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何彼襛矣,华若桃李,天真明媚,令人爱惜◎
文琢光说是带柔止回家, 实则是把人牵到了附近的另一处糕点铺子中。
柔止先前见他板着脸,还以为他有什么政务要忙,结果却见文琢光回身, 手中拎着一包油纸包好了的糕点。
他道:“这家店新出的红梅酥,你带回去吃罢。”
柔止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心里有点儿难过。她摇了摇头,拉着他的衣袖, 像是恳求:“哥哥,我好久没有见你了, 你能不能陪我吃?”
她从小就很粘人,如今长大了,便懂事了许多,有时候就算希望他陪着自己,也绝不会说出口。像这样诉说出口的思念, 文琢光已经很久没听见了。
他忽然有些心软。
他将柔止带到附近的一处茶楼中, 知道她方才吃了不少羊肉, 便给她点了一壶消食的普洱, 又替她将糕点摆出来,见她像小鸡啄米那样一点一点地吃点心。
他静静望了她一会儿, 才说:“方才那王脩之,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仿佛是出自琅琊王氏。”柔止停止进食, 抬起眼睛有些困惑地瞧着他, “怎么了,哥哥, 你不喜欢他么?”
文琢光反问:“你喜欢他?”
少女呆住了。
她今日不仅穿了云朝服饰, 连发饰也仿了他们那头, 发间扎着许多彩色带子, 坠下银色流苏,侧身在光影之中,就好似云间的小鹿那般明亮灵动。
她没有想到文琢光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可心中却忽地又升起委屈与难过来。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她轻声问,“哥哥喜欢过么?”
……这问题,倒真有些把博览群书的太子殿下给问住了。
其实他也知道,他的小姑娘已经懂事了,不再是个一团稚气的孩子。
她也会像所有天底下的女子一样嫁人,相夫教子,替对方管理后院,为子女忧心操持,死了会与她夫君葬在一处。
她口中的喜欢,又哪里是普通的喜欢。
她问的是爱情。
可文琢光见过很多不欢而散的爱情,年少情深终至陌路,见过相爱相杀求而不得,见过苦苦追寻而终身抱憾。
旁人说有情饮水饱,而文琢光对于爱情的所有理解,便是这东西使人肝肠寸断,使人形销骨立,使人不得善终。
文琢光道:“爱情是霸占、摧毁还有破坏,为了要得到对方不择手段,乃至不惜折断她的羽翼;是看重她的家世与价值,必要的时候,她不在了,还可以去喜欢长着同样脸的另一个人。 ”
柔止怔然。
她知道,文琢光说的应该是当今皇帝与孝懿皇后。
文琢光又道:“王家很好,王脩之的名声也很好,可你若是要喜欢他,总该是喜欢这层身份背后真正的他,对么?”
柔止皱着眉头望着他,半晌,像是松了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那我想,我是不喜欢他的。”
可是就算文琢光不是太子,就算他还是昔日那个在华家偏院里头寄人篱下的少年,她想,她也总是会喜欢他的。
那些懵懂的少女心事,忽然就像是阴霾被阳光驱散,忽地就明了清晰了起来。
文琢光同样松了口气。
他拿起水杯喝了口茶,可忽地就被柔止提醒说:“……哥哥,你用的是我的杯子。”
文琢光不由一怔。他低下头去,发觉自己手中那茶盏边缘,有丁点儿被弄乱的口脂痕迹。那是少女唇上所涂的,在喝茶时沾了上去。
文琢光忽地便将杯子放下了,他闭了闭眼,心跳再次乱了节拍。他看向柔止,道:“我送你回家。”
柔止不知道他怎么忽地就变了主意,明明说好陪自己一会儿的,怎么又要送她回家了?
可她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文琢光便叫人送她回去。
自柔止走后,他便坐在原地迟迟不动。他手中紧紧地攥着那个杯子,似乎还能察觉到她方才指尖留在上头的香气,而那唇印虽然浅淡,却仿佛刻到了他心里。
观棋在楼梯口探头探脑,文琢光淡淡瞥过一眼:“怎么了?”
观棋道:“……是那个王家公子,他又跟过来了,殿下见不见他?”
