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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藏隐


远处,有人打马而来。

        宋毓收了马鞭,看着满谷的狼藉微怔,将马勒停在谷口,徒步走了进来。

        空气里还残留着焚烧后干草的灰烟,呛眼刺鼻,宋毓扯过肩上的披风捂住口鼻,一脸惊骇地行到顾荇之身边。

        平日里霁月清风的如玉君子,今日一身戎装,一头浓密乌黑的发一丝不苟地束于冠中,翩翩风度中又多了几分气宇轩昂。

        只是……

        宋毓的目光落到某人还残留着红痕的薄唇——明晃晃像是被谁咬出来的。

        那双水色潋滟的桃花眼微微一暗。长年混迹风月之所,宋毓怎会不知那意味什么。

        可是当下这枕戈待旦、剑拔弩张的氛围,宋毓又实在想不明白,顾荇之身上怎么会出现那样的痕迹。

        一颗原本就充满疑窦的心霎时再旋紧了几分,然当下,他也只能先装着糊涂。

        宋毓一手捂着口鼻,一手驱散着面前残余的白烟,凑近顾荇之问到,“这儿是怎么了?”

        顾荇之似乎还兀自恍惚着,被他这句问才拉回了神。他侧身怔了怔,片刻简单道:“围场里进了刺客。”

        “刺客?”宋毓的声音拔高了几分,转头看看周围烧剩下的干草道:“那这些火是刺客放的?”

        “嗯,”顾荇之面不改色,“刺客在虎跳峡设伏,以干草火攻扰乱我方视线,想趁乱对我行刺。”

        “是么?”宋毓蹙眉,一脸的不解,“若是设了埋伏,他们只需要在你经过的时候放箭就行。如果烧了干草,只怕是浓烟就会挡住他们的视线,这样还如何伏杀?”

        “哦?”面前的人抬眉,给了他一个恰到好处的了然,“原来如此,那怪不得这场事前谋划的伏杀没有成功。”

        “……”宋毓简直要被顾荇之这睁眼说瞎话的样子气笑了。

        他既然说这些刺客做事不利落,却偏生又能被他们跑得一个都不剩,如此反常的事,骗骗三岁稚子还差不多。

        可大家都是聪明人,话问到这份上还搪塞敷衍,宋毓知道自己是不可能从顾荇之这里问出任何东西来的。于是也只能顺水推舟,讪笑着附和道:“还好,还好,你没事就好。”

        顾荇之沉着脸“嗯”了一声,上马带着人走了。

        哒哒马蹄远去,留下一路飞扬的尘埃。

        宋毓放下捂住口鼻的披风一角,若有所思地看向顾荇之离去的方向。

        “世子,”一名随侍凑过来,低声在他耳边道:“小人觉得今日这春猎实在奇怪。”

        宋毓负手而立,斜斜地觑他一眼,没有接话。

        随侍一顿,复又道:“先是侍卫亲军卫引着我们在围场绕圈,后是虎跳峡这场突如其来的失败伏击。你说顾侍郎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世子?”

        宋毓冷笑一声,也跟着沉默地翻身上马。

        顾荇之当然有事瞒他。

        不仅如此,他还知道这件事多半和前些时候混入顾府的那名女刺客有关系。

        毕竟当初顾荇之为了娶她,可是独自受下了顾氏宗祠里的二十鞭家法,差点儿去了半条命。饶是如此,听闻她出事,他仍是强撑着,马不停蹄地赶回了金陵。

        两人自幼相识,这人什么样子他还不知道?

        一意孤行,然后把所有事都揽到自己身上,一力扛下。

        当初九岁的他在小佛堂绝食七日,就是因为这一股不知学了谁的硬脾气。

        若不是真的认定了要娶她,冷清淡漠如顾荇之,根本不会为她做这么多。

        可是倘若如此……

        刺客、吴汲、顾荇之……

        目前能肯定的只有吴汲和顾荇之的立场对立,但那个刺客呢?

        她仿佛既不是吴汲的人,又不是顾荇之的人。

        宋毓蹙眉,眸色深沉。

        当下时局扑朔迷离,毫无头绪。

        他甚至觉得冥冥之中似乎还有另一只手,在无声地搅动这盘棋局,在继续着陈相并未来得及完成的博弈。

        无数的疑问像周围的烟雾笼罩,呛得他胸口发紧。

        宋毓捂唇咳了两声,对一旁的随侍道:“回府之后,你想办法将顾荇之可能在春猎放走那个女刺客的消息透露给吴汲。”

        手中缰绳猛然拽紧,他复又缓声道:“派人往顾府附近安插人盯着,我总觉得那女刺客会回去找他。”

        明哲保身,既然局势不明,当下韬光养晦才是最要紧的。

        既然不能跟顾荇之撕破脸,那总归是有人比他更想拿那女刺客来做文章的。

        “喂!!!”

        金陵城内一条幽静小巷,深处隐隐约约传出女子的呼叫声。有什么冷而硬的东西被她拉得哗哗直响,而后便是木头吱哟吱哟的叫唤。

        “花添你个贱人!你给我滚出来!啊啊啊啊啊!”

