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七章
整个课室内静悄悄的,唯有笔锋拖过纸面的沙沙声,学子们或挥毫作文,或停笔思索。
来布置题目的书童束手立于上首,眼观鼻鼻观心,只等着最后收拢文章,递交给先生。
牛乃棠坐在穆明珠前面,抓耳挠腮,至此时才写了个题目。她本就是这一屋子里年龄最小的,还逃了半年课,能把题目解释清楚已是不易,更何况还要契合题目写一篇文章出来。学习比起看话本来,怎么都枯燥艰涩了许多。她有心装病躲出去,又害怕给就坐在身后的表姐拦住,真正是如坐针毡,就盼着放课的钟声响起。
距离放课还有一段时间,穆明珠倒也不着急,见少年没有反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索性换了一支细笔在那纸上作起画来。
她在现代有素描功底,此时细细的笔锋简单勾勒几笔,便出了一个圆顶斗笠似的官帽。
穆明珠画几笔,便侧头看少年两眼;看他两眼,再又低头勾勒几笔。
纸上的画作已渐渐有了雏形。
她画的正是身边的少年。
画到最后,穆明珠想起作幽灵的那三年来,下意识在画中少年身边添了两笔,连起来正是一口棺材,笔落了一半才觉不吉利,便又随手涂去了。
书童提醒,“还有一盏茶时分便放课了,请诸位检查各自文章。”
坐在穆明珠前面的牛乃棠,方才苦恼之下,竟趴在桌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毕竟她昨晚熬夜看话本,可是一宿没睡,此时被书童的提醒惊醒,大惊之下,也顾不得文通字顺,提笔便写,只想着不能交白卷丢人现眼。
穆明珠瞥了一眼少年,却见他的文章刚好写到尾声,心知是等不到他在纸上写下给自己的回复了。也是,以少年谨慎的性情,凡是落在纸上的字句都是慎之又慎的。
她便在那纸上又写了一句,“你若来便点点头”,后半句暂且放在腹中,若是少年不肯来,便怪不得她用绑人的手段了。
穆明珠这次把整张纸都推到了少年面前的书桌上,由不得他不看。
齐云稍稍垂眸,便见女孩推来的洁白纸张上,自上而下写了三句话。
“放课后小树林等我”
“怎么样?来不来?”
“你若来便点点头”
在这三句话旁边,还有一则小画像。
画中少年宽帽遮眸、腰系长刀,坐于书桌前,正提笔写字,他身侧打开的长窗外翠竹掩映。
作画人就坐在画中少年的身边。
齐云凝视女孩清隽的字迹,许久。
就在穆明珠以为少年不会有所回应时,却见他那黑色的官帽轻轻动了,随着他的下颌一起,有个极微小伏度的上下起伏。若不是穆明珠一直盯着看,几乎难以察觉。
少年点了头。
穆明珠勾唇一笑,便扯回纸来,随手揉作一团,丢在桌上纸篓中,随后自会有樱红收拾处理。
便在此时,放课钟声响起,书童依次收了众人所作的文章。
穆明珠对齐云道:“跟上。”说着,便当先向外走去。
齐云起身,跟在女孩身后,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探手捡出了女孩丢在纸篓中的那一团纸,使之隐匿于黑色披风下。
南山书院的树林很多,穆明珠要寻一处清净地方与人说话,底下人自然就把周边清场了。
穆明珠走到一株巨大的松柏前停下,回身看时,就见少年正从林木的边缘处走过来。
方才在课室中,两人都坐着时还不觉得,此时少年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穆明珠却控制不住想起棺木中少年的模样——想到他胸口那乌溜溜的洞,想到他弯成弓的残腿。
甚至有那么一晃眼的功夫,穆明珠看到少年心口破着洞向她走来,定睛一看,却又明明是健全完好的人。
穆明珠闭了闭眼睛,心知是在棺木中那三年少年的模样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谈正事之前,她决定先给自己洗洗眼睛,免得日后做梦还会见到少年心口破洞的骇人模样。
少年已经走到她面前,沉默得等她开口。
穆明珠简单直接道:“把上衣脱了。”她心无旁骛,自然说得干脆。
少年却猛地脚步一顿,如果是此前听到女孩唤他名字,还只是怀疑出现了幻听,那么此刻他几乎确信是自己听错了。
“愣着做什么?”穆明珠催促道:“脱啊。”
齐云下意识将手放在了衣带前,却迟迟没有动作。
气氛因为他的僵硬变得诡异起来——或者说,穆明珠终于后知后觉得察觉了这道命令的暧昧之处。
可是她无从解释。
索性也就不解释了。
穆明珠上前一步,直接自己动手,伸向他胸前衣襟……
齐云如被惊醒的猛虎一般,几乎是本能动作,立时伸手钳住了女孩伸来的小手臂。
他的手指,有捏碎人骨头的力道。
穆明珠只觉左前臂一阵剧痛,她不假思索,右手前伸,“吭啷”一声刺响,已是拔出了少年腰间长刀,横于两人之间,迫使少年松了手。
齐云随身的兵刃岂会如此轻易被人夺去。穆明珠伸手拔刀的动作固然快捷灵动,但在齐云眼中看来,仍是缓慢足以拆解的,但是那一瞬间他已然理智回笼,没有阻止穆明珠拔刀,同时卸去了手上力道,顺着穆明珠刀锋所指,连退两步,俯首沉声道:“臣死罪!”