文琢光顿了顿,半晌才道:“带他上来罢。”
王脩之听说太子肯见自己,激动得在下头整顿衣裳,半晌方才肃容上了楼梯来,见面便作了深深一揖,道:“方才不知殿下身份,有失礼节,还请殿下恕罪。”
文琢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旋即道:“孤知道你。”
王脩之心下暗喜,正要再搭话,便听太子自顾自地道:“王氏嫡支,三岁成颂,骑射过人……方才弱冠,便被皇上钦点至国子监,入辟雍殿讲习。”
辟雍殿讲习,几乎是所有阁臣的必经一步。里头皆是贵族官家子弟,倘或没有真才实学,是镇不住那些心高气傲的少年的。
王脩之自矜地笑了笑,拱手道:“太子殿下谬赞。”
“王氏倾族之力培育你,为你铺路,”太子注视着他的眼睛,似乎若有所思,“孤还知道,你先前有意去做高阳的驸马……那你为什么会跟在柔止身侧呢?”
王脩之一凛,只觉得眼前太子的眼神犹如化为实质的飞剑,几乎要把他戳个对穿,他背后一时便冷汗涔涔,连忙低下头去,略有几分慌乱地道:“微臣自小散漫,不敢奢求天子掌珠。”
文琢光却好像笑了笑。
方才那种逼人的气势褪去后,他便好似个普通青年,只是容貌过于端凝明丽,以至于他即便是笑着的,也依旧给人以不浅的压迫感。
他道:“那柔止呢?”
“华姑娘何彼襛矣,华若桃李,天真明媚,令人爱惜,”王脩之满脸向往,他认真地说,“……我对华姑娘一见钟情,也算明白为什么昔日君王会有金屋藏娇的典故了。”
文琢光复述道:“何彼襛矣,华如桃李?”
王脩之叹息道:“华姑娘诚然是我见过最美丽特别的女子。”
文琢光轻轻一哂,不置可否,只是问了几句王脩之的打算。同他所知的并无差池,这位瞧着一派天真的青年,身上系着家族使命,来京不仅是要赴任,更是要为王家寻一位冢妇。
王脩之见太子态度和善,便心中喜悦,又说了许多称赞太子与华柔止的话。文琢光听了两句,便有些不耐烦,只是抬手打发了他。
王脩之将他的客套话当了真,以为太子定会重用自己,便心怀喜悦地离开了。
只是走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往桌上看了一眼。
太子的手中,始终把玩着一个茶盏,而今看去,那茶盏之上,赫然印着少女一个小巧唇印……
他知道方才华柔止在此,见了此景,忽地心头一跳,生出些疑惑。可旋即文琢光的目光便扫了过来:“王公子还有事?”
王脩之连忙摇头,告辞而去。
那头观棋见他走了,方才大着胆子同文琢光道:“……这位王公子,是真的会夸人,也难怪姑娘喜欢。”
文琢光听出他言下之意,便淡淡道:“若只是会夸人,没有旁的见不得人的事情,倒也无碍……你去将他仔细地查一查,必要的时候,叫红袖一道去探听。”
观棋应下,却又听他道:“还有,此事先不要告知扇扇。”
他吩咐完,方才捏着那茶盏离开了茶馆。
……
柔止归家后,便去母亲处问安。
林含瑛见她兴致还好,便道:“今日同云颐公主去,可有见着什么有趣的人或事?”
“见到了王家公子王脩之,”柔止老老实实地说,“他还说要送我回来,不过后来我遇到了殿下,就同殿下走了。”
林含瑛听见王脩之的名字,不由有些惊讶,她笑道:“是琅琊王氏的王公子么?那是你山长的侄子,据说是个十分出色的郎君。”
柔止歪了歪头,认真地道:“没有太子哥哥出色。”
林含瑛失笑道:“是,自然什么人都比不得你的太子殿下。不过琅琊王氏家风清正,确实是个好人家,你怎么拒绝他送你回家呢?你外祖家与王家也是有些交情的,很可以请他来家里喝杯茶。”
柔止想了想,便问:“阿娘是希望我嫁到王家么?”
这话过于直接,倒是把林含瑛说得一怔,她皱眉道:“自然不是。你才十五岁,有的是人可以相看,他虽然好,却未必适合你,不过是想叫你多多接触旁人罢了。”
柔止“嗯”了一声,她似乎有些心事,垂着蝶翅般的睫毛,面上露出失望神情:“……我听说,太子哥哥也要议亲了。”
“太子殿下年纪不小了,”林含瑛望着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娶妻很正常。”
果然,在她说出这番话后,柔止面上的沮丧几乎隐藏不住。
林含瑛想到这些时日里柔止的种种异常,又想到她今日对王脩之不同寻常的冷淡态度,心下微惊。
她开口,遣散了屋内众人,旋即才叫柔止坐到自己跟前来。
她握着女儿柔若无骨的小手,郑重地问:“扇扇,你可是……心仪太子殿下?”
