁灭,不一会墙砖就被烫出了个黑洞。
单琮容叫嚷道:“嘿我说,这墙是公用的吧?你少在我的地盘造孽,这还有我一半的地儿呢!”
沈海森觑了他一眼,吓唬他:“别叫,再叫我把你这个月从股市里套出来的小金库去和段汁桃说!”
单琮容被他揪了小辫子,识相的说:“别介,沈老兄,我这好不容易攒点钱,底下带的几个学生都是苦孩子,我这不也是从资本市场里卷点钱出来,劫富济贫吗?我这叫为社会共同富裕做贡献!”
都说单琮容是个闷葫芦,只有沈海森才知道他这同僚骨子里,在人情世俗上是多滑头的一个人。他披着质朴老实的外衣,行走在京大这片龙潭虎穴的江湖,无人不称道单教授为人严谨、踏实、刻苦,深交下来,呵,这人脑子可是再精明不过的一个人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明亏,单琮容诚诚恳恳的受着,摆出一副恭敬谦让的姿态;可那种能搏一搏、争一争的暗亏,哪回见他输过?
对比起单琮容,沈海森觉得自己简直亏大了!自己在外的名声还混得不如单琮容呢!就是吃了这不知道扮猪吃老虎的哑巴亏。
不过沈海森也服单琮容,至少他这人的精明,不是用在自私上,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能全身而退的自保和拉一把身边泥潭里的可怜人。
沈海森对单琮容的评价:这人能处。
和单琮容在同一个系,不为利益所桎梏,还能敞开心扉和单琮容处,并且处的好,沈海森从头到脚、由身到心,都是被单琮容所折服的。
像炒股这件事,沈海森把他领进门,让证券营业部的老同学帮着给单琮容开了个户,单琮容摸到第一个涨停的时候,从里头提了一笔钱出来,先厚道的请他去大饭馆吃了顿谢师宴,然后开口和他商量:“老沈,我炒股这件事,你能不能别和我家里人说?”
沈海森以为他要搞小金库呢,男人那点小九九,抽包烟喝点酒,到女人面前要两个钱就跟孙子似的,他理解那股窝囊气。男人也太苦了,在外面是没感情的挣钱机器,回到家还要被老婆嚼耳根子全部上缴国库,点灯熬油似的下了晚班,夜里还得被老婆催着交作业。他奶奶的,男人结婚图个啥啊?
沈海森在饭桌上,晃着酒杯,同情的说:“单老弟,你的苦,我理解,放心吧,炒股这事儿我绝对不跟弟妹说!”
沈海森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男人堆里的天选之子,太鸡儿幸运了,向雪荧和徐慧兰就从来不管他的经济账,自己一天抽他个两包软中华,徐慧兰都没个屁放,自己从来没受过这些破事儿的气。
谁知单琮容的回复是:“系里今年新招的本科生,选了我课的其中两个学生,一个老家在广西,一个老家是陕西,都是偏的不能再偏的山沟里出来的。上回在食堂撞见,光打免费的汤和饭,不打菜,我没上前和他们打招呼,怕他们露出窘态。后来我去问了他们辅导员,说是家里生活确实困难,也给他们申请上了助学贷款,还在校外搞兼职打散工,只不过还是架不住家里老弱病穷的拖累。我想起来我刚从兴州出来那会,也是这样,打算以后每个月资助他们一人一百五的生活费。打工太苦了,我上学那会,还凌晨三四点去菜市场替人踩三轮,一天挣一顿饭钱。一想到那种艰苦,我就流下泪来,心想,咱们中国人一定是一代比一代好的,自己吃过的苦,怎么能让小一辈接着再吃呢?不是说受打工的苦不好,而是耽误学习,我想学生把精力更多的花在学习上,创造出更大的价值。”
沈海森心里大受震动,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才真正觉得单琮容这人值得深交。单琮容和他们这群高干子弟出身的人不一样,心底里那股善良劲儿,简直太他妈有人性的闪光点了。
同是血肉之躯,有人行尸走肉,有人伤天害理狼子野心,有人看似不羁却还保持着赤子之心。沈海森在京大的职场斗争里阅人无数,办公室政治斗争那套,一想起来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就让人心口泛着恶心。
好好的学术殿堂,沦落成了卑鄙无耻的墓志铭。
沈海森叹了口气,在院子里冻得直跺脚,好不容易才和单琮容说起正事:“头疼呢,正想着怎么把老丈人他们糊弄过去,孩子必须得跟着我。”
单琮容给他出主意:“这事儿你去说不行,你和徐慧兰去说,就是上两老面前送死。他们非跟你们急眼不可,觉得是你们要和他们抢孩子!你呀,这事儿得好好跟你闺女说,让她上她姥姥姥爷那演出大戏给老人瞧。老人心疼孩子,孩子在他们面前,把眼泪一淌,比你和徐慧兰上他们跟前说上十万句肺腑之言都有用。”
沈海森被点醒:“是得让我闺女自己去说。孩子都这么大了,愿意跟着谁,总得尊重孩子自己的意愿吧?”
