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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郑贵妃其人(上)


  万历十五年,九月一日。

  翊坤宫。

  郑贵妃挺着八个多月的孕肚,心满意足地歪在榻上。

  她身穿一袭浅绿罗衫,下着月白色的百褶裙,脸上上了粉又画了眉,两颊点了淡淡的胭脂,额上戴了一条珍珠抹额。

  抹额是一条窄窄的深绿带子,上头细细密密地缀着米珠,因为珍珠很小,所以虽然量多,但也不显得招摇。

  她今日梳了一个一窝丝,发上只插了两根猫眼石的簪子,加上两枚金耳坠,既无头面又不戴狄髻,显是家常起居。

  这却不是郑贵妃着意朴素,对于明朝女子来说,从宫里到民间,平时从上到下一般都是戴冠的,所有戴冠女子都用一窝丝这一个发型。

  青楼女子倒是有些梳着宋元时代奇峰突起的发式来招揽客人,不过这种事和皇帝的后宫暂时还搭不上边。

  实际上,明朝的后宫妃嫔,日常一般就戴一个狄髻,上头插首饰,到节日里大家才会戴全副的头面,等到庆典的时候就按规定又有一套礼服和首饰。

  郑贵妃现在正是不能费精神的时候,因此不在打理发型上花过多的时间。

  好在她天生丽质,又正得宠——不,“得宠”这个词还不够贴切——准确来说,万历十五年的郑贵妃正和皇帝爱得轰轰烈烈,就是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不足以形容他们爱情的煊赫与繁盛。

  煊赫的爱情带来的自然是繁盛的结晶,自郑贵妃于万历九年入宫以来,已先后万历皇帝诞下了皇次女云和公主、皇次子朱常溆以及皇三子朱常洵。

  如今这已是郑贵妃在入宫六年以来第四次怀孕了,因此她一点儿都不紧张,

  “昨儿,中宫娘娘遣太医来翊坤宫中为妾把脉。”

  郑贵妃抚着肚子,侧头对朱翊钧笑道,

  “太医说妾这一胎的生产期是在重阳节前后,阳数相重,九九归真,一元肇始,是难得的好兆头呢。”

  朱翊钧坐在郑贵妃旁边,与她就隔了一个小几的距离,他坐得很直,手就搁在膝上,宽宽的袖口垂在腕边,连几角都没挨着一点儿。

  朱翊钧有些紧张,但按理来说他不该紧张,相对于前朝来说,皇帝在后宫的隐私还是被保护得很严密的。

  最起码他在后宫出席宴会,或是向两宫太后请安,或是在与妃嫔相处的时候,再没有起居注官时时刻刻凑在跟前,把他的言行举止事无巨细地一一记录在案了。

  但朱翊钧还是紧张。

  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把万历皇帝的后妃当成自己的后妃,也没法儿把万历皇帝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

  他总觉得这像是在与许多位有夫之妇偷情,即使他拥有的的确是她们丈夫的身体。

  朱翊钧在现代就是个道德感很强的人,现代社会改变了他的男性本能,使他本能地就不能接受三妻四妾的格局。

  何况这三妻四妾还是别人的三妻四妾。

  可朱翊钧又忍不住想与郑贵妃接触。

  没办法,郑贵妃实在太有名了,她与她的儿子福王朱常洵影响了万历中后期乃至整个明末的政局,不与郑贵妃接触的万历皇帝,那还能叫万历皇帝?

