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早春时分,檐角下的桃花开得正盛,昨儿晚上刚刚下了一场雨,深红浅红都被雨水打湿了,叠在一处,谢云嫣进了第三重垂花门的时候,枝头恰好有鸟雀跳过,乱红落了下来,沾在她的脸上。
她抬起脸,看了一下,越过花枝,前面是层层叠叠的青瓦朱檐,庭院不知深几许,其间游廊迂回,楼阁堆影,一眼看不到头。
何婶子带着谢云嫣一路过来,不停地嘱咐着:“把头低下来,别东张西望的,今天是老太太的大寿,往来皆是贵客,你别冲撞了。”
“是,多谢婶婶提点。”谢云嫣听话地应了一声,团起手,给何婶子拜了拜:“这样富贵所在,真叫我心里慌张呢,幸好有婶婶关照,我和阿默都感激不尽。”
这小小的女孩儿不过十二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她的容貌生得极好,水汪汪的杏仁眼、粉嫩嫩的樱桃嘴、肌肤白润似酥酪,嘴角带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说话的声音软得像糯米糍,整个人又香又甜,就如同奶团子含着糖。
就连何婶子这般平日刻薄的人,对这孩子也起了两分怜爱之心,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可惜了,这么粉雕玉琢的姑娘,出生时本应是世家贵女,如今却落魄无依,可见是造化弄人。
何婶子带着谢云嫣又走了一会儿,穿过抄手游廊,就是正房大院,那边一字排开三间华丽厅堂,皆是雕栏玉砌,檐下挂着各色鹦鹉,呱噪不休。
何婶子过去,才和守在厅外的大丫鬟打了个招呼,就看见前面厅堂里出来一大群人,左右仆从簇拥着中间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正是赵家当家的赵大爷。
何婶子唬了一跳,赶紧带着谢云嫣避到边上去。
和赵大爷并行的那中年男子身高八尺、黑面方脸、豹头环眼,看过去十分威武。
赵大爷对那男子的态度极为恭敬,微微地弯着腰,口称“赵将军”。
那赵将军爽朗地道:“仲宁兄留步,你我乃同族兄弟,不必如此客气。”
赵大爷连称“不敢”,到底是礼数周全地亲自将赵将军送了出去。
何婶子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那个大丫鬟,偷偷地问:“那位大人是谁啊?”
大丫鬟是在赵老太太房里伺候的,知道得更多些,她捂着嘴,压低了声音,用一幅与有荣焉的语气道:“那位啊,是从长安来的什么骁骑卫大将军,听说这官儿大得很,他是我们赵家的远房族亲,这回返乡,看中了我们家五少爷,要收为养子,带到长安去大力栽培,看来我们赵家要出一位将军了。”
“骁骑卫大将军位列十六卫大将军,官居正三品。”冷不防后面插进了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甜甜地拍着马屁,“多数卫将军身上都是有爵位的,不是公爷就是王侯,那位五少爷真是造化大了,可见必然是人中龙凤,前途不可估量,也只有赵家才配得上这等福气。”
“那可不是……咦?”大丫鬟接口接到一半,觉得不对,回头看到谢云嫣,“这孩子是谁?”
