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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千年萝卜寨


  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李墨一又在扑天盖地的怀念新闻里看见了那个他很熟悉的地名,不由的有些失神。

  汶川,2008。

  在那之前的一年,李墨一刚刚对各种少数民族的民俗产生了无比浓厚的兴趣,在兴趣最强的时候,总会干出一些疯狂的事情,

  比如,跑到一个根本就没有正经交通的地方去,

  萝卜寨就是他发疯才跑过去的一个地方,距离汶川不远不近,七八公里,想要过去,只有两条路:腿、搭便车。

  在汶川县城吃肥肠粉的时候,老板娘劝他,如果是想看羌族的风情人文,放眼阿坝州,到处都是,人多还可以包个车,他一个人想要搭车,实在是太麻烦了。

  可是李墨一认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的,哪怕那里没留下什么,他也要去看看,不到黄河心不死,那么,就先走到黄河边再说。

  何况萝卜寨还有一座羌王府,那里一定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一定有其存在的价值,李墨一等了一会儿,没有一辆车是往萝卜寨去的,不是往都江堰,就是往马尔康的,

  不就十多公里么,四分之一马拉松而已,不信从现在开始走,三个小时还走不到。

  李墨一抱着美好的心愿出发,只带了一瓶水,

  那一年,还没有智能手机,通讯市场还是摩托罗拉与诺基亚的天下,

  走了一个多小时,路牌与下一个路牌之间的间隔就变得很长了,往往要走三十多分钟,才能看见一个路牌,李墨一完全只能靠它来估猜自己有没有走错。

  五月初的阳光很灿烂,

  只是不知道哪里飘来的一小块乌云,就在李墨一的头顶下,

  本来李墨一觉得下一会儿就算了,反正很快就会停,

  没想到他走,云也走,

  蓝蓝的天上,就那么一小坨乌云,不断的往下漏尿,

  他整个人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被淋成了落汤鸡,

  等了一会儿,听见身后传来慢悠悠的农用车声音,

  李墨一没抱什么希望的随口问了一句,那位大叔却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在曲曲折折的岷山路上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弯,经过了一个古羌族的碉楼,又走了一会儿,才看见远处山上满是高高低低的梯田,稍稍平整的地方,错落着暗黄色的房屋。

  “到了!”大叔告诉他,

  李墨一从车上跳下来,打开相机,准备先拍几张照片,

  大叔叫住他:“你晚上住在哪里?”

  李墨一这才注意到,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摸黑走夜路很不明智,

  “这里有旅馆吗?”李墨一问道。

  大叔摇头:“只有村支书家有一些背包客会去住,不过今天都住满了。”

  “这些背包客真能跑,把这么偏的地方都给塞满了。”李墨一认真的考虑自己今天晚上应该怎么办。

  大叔告诉他,明天寨子里有一个大型的祭祀活动,很多“驴友”都是慕名而来的。

  “你要是晚上没地方住,就到我家吧,收留你一个人还是容易的。”

  不用“要是”了,根本就是“肯定没地方住”,李墨一当场请求大叔收留,

  刚到大叔家的院子,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就跑了出来,叫大叔“老汉”,

  “他是……你儿子?”李墨一有些惊讶,大叔看起来有五十多了,在农村很少有见到结婚这么晚的。

  “我家老五。”

  原来如此……想想也是,现在城里都放开二胎了。

  “要不要我儿子带你去逛逛?”大叔问。

  虽然李墨一认为这么个小屁孩,体力肯定不够,知识也不足,到时候还不知道谁带谁逛,

  不过小男孩已经一脸激动的拉着他的手,就要往外走,

  打击小朋友的积极性是不对的,李墨一也只得跟着。

  很快,他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体力不足?

  的确有人体力不足,不过不是这个叫铜伢子的男孩,

  而是李墨一,

  铜伢子在土坎与石堆之间上蹿下跳,脚底像装了弹簧一样,根本停不下来,

  他还专走各种难走的路,大小石块一片乱,不小心就会崴着脚。

  二十出头的李墨一,此时体会到了带娃家长的痛苦,

  小孩子怎么就不知道累的?!