如果说最初穆明珠要求他脱衣,还半是认真半是随口一说,那么此时她却被激起了脾气。
今日他是脱也得脱,不脱也得脱了。
穆明珠忍痛将被他捏过的左手臂藏在身后,右手持刀,刀锋直指少年,静了一息,待手臂痛意稍缓才要开口说话。
齐云这一下出手,倒是叫她想起来了前世她执意要逃脱这桩婚约的部分原因。
这样一个睚眦必报、又武力高强的人,剥了她二哥的皮,射瞎了她表哥的眼,换做是谁,都不放心要他来作枕边人。
上一世穆明珠便是这么想的,若果真与齐云成婚,日常生活中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他被得罪了当下又不言不语,日后她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清楚。所以前世这个时间点,正是她闹着要解除婚约最激烈的时候。倒是也可以理解。
前世这会儿她哪里敢单独约见齐云,纵然每次跟他大吵的时候,也都是当着众宫人的面,确保自己安全无虞,穆明珠才敢敞开了说话。
因上一世死后得知少年冒死为她报信,穆明珠此时对少年的惧意去了,至少一个肯冒死救她的人,总不会一言不合就杀了她。
穆明珠这次再开口,只有简单直接的一个字了。
“脱!”
树林中静无人声,只有偶尔被惊扰鸣叫的飞鸟,松柏灌木的清香在夏日午后的空气中氤氲。
齐云因冒犯在前,再不好推拒,虽不知穆明珠用意,仍是垂了眸,忍着难堪,缓缓抽开了衣带。过招之时出手如电的少年,此时手上却像是负了万钧之重,迟缓艰难得褪去一层又一层的衣裳——黑色披风、紧身的外裳……一件又一件落在青苔横生的泥地上。
只剩了最后一件素白的里衣。
他的手指按在衣襟处,迟迟不能再动。
穆明珠此时手臂疼痛已经缓过来了,估摸着只是皮肉之痛,没有伤到骨头,欣赏着少年的难堪之态,方才心中恼怒也已消散,见他不肯再动,也不出言催促,而是长刀递出,一点寒芒停到了少年衣襟处。
察觉寒意迫近,齐云本能要出手阻拦,生生强忍下来,按在衣襟上的手已紧握成拳。
穆明珠扬眉一笑,刀尖如一只寒凉的手,瞬间挑开了少年衣襟处的系带,往侧边轻轻一拨——
一阵风吹过,少年紧实的胸膛露出大半,心口完好无损。
穆明珠斜倚松树,含笑细观,见少年虽仍旧黑帽遮眸,却已经从耳根红透到脖颈,连胸前的肌肤似乎也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她忽然有点奇怪的联想——少年手上肌肤晒成了麦色,身上倒是白。
就在这样难堪的境地下,少年忽然开口,声线有些不稳,却勾得人心中发痒。
“若殿下今日此举,是为了要臣答应前番争吵之事。那是不可能的。”
穆明珠微微有些诧异,她前世跟齐云争吵的事情多了,一时也记不起究竟是什么事儿。
“好了,穿起来吧。”穆明珠将长刀抛还给他,揉着发胀的左前臂,这才谈起正事儿来,“近来扬州水患的事情,你听说了没?”
齐云迅速拢好衣裳,面上绯色还未褪去,心神也有些恍惚,闻言迟疑了片刻,才寒声道:“臣略有知晓。”
“你不要插手。”
齐云微微抬头,有些诧异得看了她一眼。
穆明珠不清楚母皇是何时下令要他去扬州查溃堤大案的,因此只道:“总之本殿近日有事情要你去做,你就留在建邺城中。”
齐云系着腰间衣带,心中诧异更深,没有吭声。
穆明珠道:“你听到了没有?”