“叫姑娘见笑了。”何婶子因当年受过赵子默父亲的恩惠,极力要替他张罗:“这是茂德公那一支五房赵子默家没过门的小媳妇,可怜他们家大人都不在了,想到我们家给子默讨个差事。子默眼下在外院候着,我见这小媳妇生得乖巧,带进来给老太太瞧瞧,指不定她老人家欢喜起来,能给些恩典。”
原来却是个打秋风的穷亲戚。
那丫鬟上下打量了谢云嫣一眼,神色不免轻慢了起来。
谢云嫣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一流的,她眉眼弯弯,用又甜又软的声音道:“原本是我们做晚辈的孝心,想给老寿星磕个头,若不能,也就罢了,横竖今天过来一趟,能见到这天上宫阙一般的锦绣府邸,还和能和仙女一样的姐姐说上两句话,也算不枉此行了。”
大丫鬟被她逗得笑了起来:“可真是个小甜嘴,姐姐要被你忽悠住了。”
她的面色和缓了起来,沉吟了一下,低声对何婶子道:“当家的大太太也在里面呢,我带你从侧门进去,和大太太说说看,没的为了这种小事去惊动老太太。”
何婶子千恩万谢,和大丫鬟一道进去了,嘱咐谢云嫣在外头候着。
谢云嫣在那里安分地站了片刻。
檐下挂的鹦鹉闲得慌,在架子上踱来踱去,怪腔怪调地叫着:“姐姐、姐姐、仙女姐姐。”
谢云嫣安分不住了,她蹭过去,抬起头、踮起脚尖,在鹦鹉面前摇头晃脑:“真聪明,对的,你看看我,是不是十分漂亮,就和仙女一般……”
“噗嗤”,后面有人笑了出来:“真不害臊。”
谢云嫣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小少年挑开门帘,从屋里出来,他锦衣华冠,通身矜贵气息,只是眉目间带着一股傲慢劲头,看过去不太好相与。
谢云嫣向来胆大淘气,她抬起小下巴,一脸天真无辜的神色:“哪里不害臊,莫非我生得不好吗?你见过比我更漂亮的姑娘吗?”
确实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姑娘,也没见过比她脸皮更厚的姑娘,那少年笑得不行,招手道:“喂,你过来。”他打量着谢云嫣的衣饰寒酸,问道,“你是谁?我们家新来的丫鬟吗?”
谢云嫣撅起嘴,瞪了他一眼:“我不是丫鬟。”
那一眼瞪得,就和小鸟小麻雀一般,只觉可爱,不觉生气。
“你知道我是谁吗?”少年也不恼,他趾高气扬地指着自己道:“我是赵家的五少爷赵子川,那丫头,你的福气到了,少爷我觉得你生得顺眼,赏你一个恩典,你给我当个丫鬟吧,我眼下有个好机缘,还能带你去京都长安,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得的美差,你还不快点谢我。”
“多谢少爷的好意,只怕是不成的。”谢云嫣叹气,“我是读书人家出身,我祖父和父亲都中过科举,在长安做过官,我们陈郡谢氏的女儿,是决计不会给人做奴婢的。”
她说话的时候微微地歪着脑袋,小眉头皱着,似乎很是苦恼的模样,而她的声音软软嫩嫩,听过去一派娇憨,令人莞尔。
赵子川一听就明白了,原来她是犯官罪臣之后,无怪乎看过去和寻常小户人家的女孩儿不同。相对与京城长安的富庶繁华而言,凉州地处偏远、潮湿多瘴,朝中官员若犯了大罪,被判流放,往往押解至此,古来有之。
赵子川也不介意,他平日就是个骄纵任性的,如今得到贵人青睐,眼见得地位与众不同起来,更是傲气十足。
他自顾自道:“你能断文识字那更好,将来在书房伺候着,陪我读书写字,好,便是如此了,等下我去和我娘说一声,你就跟我过来吧。”
谢云嫣这下真的不高兴了,她握住小拳头,挥了一下:“喂,谁要伺候你,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我不和你说话了。”
她生气的时候,腮帮子鼓鼓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一只炸了毛的小兔子,在那里吱吱叫,瞧过去更有意思了。
惹得赵子川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又要逗她:“你若肯,以后在我手下做事,我不会亏待你的,你若不肯,哼哼,我叫人把你捆起来丢到柴房去,放一群耗子咬你,怕不怕?”
谢云嫣眼波一转,又笑了,她容色明艳,眉眼灵动,那一笑,盛若灼灼桃花,几乎把赵子川的眼睛都晃到了。
赵子川呆了一下。
谢云嫣朝他勾了勾手指头:“喂,你过来,我和你说句话。”
赵子川呆呆地凑近了一些。
冷不防谢云嫣抬起脚,狠狠地踢在他的膝盖上。
“啊!”赵子川吃疼,大叫了一声,“噗通”摔倒在地上。
谢云嫣“哧溜”一下,飞快地逃走了。
赵子川其实是练过武艺的,身手还算不错,只这一下心神不属,才被谢云嫣给黑了一把,疼还是其次,在小姑娘面前,脸都丢光了,他简直恼羞成怒,朝着谢云嫣的背影大叫道:“坏丫头,你别跑,等我逮住你,你死定了。”
谢云嫣逃得更快了。
赵子川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吼道:“来人啊,把那个丫头给我拦住!”