  再加上万历十五年的有名历史美人实在是少,能与朱翊钧发展感情或是近距离接触的更是屈指可数。

  朱翊钧算来算去,发现除后宫妃嫔之外,万历十五年与万历皇帝年纪最为相近的有名历史美人,竟然是那个在正史上唯一一个封侯立传的女将军秦良玉。

  而这一年的秦良玉也才十三岁,刚刚够得上明朝规定的选秀年纪。

  其余譬如让努尔哈赤求而不得的女真第一美人叶赫那拉·东哥才五岁,让皇太极悲痛抑郁而死的博尔济吉特·海兰珠,以及后世的孝庄文皇后,甚至秦淮八艳都还没出生。

  不过将秦良玉收入后宫这种事嘛,朱翊钧也只是想想。

  真要让他遣人去四川下旨,将贡生秦葵之女送入宫中,他也实在干不出来。

  不是因为明朝选秀的严格制度,单纯是朱翊钧下不了手去干这事儿。

  因此郑贵妃从前后三十年的时代美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朱翊钧目前最容易接触的有名历史美人。

  但朱翊钧对郑贵妃的确也没甚么感觉。

  假设除掉“福王朱常洵之母”这个已知因素,朱翊钧实在无法对一个二十二岁就怀上第四胎的明朝女人产生甚么男女之间的好感。

  尤其在朱翊钧当了两个多月的皇帝后,他发现自己同后宫的这些妃嫔实在是无法产生任何除了孩子以外的共同语言。

  但是真要说起孩子呢,朱翊钧一想到万历朝的“国本之争”,也不敢在后宫妃嫔面前评价皇子。

  何况后来的明光宗、现在的皇长子朱常洛才五岁,皇三子朱常洵才一岁,朱翊钧就是想评价也说不出甚么有价值的话来。

  所以即使在中秋出席过宫中家宴、表示自己身体康复后,朱翊钧与后宫妃嫔的相处也是少之又少。

  在后宫的绝大部分时间里,朱翊钧除了向两宫太后请安之外,最多的就是坐在翊坤宫里,与挺着大肚子的郑贵妃闲话家常。

  好在万历十五年的万历皇帝正沉迷于御前“十俊”,再加上内阁和言官一再上疏要皇帝清心寡欲、早日立储,朱翊钧如今对后宫的冷淡态度也并不惹人起疑。

  而且对朱翊钧而言,与郑贵妃相处的另一个好处就是暂时还不用真正地去“幸”她。

  不知道为甚么,朱翊钧总觉得自己要是真正地去“幸”一个万历皇帝的妃嫔,立刻就会在那被幸之人面前露了馅,彻底地暴露出自己根本不是之前的那个万历皇帝。

  他虽然说不清在后妃面前暴露身份之后有甚么具体的坏处,但是这一念头总是在他脑中盘桓不去,以致于他见到后妃时总是板板正正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冷模样。

  当然郑贵妃自有郑贵妃的可爱之处。

  朱翊钧在通过与后宫嫔妃的少量接触后发现,郑贵妃是这宫里最不怕皇帝板正冷脸的女人。

  她好像总有一种自信,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受皇帝喜爱。

  无论皇帝拿甚么态度对她,她都能保持着一种安之若素的笃定,好像不该是她来逢迎皇帝,而是应该让皇帝来迁就她。

  就像现在,朱翊钧一言不发地挨坐在榻边,郑贵妃也仍能在没有任何回应的情况下继续絮絮地念叨着各项产子琐事,

  “妾记得,嘉靖十二年的时候,世宗爷钦定的是皇子三月剪发、百日命名,但隆庆二年的时候呢,先帝爷又钦定的是满月剪发、百日命名。”

  “不知妾这一胎,皇上是想按照世宗爷定的来,还是先帝爷定的来呢?妾是觉得小孩子早剃发得好,小孩内火旺盛,剃了头发好克制内火,冬天屋里烧炭火气太炽,免不得就要伤身……”

  朱翊钧忽然开口道,

  “冬天烧炭的时候多通通风就好了。”

  郑贵妃先是一怔,尔后笑道,

  “皇上原来在听呐。”

  朱翊钧点点头,道,

  “朕听着呢。”

  这是晚明宫廷中的一个成例,皇子皇女自满月剪发之后就要剃发,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剪短,而是像小和尚似得直接剃光,一直长到十几岁的时候,才开始蓄发。

  为此,明朝宫廷中还设立了一个专门的机构,名叫“篦头房”。

  至于让小孩子剃成光头的原因,便是郑贵妃方才说的,明朝人认为小孩子“内火太旺”,冬天住在用火炭取暖的屋子里时,由于内外交攻,易中火毒,以致屡致薨夭,因此就用剃发来当作克制幼童内火的偏方。