单琮容搭搭他的肩:“进去吧,都直跺脚了,别冻成冰棍儿了。我也回屋去哄哄我家那口子。”
沈海森说:“段汁桃愿意跟你去香港吗?人生地不熟。还有你也得问问孩子的意思,你家小子,可没我家闺女这么贴心,脾气跟你不对付了,那是可以撸起袖子掀了桌,和你对着干的。”
单琮容愁眉不展:“嗯,我哄哄试试吧。”
沈海森:“那行,你家里要是敲定了,我帮你上我爸那争取随迁名额。香港那项目我之前算过了,按照咱们大陆现在的水平,要琢磨透,还和香港合作研究出新超导体,这项目没个三五载下不来,最快怎么也得四年吧。”
四年,四季都轮回了好几番了。
单琮容从来都觉得自己的妻子段女士是很好哄的,但这一次,他却有史以来,第一次没了信心。
年初一的早上,从来都是家属院一年之中最清闲、安静的一个早晨。因为这院里的大多数人,昨晚都熬夜守了岁,第二天便都有些懒赖着不肯起来。就算有雷动不动早起的人,那必定也是张嘴哈欠连连的。
初一不兴拜年,沈岁进早两天就约好了院里的单星回、游一鸣他们去芦花荡写生。
沈岁进今年不练嗓子了,已经停了音乐学院教授的一对一辅导专修,改为跟京大美院的教授学习水彩写生。
老师想让她从素描开始学起,打好底子,路才能走得远。可沈岁进没那个耐心,还没学会走,她就想着去跑去跳,要学,她就要从精髓切入手,再由上而下的查漏补缺。
你别说,就连美院的教授都惊奇,沈岁进这种本末倒置的学习方法,居然有一种出奇的特效。沈岁进的水彩画不仅短时间内,学的好极了,而且还特别能扬长避短,发挥自己的优势。
比如她画画时的配色,仅凭着卓越的审美天赋,随心所欲的在图纸上拼凑,远远没有专业美术生在配色上那种收放自如的功力。于是沈岁进另辟蹊径,从西式油画那派的光影调和入手。
从小到大,大大小小的画展,沈海森和向雪荧带她看得多,输入的多,自然也就有输出。填鸭式的教育还能培养出来一个学霸呢,何况沈岁进打小在沈海森的纵养下,对事物的共情感知能力,本来就比寻常人强得多。
搞艺术创作,多需要一颗浪漫而又多情的心啊!
于是油画那种光影碰撞之美,沈岁进居然刚入门就领悟了光影的最高境界,对一幅画的光影切割和构造是信手拈来。
对此,美院教授,对沈岁进在画画上日进月精的惊人天赋,最后解释为:领导家的孩子,从小站位高,思想认识到位。能精准给自己定位,省去了在艺术创作道路上漫长的摸索,直接抓准优势,并且把优势大放异彩,自成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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