这话仿佛打破了少女一直以来的坚硬外壳,柔止几乎惊得要跳起来。她猛地抽回手,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我没有!”
林含瑛意味深长地道:“若是没有,你脸红什么?”
“……”
柔止望着母亲似乎什么都明白的目光,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半晌,她垂下了小脑袋,支支吾吾地说:“我也弄不懂我自己的念头。我一直将阿徵哥哥只当做我的哥哥,都快十年了,阿娘,人难道会去喜欢自己的哥哥么?”
林含瑛叹了口气,见着女儿患得患失的模样,头一回觉得自己眼拙。
是啊,太子殿下那般华茂春松的人物,放在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跟前,还待她那样好,那样温和,柔止又怎么可能逃得过?
偏偏林含瑛还一直没往这方面去想。
她不舍得责怪女儿,而且男女情爱,本就是最不讲道理的,也没什么好责怪。
她只是摸了摸女儿有些垂头丧气的头,温然道:“你不必担忧,阿娘不怪你。”
柔止松了口气,伏身下去,趴到她腿上,闷闷地道:“阿娘,我真的不知道。我听说哥哥要娶妻的时候,心里实在是很难受,想着他以后同旁人举案齐眉,那我不知道要被丢到哪里去……他说他是最喜欢我的,可是我才不信,谁会喜欢自己的妹妹,胜过喜欢自己的妻子呢?”
“那自然不会。”林含瑛说。
柔止止不住地叹气,小脸紧皱,像是忧愁极了,“……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同阿徵哥哥说。”
“不必去说,”林含瑛教导女儿,“且不说你如今还分不清自己的念头,便是分清了,也不可主动去说。”
柔止仰起头,一脸求贤若渴地瞧着自家阿娘。
林含瑛便笑了笑,只是说起了自己的事情:“我同你阿爹,乃是两家大人定下的婚姻,婚后只能算相敬如宾,彼此之间,也并不喜欢对方。”
柔止嘟囔说:“可是现在阿爹死活都不肯纳妾呢。我才不信阿爹不喜欢你。”
“……那是以前,”林含瑛笑了笑,“后来,也就是约莫八九年前,他回宣宁任职之后,我同他许是太久不见,便有些好转。我先前一直觉得自己有没有丈夫不要紧,守好女儿过日子便是了。可等他回来,日日为我遮风挡雨,万事万物都为我考虑……我便有些动容了。”
柔止笑眯眯地说:“那阿娘是喜欢上阿爹了?那阿爹知道么?”
“傻孩子,”林含瑛笑道,“女子哪怕是喜欢,也不能轻易宣之于口。否则便是落了下风。后来啊,你阿爹自个儿憋不住了,同我认真说,自己以前只觉得婚姻累赘,唯独在我这头,才明白了婚约应当是爱情的见证,而非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你可见你阿爹除了对咱们外,还在谁那儿有这样的好脾气?”
柔止缓缓地张大了嘴。
“感情这种事情呢,就是个推拉的过程,”林含瑛又说,“你轻轻地拉他一把,他便被你吸引了,你再推他一推,他反而食髓知味,不需要你再主动,便会靠过来对你好。可在这过程中,谁先认命了,谁便输了,要被吃定一辈子的。男子也就罢了,咱们女子总归是要在后宅之中安身立命,若是棋差一招,便是满盘皆输……”
柔止品着母亲的话,若有所思,半晌才点了点头,同她母亲道:“阿娘,你这样一说,我觉得阿徵哥哥也不会不喜欢我。”
他对自己,可比阿爹对阿娘还好呢!
林含瑛失笑道:“我说了半天,你就只想到这个?”
柔止吐了吐舌头:“我都听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林含瑛感慨道,“世道对女子不友好,阿娘虽希望你同心上人坦诚相对,却也更怕你受到伤害……不过扇扇,你喜欢谁,都只管大胆地去喜欢就是了。咱们家能够为你承担后果。”
她的女儿,她把她教得天真明媚,知书达理,可却也希望她能够去追寻自己喜欢的东西。人这一辈子,若是什么都压着忍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横竖,只要他们夫妇两人一日还在,便绝不会叫旁人欺负了她去。
柔止忽然觉得鼻子有些涩涩的,用力地埋进母亲温暖熟悉的怀抱中,“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最强助攻亲娘上线!
今日是林氏秘密教学
林含瑛:喜欢一个男的,就要像只猫一样,高兴了凑过去叫他摸摸,不高兴了懒得理他,以及把我哄高兴了我才给你摸摸肚皮,对你呼噜呼噜,不然给你一爪子我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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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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