  所有的民居都是用黄泥糊着石头磊成,墙不高,有些比李墨一的身高还要矮一些,

  在错综复杂的寨子里转,如果没有铜伢子带,李墨一还真找不着路。

  他不仅看见了几乎所有文献都会提到的禹王庙,还有羌王府,还有铜伢子本人最喜欢的一个小山洞,

  看得出来,这里是他平时和小伙伴一起玩的地方,地上还留有被火烧灼的痕迹,以及一些啃过的玉米芯,

  “你们在这烤玉米吃?”李墨一问道。

  “还烤雀儿,烤蚂蚱……”铜伢子兴高采烈的把他们平时在这里加餐的菜谱全部说出来。

  对铜伢子来说,什么禹王庙,什么羌王府,都不如这个山洞有意思,他很热情的介绍从点火到烹制的全过程,甚至兴致勃勃的想要现场抓几只鸟来烤。

  李墨一忙说自己已经很饱很撑,吃不下烤小鸟了,铜伢子这才作罢,

  铜伢子又兴冲冲的说要带他去云彩姐姐家。

  不知道是不是他最喜欢的小姑娘,李墨一心里是拒绝的,不过手被一双小手紧紧的攥住,

  他能怎么办,

  他也很绝望啊,

  穿过一片樱桃林,

  又曲折上行了不知道多远,

  在李墨一想问铜伢子是不是走错了的时候,铜伢子很高兴的向前一指:“到了。”

  还是一片土黄色的建筑,用黄泥筑墙是黄泥羌寨的特色,

  可以看得出来屋子的主人很有一颗爱美的心,房子周围种着好些红红黄黄的花儿,被五月的阳光照得色彩绚烂,

  铜伢子对房子大叫了一声什么,

  屋里回应了一声,

  一位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走出来,她一身绿色的及踝长衫,腰间系着满是绣纹的围裙和飘带,乌黑油亮的头发上插着一根银簪,耳垂上摇晃着一对银耳环,

  她看见李墨一,先是一愣,接着又落落大方的向他微笑问好。

  铜伢子一阵风似的冲进房子,

  又一阵风似的冲出来,手里还拿着几块五彩斑斓的布块,像献宝似的递给李墨一:

  “看,云彩姐姐绣的。”

  黑色的底布上,满绣着团状的图案,

  艳丽的色彩被黑色衬着,平添了一份庄重,

  这是属于羌族的独特艺术——羌绣。

  “买!买!”铜伢子就像一个毫无技巧的推销员,把绣片塞在李墨一手里。

  云彩制止了熊孩子强买强卖的行为,接着不好意思的向李墨一道歉:“他是看下寨的人会绣了东西拿到汶川去卖,才会这么做。”

  “挺好看的,要是价格合适的话,我可以买一些带回去送人。”李墨一说着想看看铜伢子手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云彩让铜伢子把她的绣片放回去,对李墨一说:“我的东西是不卖的,这些是我的嫁妆。”

  “哦?哦!恭喜恭喜!”

  难怪花纹比他在汶川县城的纪念品小店看见的要繁复,也更加的精细,果然是有原因的,

  “进来坐坐,喝杯水。”云彩邀请李墨一进屋,

  还没坐稳,铜伢子又拉着他,去一个角落,

  “带我来看什么呀?”李墨一微笑的看着他,

  铜伢子掀起了一块木板,露出了里面黝黑的地道:“从这边,可以到我家!”

  李墨一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有着四千年历史的萝卜寨,一直在忙着跟附近的各个部落打架,因此防御措施做的很到位,共有七十二条巷道,几乎连接了寨子里所有的人家。

  但是,据他手中的资料说,最后一段地下通道,在上世纪的九十年代已经被埋平了,

  难道,还有漏填之坑?

  正当李墨一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云彩笑着解释说:“这已经填上啦,是铜伢子一心想要把它再挖开。”

  “挖通就到我家了!”铜伢子手里拿着一个小铁铲,

  坚定的小模样好像打定主意要搬走王屋和太行的愚公。

  “看来他很喜欢你。”李墨一说。

  “嗯,我要嫁的就是他哥哥。”云彩很大方的说。

  “……”李墨一顿时理解了刚刚铜伢子推销的热情是哪里来的,

  小叔子帮嫂子吆喝也是应该的。

  天已经黑透了,从下寨的方向传来一个大娘的咆哮声,

  本来还在乱蹿乱跑的铜伢子停下脚步:“阿娘叫我们回家吃饭。”

  “走吧。”

  “再等等,我哥会来的。”

  是怕孩子太小,走夜路会出事吗?

  李墨一正想着,从坡下传来了脚步声,没一会儿,就有一个穿着羌族传统服饰的青年出现,

  “哥哥。”铜伢子响亮的叫了一声,

  他哥,注意到了李墨一:“你就是今天住我家的客人吧?”

