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翌日
宋清玹局促坐在玫瑰椅上,紧紧攥着双手,微垂着头颅,嘴唇紧抿,神色不安的模样。
从画馆出来两人随意寻了一家酒楼,选了个二楼临窗的位置,海|棠花浮雕窗敞开,楼底下来来往往皆是行人,熙熙攘攘的交谈声、叫卖声连成一片,喧闹嘈杂。
陈御还是一副懒散惯了的神态,身子斜斜靠着上纹浮龙潜鱼的扶手,头微侧,眼神落在窗外闹市,悠闲自得品茶。
他也不开口。
梳着垂鬟低髻的小姑娘怯生生抬眸瞧了一眼,一向肆无忌惮的她生平第一次这般无助。
在心底斟酌半响,犹犹豫豫启唇问道:“你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陈御这才撇过头来,放下手里已经凉了的茶杯,上半身仰倒在黑色雕花椅背上,看似疏懒,眼神却直勾勾对上对面少女惊慌的眸子,食指轻扣扶手,思忖道∶
“你若是有何难言之隐,我自然不便多问。”
他不想问,可宋清玹想知道的事情可太多了。
“你那天说的姐姐……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出口却只有这么单薄的一句话,她直愣愣望着杯中翠绿的茶水发愣,明明耳畔人声鼎沸,她却觉得空的骇人。
对面传来轻笑声,不知是在笑什么,宋清玹不敢抬头看。浑身火辣辣的,仿佛被人脱光了衣服丢在大街上一般。
他一定是猜出什么来了。
“名门世家林府高高在上的嫡长女,和出类拔萃的年轻丞相,很般配不是么?”
她身子僵住,只讷讷点头表示赞同,脸上神情是麻木的。
她怎么会不知道?以前,母亲也说过她和沈韫哥哥最是般配,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现下恐怕就连阿娘也再说不出这句话来。
在牢狱中之时,她厚着脸皮,使出她一惯撒泼打滚的手艺来,求着阿爹阿娘∶“就让我去吧,好不好?我离不开沈韫哥哥,求你们了~阿爹~阿娘~好不好嘛?”双手合十,作拜托状。
“嘁!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宋子策单腿屈膝靠坐在墙角,嘴里叼着一根地上铺的稻草梗,不屑鄙夷地看着宋清玹。
被狠狠瞪了一眼之后,嗤声移开视线。
她重新摆出可怜的表情,跪坐在地上,小手扯着母亲的衣角撒娇。父亲只是顺带求一求,他的意见无关紧要。
宋夫人轻叹一声,看着自己女儿的目光充满怜爱,温暖的掌心抚着她稚嫩娇软的脸庞。原来她已经长这么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小心思,有勇敢追寻的人。眼前还是她嗷嗷待哺的模样,仿佛就在昨天。
“荞荞,我不拦你。从前你第一次跟娘说喜欢沈韫的时候,我不拦你,后来,你决定诱着他让他与你一起的时候,我也没拦你。今天,娘同样不拦你。”
她轻轻地将小女拥进怀里,
“但是,你记住,今时不同往日,你以后不再是官家小姐,甚至连自己的身份都要隐瞒,你恐怕永远都没办法和沈韫堂堂正正有名有份,哪怕你进了沈府,但人人都从心底瞧不上你,表面上尊尊敬敬,背后唾沫星子可以把你淹死。害怕么?”
“我不怕。”声音娇娇。
“好。荞荞不怕,那娘也不怕。”摸着她毛乎乎的脑袋,宋夫人眼里是哀戚。小儿小女感情正浓,她不忍问出口,要是沈韫娶了旁的女子怎么办?
她唯一欣慰的是,沈韫哪怕没那么全心全意喜欢她的女儿,却也处处周到事事详尽,到时,他会让荞荞完璧回来的。
“咳——”
陈御轻咳,唤回宋清玹游离的思绪,他那杯凉茶早已饮尽,抬手给自己又添了些茶水。
对面小姑娘的茶杯连位置都没有移过,他体贴替人将茶给倒了,重新唤小二上热茶,“姑娘家,喝凉的对身子不好。”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眼里空洞,都忘了道谢。
扭头望了眼窗外头,交谈的路过人不知都已换了几批,声音却依旧嘈杂。他在这里耽误了太久时间。
垂下眼帘,轻声询问∶“你可还有想问的?”
宋清玹摇头,只那一句就让她勇气尽失。
“那好,既然一道坐在这里了,光是喝茶有什么意思?这楼四面八方景致还都尚可,值得观赏一二。”
她胡乱应下,心不在焉扫视四周。目光移至窗外时——
陡然,身子一僵。
那具熟悉的修长身影,着白色衣裳,琼林玉树,气质出众,正是跟她说有要务忙的沈韫。
他的身边有一陌生女子,长相温柔,举止端庄大方,再细看,却有些眼熟。
只见那女子说着什么,沈韫耐心聆听,脸上表情是她熟悉的温和,她同他说话时,他就是这样,专心致志,会微微颔首浅笑,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其实她一点也不特别。
眼睛又开始发涩,强撑着捂住眼睛,陈御见状体贴关上雕窗,说出口的话却隐隐带着一股子尖锐∶
“我没跟你提起过,我来京都城是随着我母亲一道过来的,她与父亲因为外头的女人和离了,说是和离,其实闹得很凶,本是相当恩爱的一对,最后落得谁都不体面。于是哥哥就随了父亲那边。”
“我晚间经常想起哥哥,我们感情很好。很多次,我都恨不得杀了那个女人,但是有什么用呢?伤害已经造成。”
宋清玹一动不动,脑中嗡嗡作响,她也是沈韫外头的女人么?
