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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咫尺巷


——“谢尧手中有座金山。他的女儿会知道些线索。问出来。”

        公子瞬的话突然在她心中回响,令她心跳不住加快。谢华君不似在说玩笑话,若非有座金山,谁又能一举拿得出十万两金?

        宦娘笑容僵在脸上,目光在三人间走了一个来回,最后讷讷笑道:“公子莫拿老身打趣。”

        “谁同你说笑?”谢华君面色一凛,“只怕这十万金今日运到你这楼中,明日便是一场血债。”

        人为财死。

        屠一座青楼,得十万两金,对于悍匪来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十万金,足以令天底下大多数人昏了头脑,枉顾律法,草菅人命。

        “谢小姐!”春容站起身,面如凝霜,她不再唤其公子,而是直言点明身份。她需要对方明白,有些事情足以令人气恼。“你可知道,十万金是什么?当今世上,能够一举拿出十万金的人屈指可数。即便是国库挪出这十万金来,皇帝也要皱眉头。谢小姐张口便要用十万金给春容赎身,拿春容取乐,意欲为何?”

        闻言,谢华君亦是起身,与春容面对面立着。

        宦娘见状,悄悄退至房门外。

        茉莉去堵了房门,免得有人来往,听到些什么不该听的。

        “我没有拿你取乐。”谢华君亦有恼意,“大多青楼里,头牌姑娘伴客一次不过三五两银子。祝眠拿五百金买你一月好梦,你怎就不觉得他在拿你取乐?我说了,我铁了心要带你走,她既然敢狮子大开口,我既能给得出,便给了她又何妨?端看她守不守得住!”

        吵嚷间,谢华君不给春容反驳的空子。

        晓得她能言善辩,也晓得她巧言令色,谢华君索性不听。

        “茉莉!”

        房门被推开。

        “去瞧瞧‘惊鸿客’跟来没。”谢华君并未看向门口,仍直勾勾地盯着春容。

        春容皱着眉头。

        连日来的江湖客闲谈间,她听说了不少江湖人,江湖事。自然也听过惊鸿客的名字。小晴湾沈掠光,轻功天下第一,身法柔美秀丽,故而江湖人称“惊鸿客”。他脚程极快,比千里马还要快。

        谢华君走水路,势必要经小晴湾。若沈掠光恰巧回到小晴湾,便会得知谢华君的踪迹,随之而来,也并非不可能。

        片刻后,一道疏朗笑声响起:“不知谢公子寻在下所为何事?”

        春容心中一叹,不曾想,他竟真的追来。

        “请沈少侠帮个忙。”谢华君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吩咐道,“我有趟镖需要押运,从咫尺巷到银州城。这趟镖价值连城,不容有失。若有胆量接下这趟镖,丰厚报酬自不用说,再外加一个人情。”

        “谢公子的人情,可要比报酬值钱太多。”沈掠光赞道,“不知谢公子需要几人,几时为限?”

        “八个人,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如何考校?如欲接镖,又要到何处寻谢公子?”

        沈掠光的声音仍在回荡,但春容始终没有看到他的身影。都说惊鸿客步子快起来,便如一刹光华,极难捕捉。像她这样不通武功的人,恐怕连影子都难寻到。

        “我就在这儿。所有想要接镖的人,都来软玉楼寻我。待人齐了,便去咫尺巷取货。”

        “便请谢公子静候佳音。”

        话音落下,茉莉开口道:“公子,惊鸿客已经离开。”

        谢华君这才又向春容道:“或许是祝眠拿出了真金白银,才令你相信。待我将真金白银送来,便由不得你信不信。”

        自沈掠光离去之日起,枯坐禅便成了谢华君的住处。

        闲来无事时,便唤小赵到跟前儿,说些吃食的做法,由她去厨房传话,等着老胡做出成品。兴致寡淡时,倒头就睡,足能在被子里闷一天一夜不出来。

        春容只能日日夜夜在这儿陪着她。

        三日后,第一个想要接镖的人出现,秋寒的日子,却只套了件短衫,裸出健壮的双臂。茉莉说他是个练家子,练得外功,一身横肉,大成之时能刀枪不入。

        谢华君并不满意。遣他离去后,继续等着。

        五日内,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人,谢华君一个都未相中。

        这些人离开时,春容免不得要送上一程,从枯坐禅走到软玉楼门口,一路缓缓走着,听他们絮叨也好,抱怨也好,闲谈也好,总能听到一些风声。

        她从这些人口中,拼凑出了咫尺巷。

        天底下本没有这样一座城池村镇,所以她不知晓。但江湖中确有这样一个存在,所以江湖人都心知肚明。

        咫尺巷非但不是一条巷子,它既不是城,也不是院,而是一扇门。门里存着江湖人不便随身携带的宝贝。但无论是谁,在这扇门打开后,都只能跨入一步的距离。没有特别的原因,而是这扇门后,只有一步长的路。因此名为咫尺。

        没有人知道咫尺巷的主人是谁。江湖人在咫尺巷内寄存物件,既不需花费银钱,也不需花费人情,甚至无需道谢。想存便存,想取便取,从来没有出过纰漏。

        谢尧的金山,或许就及存在咫尺巷中,所以谢华君的这趟镖,以咫尺巷为始。

        公子瞬自然得到了这个消息。

        “谢尧从未到过咫尺巷。”公子瞬捻着一朵花形极好的十丈珠帘,名贵品种的菊花,需得悉心养护,是软玉楼后院花架上栽不出的。

        春容回说:“许多事,本不需要他亲自过问。”