        眼见嚎了一早上都没人搭理,花扬也累了,干脆七仰八叉地躺下来。可是双手被缚,一睡下就会拉过头顶,平着侧着都不舒服。

        花扬气得直蹬腿,床上的锦衾被踢到地上,架子床又无力地哀叹了两声。

        那日刺杀逃出生天后,她便在花添的掩护下趁乱走了。之后本想找个地方先好好睡上几天,结果当日夜里,花添就独自闯了进来,一把迷香弄晕她,然后将她扛到这里藏了起来。

        花添说是藏,但花扬觉得这是锁。

        吃饭睡觉都绑着铁链不说,连如厕沐浴都没有自由。

        正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花添提了个食盒进来,看见被她踢下床的被子蹙了蹙眉。

        她行过去,随手抄起被子往花扬头上一灌,淡声道了句,“吃饭。”

        花扬被那床被子砸得往后一仰,然后扭着脖子挣扎了半天才将头挤出来,继而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发,看着花添软糯委屈地叫了声,“师姐~”

        端碗的手顿了顿,花添面色如常地为她布菜,一边道:“你好生在这里安份待一段时间,等楼里风声过了再出去。”

        花扬撇嘴做出可怜巴巴的表情,“可是我已经在这儿呆了快七日了,你指的一段时间到底是多久?”

        “还好意思问?!”花添被她气得手上使力,刚挑好的白米饭飞了出去。她也懒得管,只看着花扬严肃道:“你现在出去看看,刑部、大理寺、百花楼,谁不想抓你?!”

        末了又觉不解气,将手里的筷箸一拍,愤然道:“你能耐呀!凭一己之力搅得朝廷和江湖都不安宁!以前你虽然行事乖张,倒也不至于这么失了分寸,可自从遇到顾荇之……”

        “啊——”

        抱怨的话被花扬扯着嗓子的惊天长吼淹没。花添妥协,知道这人不能讲道理,于是也不再纠缠,夹了块青菜放到勺子里往她嘴边递。

        花扬偏头躲开,抱怨道:“怎么没有肉?”

        “你还留着颗脑袋吃饭就不错了,还想吃肉?”花添不管,动手捏开她的下颌,把那一勺青菜都灌了进去。

        花扬苦着张脸嚼,咕哝道:“我才十八岁,还要长身体呢,没有肉怎么成?!”

        花添倒是少见她这副吃瘪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她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见她这样娇憨的模样是什么时候了,花扬确实不常表露出这样的一面。

        两人都是孤儿,很小的时候便被百花楼收养,那一年她十岁,花扬六岁。

        个子小小的一个女娃,满身的伤,瘦的只剩一把骨头。

        花添当时对她的印象是孤僻。

        彼时的他们都不知道百花楼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要收养他们,故而同龄的孩子都能玩到一块儿,除了她。

        孩子们游戏喧哗的小院里,她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像一个融不进的旁观者。

        花添是里面最大的孩子,家破之前也有过一个妹妹,故而总是对她格外留意。

        两人第一次说话是在一个夏蝉嘶鸣的午后,她拿了自己偷偷藏下来的饴糖给她,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倒是不客气,伸手便抓了花添的糖,沉默地吃。

        花添问她为什么不跟其他孩子玩。

        小姑娘停下来,头一次与她对视,一双琥珀色的浅眸映着夏日艳阳,金灿灿的,格外好看。

        花添永远都记得她告诉自己的话,“别跟任何人走得太近,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们之间就会变成你死我活的立场。”

        她怔住了,为这句不该是从一个六岁孩子嘴里说出来的话。

        可一切又正如她所言,百花楼培养他们武艺、暗器、制毒,最后将他们带到一片荒林,让他们互相残杀。

        她和花扬是仅有幸存者。

        可她知道,这场屠杀的幸存者,原本只该有花扬一个。

        她记得那把带血的长剑抵在咽喉,猩红的血从她的脸、到脖子,从脖子、到手臂,最后顺着冰冷的剑尖染红她的襟口。

        面前的人表情淡然,原本因屠杀而泛起亮光的浅眸暗淡下去,半晌,她低低道了句,“我不杀你。”

        时至今日,花添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能捡回一条命。

        她甚至可笑地怀疑过,花扬之所以不杀她,是不是就因为当初的那块糖给予了她六岁童年里,唯一的一点甜?

        如若真的如此……

        思及此,花添只觉心中漫起一丝忧虑。

        眼前这个人既可以为了一块糖而放她一命,那之前那些日子里,因着与顾荇之的朝夕相对,她又能为了他做些什么?

        花添心中一凛,根本不敢想下去。

        “师姐,”面前的人拱了拱她手里的勺子,认真道:“其实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花添一愣,听不懂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只是我表达喜欢的方式比较独特,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花扬顿了顿,眼睛里是少见的诚恳,“你懂吗?”

        花添心头一软,斜着眼睛看她片刻,伸手去摸她的头。

        然而半空中的手一顿,她觉得后脖颈被人用膝盖利落地一顶,周围霎时天旋地转起来。

        失去意识前,花添在心里把花扬骂了一万遍。

        这人表达喜欢的方式确实挺特别的。

        可是她不懂。

        她这辈子都不想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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