这里是赵府内院,往来的多是丫鬟仆妇,见了这番动静,很是吃惊,都朝这边望了过来。
谢云嫣抱头逃命,嘤嘤哭泣:“饶命啊,你们家五少爷要杀我,姐姐们救我!”
丫鬟仆妇们都哭笑不得,这位五少爷平日就恣意跳脱,惯常惹事生非,不知道这下又犯什么浑了,她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跟在后面劝着:“少爷,您别跑,仔细摔到,来人啊,快去禀告大太太,五少爷又胡闹了。”
谢云嫣趁机往人少的地方逃窜而去,赵家的宅院极大,她情急之中,也分不清东西南北,连着跑过了三道月洞门,听见后面吵杂的人声渐渐消失了,但赵子川的叫骂声还一路跟着。
谢云嫣跑得气喘吁吁,差点要断气了,转过一条小径,前面又出现了一道月洞门。
那是个僻静的园子,有四个高大魁梧的侍卫守在门前,着铁甲、挎金刀,分踞左右,站得笔挺。
而后面赵子川的声音步步逼近。
谢云嫣眼珠子一转,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情形,当机立断,弯下了腰,借着扶疏的草木遮住身形,偷偷地往围墙那边摸过去。
小径两旁繁花盛开、枝叶茂密,女孩儿个头娇小,身形灵活,居然给她摸到转角侧边的围墙下,无人察觉。
谢云嫣抬头看了看,围墙不高,墙边有一棵桃花树,她咬了咬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攀上了那桃花树,她向来活泼淘气,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的事情没少做,不过三两下,就借着桃花树翻过了墙,跳进了那园子。
赵子川已经到了园子门前,他的声音道:“几位大哥,劳烦借问一下……”
谢云嫣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朝园子深处走去。
前面是一片竹林,幽篁瘦影,绿静春深,寂无人声,连空气似乎也多了几分清冷的味道。
谢云嫣走进了竹林,她本来只想在里面藏身片刻,但这里景致清雅,间或有鸟雀轻啼,令人神清气爽,她不觉走得更深了一些。
前头却有风声传来,如雷霆骤雨、穿云破晓,入得耳中,尖锐得令人心惊,与这寂静风景全然不同。
谢云嫣一时起了好奇之心,循声而去。
拂开竹枝,林中空旷之处,有玄衣男子持剑而舞。
剑气纵横,划破青空。他身形矫健英武,腾挪之间若苍鹰飞掠,而横剑舒展又如游龙出于深渊,带着凛冽的肃杀之气。剑势若江海涌起、山风呼啸,卷着林间竹叶萧萧落下。
风雷策策,一招一剑,扣动心弦,直令人热血激荡。
谢云嫣被这一幕吸引住了,看了片刻,心痒痒的,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以指节叩击竹干。竹本无心,在谢云嫣的敲击下发出笃笃轻音,时急时缓、时重时浅,随剑而行,应和着那男子的剑势。
远处鸟雀啾啾、近处风声历历、剑气破空声、指击竹节声,几下交错在一处,天籁自然。
风乍急,那男子倏然旋身飞跃而起,剑锋带着风雷之势朝谢云嫣而来,从半空劈下。
剑气刺痛了谢云嫣的肌肤,但她来不及躲避,只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立在正前方的一杆绿竹受不住这剑气,无声无息地裂成了两半,竹叶纷飞。
一霎那,谢云嫣忘记了呼吸,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那男子落在她的身前,他的身形是如此高大,遮住了阳光,阴影把她完全笼罩,剑尖停在她的眉心间,她的脊椎窜起了一阵战栗之感。
越过冰冷的剑锋,她看清了那个人的容貌。
他的眉目刚硬、鼻子高挺、嘴唇的线条分明,这其实是个极英俊的男人,但他的气质高远而冷峻,如凌崖绝壁,气势万钧,令人不能逼视。
“汝为何人?”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带着成熟男人特有的磁性,听过去却是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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