        “这么一大笔金银,再阔绰大方的侠士,也不会全然不关心其去向。”公子瞬将十丈珠帘戴在春容发髻间,垂落的丝瓣半掩她的右耳,与耳坠绞在一处。

        如果是祝眠,或许便全然不在乎这些钱去了哪里。

        她没由来这样想着,又想到太溟山悬楼被银两砸穿的屋顶,不知那位高人现下是否能够避风避雨了。

        “在想什么?”公子瞬觉出她的出神。

        她回答:“在想,如果我是谢尧,我会不会在乎这些金银。”

        “没有人会不在乎金银。”公子瞬摆了摆手,“谢华君与你聊得来,多同她聊一聊,总能问出来。”

        公子瞬再度无声无息地离开,楼下又来了一位客人。

        瘦瘦小小,佝偻着身形,背负一个麻袋,活脱脱一个乞丐。阿环正靠着拴马桩数铜板,见到这个客人,当即收了铜板撵人。

        “小娃娃,你爷爷我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儿。”乞丐模样的人笑得阴森,“算你走运,今日爷爷来找那位招标的主顾,不想动手。带爷爷去三楼见见那位主顾。”

        连日来,多有江湖人找三楼的公子,阿环已经习惯了。可先前虽有些衣着寒碜的人,但好歹都像模像样,看起来就是武功高强之辈。眼前这个,又瘦又小,腰背都直不起来,背着一口破麻袋,怎么看怎么不像侠客。

        但既已开口,必是得到了消息。

        阿环让开路,向门内喊了一嗓子,便另有人来引客上楼。

        春容倚着三楼围栏向下看,看着他一步步上楼。那口麻袋里的东西一定很重,才让他的脚步那般沉重。

        茉莉见她倚栏下视,有些好奇,便也随之望了过去。只看一眼,脸色骤然煞白。

        “你认得他?”春容神情微动。多日来的相处,她已摸清了茉莉的脾气。这是个顶傲气的姑娘,功夫很好,出身也不错,跟随在谢华君身边侍奉,也并非为奴,更像是姐妹。提起江湖中大多数人,茉莉都不屑一顾,对于祝眠更是嗤之以鼻。

        但今日瞧见这个佝偻着身子的人,茉莉却有些恐惧。

        “我认得那口麻袋。”茉莉稳住心神,“你避一避。我去应付他。”

        春容不解:“是很危险的人?”

        “说不准多看一眼就要死。”茉莉低声骂道,“好你个沈掠光,竟连这个阎罗都给招来。”

        “我来接他。”春容拦着茉莉,以茉莉如今的状态,对上个如此可怕的人,难免有差池。她不是江湖人,也不知对方的厉害,当个寻常客人,哄上一哄便成了。“你避一避。”

        茉莉怔着看她,她已迎上前去。

        背着麻袋的人在枯坐禅门前停下,他的声音有些尖锐:“这趟镖,我接下了。”

        “这位大侠。”春容轻推开枯坐禅的门,“主顾在屋里,大侠进屋里坐坐,喝口茶慢慢谈。”

        “这屋子我不进。”他冷笑着,上唇外掀,露出稀疏的黄牙,“一股子香火味儿,知道的是在妓院里玩女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庙里干观音。”

        “客有所不知,这间屋子名叫枯坐禅,得名于——”春容准备将那段旧故事拎出来讲上一讲。

        “行云老秃驴死在女人肚皮上的事儿,我知道的比你清楚。爷爷和行云一起玩女人时,你爹还没和你娘搞在一张床上。”那人又冷笑一声。

        谢华君打着哈欠走到房门口,瞧他一眼,目光落在麻袋上,随即点点头道:“这趟镖算你一个。人齐之前就在这儿住着。吃住全包。”

        “女人呢。”那人松松手,将麻袋放在地上,眼神已瞥向春容。

        “自个儿结账。”谢华君扯着春容手腕,将人拉入房中,随后关上房门。

        外边的人又扛着麻袋离开。

        待人走远了,谢华君才说:“知道刚刚那是谁吗?”

        “是个多看一眼就要命的阎罗。”她将茉莉的话学给谢华君听。

        “知道还敢招呼他?”谢华君瞥见她发间簪着的十丈珠帘,伸手摘下,捻着花梗转了两圈,“这花不好种。这样的品相,一朵怕是不低于五百两银子。”

        “一位老主顾送的。”她随意敷衍一句,“公子喜欢便留着吧。”

        “送你的,我才不要。”谢华君将花塞回她手中,“刚刚那个人背着的麻袋里,是各式各样的刑具,开肠剖肚、剔骨剥筋,易如反掌。”

        “江湖中,难道不是多得是这样凶神恶煞的人?”春容笑一笑,将花随意掷在妆台上。

        “净听那些人瞎说。”谢华君又打了个哈欠,“像他那样丧心病狂的人,出一个两个已是祸患无穷,无非是没闹出大事来,都是他们自己的恩怨,牵不到旁人头上。倘若出的多了,江湖岂不是要乱套?”

        “诚然如此。”春容忽然又问,“倘若江湖中的祝眠多了几多,是否也会乱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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