可是……可是明明是她先认识的沈韫哥哥呀。
她想反驳,但开不了口,怕一出声就是呜咽。
陈御慢慢坐直身子,伸出长臂,温柔抚摸她的头发,动作轻柔地拉下她捂着双眼的手,大掌与之交握,似乎在给予她力量,望着她泪眼朦胧的水眸∶
“我盼你,自尊自爱。”
小姑娘泪珠子涌得更加汹涌,她感觉他是在骂她。
……
屋内檀香依旧,七枝魂不守舍地走来走去,姑娘今日都不让她跟,自个儿就出去,这么久了,怎的还不回来?
正担忧着,屋外就传来了脚步声,不似往日轻盈。
七枝匆匆上前,“姑娘,你可总算回来了,奴婢担心死了。”
人虽然是回来了,魂还在外头。一进屋,谁也不搭理,径直趴到美人榻上去,用薄被盖住自个儿,在沉闷中蜷缩成一团,啃着手指,眼神茫然。
她想起来了,与沈韫一道的,不正是前些日子买糖人不小心撞到的那位姑娘么?因着对方实在温柔亲切,所以她记得住。
怪不得,会在那里碰见,陈御和她是姐弟,有好玩意儿自然头一个告诉自家阿姐。
宋清玹发出一阵笑声,笑出了眼泪。
姓沈的,原就是同一人啊。她当时听到的声音不是幻听,是真的有人在唤,“沈韫”。
所以,沈韫哥哥那天晚上才会对她买的糖人不感兴趣,在外头已经尝过了,自然没必要再吃。
秋季刚来,正是凉爽的时节,房间里头却闷得很。
沈韫怕她换季着凉,为了照顾宋清玹的身子,已经吩咐下人生了地火龙取暖,加上好几日门窗都关了个严实,这密不透风的,怕是要热坏。
今早七枝看着姑娘出去,特意开了门窗,屋子里总算通透起来。
可是,耳边听着姑娘呜咽的哭泣声,她又觉得房子里头燥热不已,不禁解开一粒领扣散热,心尖似有烈火在烧。
姑娘还在哭。
她小心翼翼将姑娘从薄被里头捞出来,就是个水人儿,身上衣服被汗浸湿,白皙的脖颈处沾着水露,像洗净的脆生生的莲藕。
一张小脸梨花带雨,哭得好生可怜。
七枝何曾见过自家姑娘难过成这样,心里头骂了沈韫千句万句,嘴上也不饶人,
“瞧着丞相大人是个好的,没成想……”
话没说完,宋清玹就捂住了她的嘴,“不许说沈韫哥哥的坏话。”语气中还带着哽咽,哭到半路,情绪正波动,还未完全抽离出来。
哭得太厉害,有点头晕,她没什么力气了,制止住七枝后,疲惫地倚墙靠坐,整张小脸绯红,“不可以的,七枝,沈韫哥哥帮了宋家,他是个很好的人,不可以骂他。”
“可是,姑娘,他……丞相他……”
宋清玹微不可查地摇头,“是我自己要黏着跟着,从一开始就是,如果不是我一直缠着,一直暗示,他可能根本不会同我表明心意。如今我的身份已经配不上他了,我其实明白的,一个罪臣之女怎么配和他相提并论?”
她扯出一丝笑容来,“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七枝,你先下去。”是沈韫的声音。
她蓦然向音源处看去,沈韫挥退了身后一众仆从,“吱呀——”一声响,不知是那个走到最后的关上了房门,此时,屋里静悄悄地,鸦默雀静,落针可闻。
一声轻轻的叹息,沈韫朝她走来。
“听下人说,你最近好似有些不舒服?”没有再上前,在离她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脚步。
抬头望他清隽的面容,她张开双手撒娇似的说∶“沈韫哥哥,抱抱我好么?”
他有些犹豫,可看见她这副前所未有的娇弱模样,信步向前,把人实实拥进了怀里,女子香气扑满衣襟,他忍不住再扣紧一分,下巴抵在她头顶,满足地轻叹,几日不见,甚是怀念。
乖巧蜷缩在男子怀中,她顺势环住他修长脖颈,耳朵贴紧他的胸膛,数着心跳声,这一刻就此定格就好了。
“说说看。”
“没什么的,前几日夜里做了噩梦,醒来一片漆黑,有些吓到了。便想着去找阿娘,出了门才记起阿爹阿娘他们现今在姑苏,就有些难过了。”
沈韫温柔应声,又问道∶“夜里七枝没给你留灯么?”
拽住他的衣襟,她立马回话∶“是我自己没要留的,不怪七枝。”
手心攥得太紧,发了汗,垂下眼帘,掩饰好她的难过,她问他∶“沈韫哥哥这几日很忙么?忙到都没有时间来看我。”
“嗯,政事堂的桌子都要放不下了,下次要把你捉过去替我处理。”
轻按眉心,他有些头疼,不止是公务,主要还是沈怵那边出了点岔子,倒也没必要和她讲这个,省得她操心。
“那……沈韫哥哥方才是,直接从政事堂过来的么?”紧张地抬起头,仔细瞧着他的神情。
沈韫愣了一瞬,但随即点头肯定。
她心里一紧,攥紧了拳头,沈韫的衣襟已经被她扯得松松垮垮。不死心得撑起身子,双手捧住眼前这张嫡仙一样的俊脸,问∶
“真的?没有骗我?”
“自然是真的。”沈韫扬起好看的笑容,温柔看着她。
宋清玹失望极了,脸上不显,松开手,重新埋进他怀中,死死抱住他。
“荞荞,倒是你,有些奇怪。莫不是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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