齐云开口,仍是那阴恻恻的语气,道:“臣以为,殿下并不愿与臣多有牵扯。”
这就是齐云人前人后的两面性,在人前他是寡言少语、诚意十足的准驸马,人后却是一句话就能把穆明珠点炸的混蛋玩意儿。
若穆明珠果真是有事相求,却对上齐云这样的态度,两人最后注定又是不欢而散。
好在穆明珠已是重生而来。
她想了一想,前世这个时间点,两人的关系的确快到谷底了,她也的确是什么事儿都不想跟齐云扯上关系。那么从齐云的角度来看,她忽然约他私下见面,还要他近期为她做事,的确有些不合常理。以齐云谨慎的个性,自然要多家探问。
但她这是为了帮齐云保住健康的腿。
若是她此时好声好气求肯他,那才更加不可思议。
所以她板起脸来下命令,虽然看起来有些奇怪,却已经是此刻最好的途径了。
穆明珠呆着脸思索。
齐云便从帽檐底下,暗暗观察她,目光偶尔会落在女孩方才被他误伤的左臂上。
穆明珠才要张口说话,却听一道尖细的嗓音从林边响起,随后就见一位穿得花蝴蝶似的宦官小步快跑过来。
那宦官口中亲热喊着,“小殿下,成了!成了!大功告成!”
这宦官,便是她那大长公主姑姑所赠,前世端了毒酒要灌死她的秦媚儿。
齐云一见秦媚儿,眸光转冷。
秦媚儿花蝴蝶似得扑到穆明珠跟前儿,脸上滚着汗珠,喜滋滋道:“小殿下,这回儿您可得好好赏奴才!”他故意卖关子似的,目光往齐云身上一溜,阴阳怪气道:“哟!齐郎君也在呢!这……这……这倒是叫奴才不好开口了。”
穆明珠前世喜欢用秦媚儿,除了秦媚儿伺候着她胡闹、又是姑姑所赠之外,便是因为喜欢看秦媚儿拿腔拿调得挤兑齐云。
此时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齐云见秦媚儿作态,冷声道:“既然殿下另有要事,臣便少陪了。”说着移步欲走。
穆明珠眉毛一扬,道:“本殿准你走了吗?”不待齐云说什么,转向秦媚儿,淡声道:“本殿与齐郎君在此处说话,吩咐了不许旁人擅入。你倒是好,不问自入,还大呼小叫。”
秦媚儿被穆明珠忽然的态度转变弄懵了,但他机变很快,见状虽不知为何,但明白自己是触了小殿下霉头——只要齐云出现,小殿下心情一准不会好。他便“噗通”跪在了青苔地上,自己连连掌嘴,道:“奴婢冲撞了小殿下,奴婢该死!奴婢真不是东西!奴婢瞎了这对绿豆王八眼!”
他一通连说带骂,把自己好一番贬损。
穆明珠明知这是个养不熟的狗东西,仍是被他逗得“噗嗤”一乐。
她正是十四岁的好韶华,肤白若雪,绿鬓如云,一笑起来,如天光乍破,明丽绝伦。
少年自帽檐下,深深望着她的笑颜,按住刀柄的手,忽而又紧了紧。
穆明珠足尖踢一踢秦媚儿,道:“好啦,起来吧。”
秦媚儿心中一喜,就知道小殿下吃这一套,还没等站起身来,却听那尊贵的主儿又道:“你这样自己给自己掌嘴,手上又有几份力道?既然你诚心诚意领罚,那明日便去慎刑司领一百个嘴巴,也算是尽了你的心。”
秦媚儿起身到一半,僵在了半途中。
穆明珠咯咯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怎么?不愿意?”
“愿意!奴婢愿意!”秦媚儿苦着一张脸,还要堆出笑来。
齐云在旁见了,暗暗诧异,又看了穆明珠一眼。
穆明珠这才问道:“你方才说‘成了’,是什么事儿成了?”
秦媚儿这次不敢玩花活了,老老实实,平铺直叙道:“日前殿下入礼佛堂抄佛经时,曾交待奴婢,几时殿下出了礼佛堂,便叫奴婢当日带人把右相大人‘请’到公主府中。奴婢这些天来一直盼着殿下出礼佛堂,今日听闻殿下出了佛堂,奴婢不敢耽误,忙带齐人手,于右相大人入宫的半路上把人给‘请’到了公主府。事成一成,奴婢不敢耽搁,忙寻到书院来同殿下报喜。右相大人如今……就在公主府候着殿下呢!”
他口齿伶俐,语速又快,生怕哪里不合意又挨罚,这一通讲述下来,竟没给穆明珠打断的机会。
穆明珠被前世自己安排的剧情惊到了,又当着齐云这个准驸马的面,一时竟觉难以开口应答。
虽然很低微,但她分明听到了,从少年口中,发出了一声寒凉的嗤笑。
“既然殿下另有要事,臣便少陪了。”这话齐云方才也说过一遍,此时再说却另有一番含义。
穆明珠因承他上一世冒死报信之恩,又还顶着未婚夫妻的名头,此时难免有些理亏,这次不再拦他,硬撑着道:“好。本殿这里……先处理些琐事。”
少年本已转身欲走,闻言却又顿住,半回首,又是那阴恻恻的语气,慢吞吞道:“鸾台右相,怎好说是琐事?”一语毕,也不待穆明珠回应,便快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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