  朱翊钧作为现代人,自然知道“火毒致薨”的真正原因是一氧化碳中毒,或是因二氧化碳浓度太高而导致的窒息死亡。

  但他也知道自己现阶段是没法儿向明朝人解释清楚这个科学原理的,因此只是简单地给出解决方法,却不与郑贵妃多加解释。

  郑贵妃笑道,

  “还以为皇上又在走神呢。”

  朱翊钧道,

  “哪有?”

  郑贵妃看了朱翊钧一眼,道,

  “中秋那日吃宴过后听戏,皇上勉强点了一出《琵琶记》,还没听完一折就歪在座儿上睡着了。”

  “后来仁圣老娘娘和慈圣老娘娘还特意问了中宫娘娘几句,说皇上这几日怎么总是神思恍惚的?难不成是病还没好全?”

  “仁圣老娘娘”指的是陈太后,“慈圣老娘娘”指的是李太后。

  按照明朝旧制,皇帝即位,理应尊嫡母皇后为皇太后,若有生母称太后的,则为嫡母加上徽号,而生母则无徽号,以示两宫区别。

  而万历皇帝即位的时候,恰逢冯保想讨好李贵妃,因此以并尊两太后为名,暗示大学士张居正交付廷臣商议,尊隆庆帝皇后陈氏为仁圣皇太后,尊贵妃李氏为慈圣皇太后,李氏与陈氏二人自此开始再无分别。

  历史上的万历皇帝是十分尊重陈太后这位嫡母的,对两宫太后几乎也是一样孝顺,因此朱翊钧闻言便回道,

  “没甚么病,朕就是有些累。”

  他其实根本不喜欢看戏,之所以点戏也是因为历史上的李太后与万历皇帝爱看戏。

  万历皇帝为着他与李太后能在宫中随时听戏,甚至在内廷的钟鼓司外另设“四斋”与“玉熙宫”,专门令五百余名近侍学戏、唱戏。

  朱翊钧实在欣赏不来明朝戏曲,又不能直接违背万历皇帝之前的固有人设,最后直听得昏昏欲睡,干脆把它当成了催眠曲,倒也勉强搪塞过了一次席宴。

  郑贵妃道,

  “从前皇上可不是这样的,甚么戏都能听得津津有味。”

  朱翊钧侧了下身体,拿过几上的茶盏道,

  “从前是从前嘛,从前朕连《华岳赐环记》都听呢。”

  这里却有一段掌故。

  万历十年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在李太后膝前尽孝时,陪同李太后看了一出宫外的新戏,《华岳赐环记》。

  偏巧这出戏里面的“国君”有一句戏词,是典出《左传》中的“政由宁氏,祭则寡人”,意思是说重要的事情全部都是由宁氏来处理,作为国君,他就主持祭祀一类的仪式就可以了。

  据说当时皇帝左右伺候的人,在戏台上的内侍唱出这句话时,几乎都看到万历皇帝的脸上流露出不快的神色。

  接着短短几个月后,张居正就被重新盖棺定论,从受人尊敬的元辅,变成了结党营私、妄图把持朝廷政权的小人。

  因此宫内许多人都觉得,万历皇帝在那个时间点“偶然”听的那出《华岳赐环记》才是压垮张居正的最后一根稻草。

  朱翊钧在这时将这件事抬出来,显然是不愿再让郑贵妃追问下去的意思。

  他想郑贵妃能在万历皇帝身边得宠几十年,乃至后来成为“明末三大案”幕后主谋的最大嫌疑人之一,这点儿眼色总还是该有的罢?

  谁曾想一个宠妃当到了郑贵妃这份上便已然具备了反客为主的底气。

  只见她斜着身子,从小几对案探过身来,伸出手将皇帝端盏的那只手的敞袖袖口用力一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看着朱翊钧道,

  “皇上……您真是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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