  “是的。”

  准新郎显然也只是跟他随便打个招呼,他的目标是屋里的云彩,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儿话,

  他就从屋里出来,折去厨房,拎着两只水桶进山里去了。

  “这是……”

  铜伢子乖巧的坐在板凳上看着他哥的方向:“打水去了。”

  云彩从屋里出来:“我们平时要喝的水,都要进山里挑,到冬天,山里的泉水冻上了,就要把冰背出来,化成水再用,很不容易。”

  “这几天我赶着绣东西,来不及挑水,都是他来帮我挑。”

  说着,云彩微微低着头,脸上露出含羞带怯的笑意,

  多么淳朴的感情,透着古老男耕女织的田园气息,

  没一会儿,青年就挑水回来,带着铜伢子和李墨一回家吃饭,

  饭桌上,满满一茶缸他们家的自酿酒,

  既然是本地特色,那无论如何也要喝一杯,

  一杯完了,大叔非常豪迈的又给倒满了一杯,

  李墨一说自己真的不能喝了,铜伢子的三个哥哥唱起了劝酒歌,

  想他李墨一也是见过世面的,

  泱泱华夏的各种劝酒姿势都体会过:

  大草原上的蒙族女子一首接一首的女声独唱,

  青q岛的劝酒段子,

  西x宁的强灌,

  还有云y南傈僳族的不同音部大合唱,

  ……

  但是,他就是无法拒绝任何一种……

  所以,在三人小合唱的劝酒歌中,他又喝下一杯,

  “不能喝了,真的不能再喝了。”李墨一摆手,

  现在换成妹子劝酒了!

  妹子不唱歌,也不跳舞,就这么端着酒杯,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

  这么沉的酒杯,让妹子一直端着多不合适,

  李墨一就接过了,

  接过之后,

  难道能放下来吗?

  这事,他的导师,那个酒精考验的老头子可以臭不要脸的做出来,

  他的道行还远远不够,

  在妹子殷切的注视下,他又喝了一杯,

  已经头昏昏的李墨一打定了主意,一会儿就算说破天,他也不要再喝一口了。

  “你要喝的话,自己倒,我们就不管了。”大叔爽朗的笑着。

  原来头三杯是标准流程,后面就随意发挥?

  李墨一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昏暗的灯光下,桌上的菜也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李墨一随手夹了一筷子,意外的很好吃,

  川式的腌腊肉和香肠混炒,有一股特殊的香气,就着这一碟菜,他就不知不觉吃了两碗饭,

  “真香!”李墨一真诚的夸奖。

  做菜的人最喜欢这种捧场的食客,大婶很高兴,无比自豪:“都是我们冬天自己家杀的猪,腌的肉,外面买不到的!香吧!”

  “香!我想再买点,给我爸妈尝尝。”

  大婶一口答应:“正好还有一条,到时候给你捎上。”

  这一晚,微醺的李墨一睡得很香,直到被惊天动地的锣鼓声惊醒,祭祀大典快要开始了。

  喝酒误事啊!

  李墨一牙没刷脸没洗,套上衣服,抓起相机,就向着声音传出的地方狂奔。

  “不着急,还有一会儿,慢点走。”身后大叔的声音已经被远远的甩远了。

  祭坛前面的空地上,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实,最中间是穿着当地服饰的人在敲羊皮鼓,边敲边跳。

  “咚咚咚……”随着热闹喧天的鼓点节奏,祭祀开始,

  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中解释“羌”为:“羌,西戎牧羊人也,从人从羊,羊亦声。”

  羌人自古以羊为图腾,做法事与祭祀的时候,都少不了要用到羊,

  他们在行冠礼时,颈上要悬挂羊毛线,

  丧礼中要杀一只羊,为死者引路,

  用羊髀骨与羊毛线,卜问生老病死、吉凶祸福。

  巫师用羊皮鼓做法器,其他法器上也会以羊角为饰。

  “羌”字,也与“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因此,今日的大事上,怎么能少得了羊?

  供桌上的羊头上缠着红色的绸子,端公站在供桌前,嘴里抑扬顿挫的念叨着些什么,祈祷着风调雨顺,作物丰收。

  祭祀仪礼结束后,广场上空出一大块地方,架起火堆烤全羊,

  不一会儿,那股烤羊肉的香气,就飘得到处都是,

  妹子们跟赛歌会似的,这边几个人唱一首山歌,声音刚停,那边又应和般的唱着,此起彼伏,热闹非常。

  烤全羊熟了,不管是寨子里的人,还是围观的游客,都可以得到一块肉。

  李墨一蹲在一边嚼着嗞嗞冒油的羊肉,看着穿着五颜六色民族服饰的妹子们,又按了不少张照片。

  “他们是不是也跟别的少数民族一样,未婚男女直接唱山歌挑对象,看中就一起走?”不知什么时候,有个脖子上挂着相机的年轻人也蹲在他旁边,手里还捧着一小块羊肉,

  “怎么,你想去?”李墨一打趣。

  “嘿嘿……”

  李墨一无情的打破了他的幻想:“羌族跟汉族一样,讲究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要请伐柯人从中说合。”

  “真复杂,我还是吃羊肉吧。”

  盛大的祭祀活动,从早一直闹到晚,李墨一全程暗中观察,还寻空跟几个寨民聊聊,听听他们对自己日常生活的想法,会不会觉得游客打扰了他们。

  他们很欢迎游客来,

  游客来,就会带来收入,

  铜伢子的妈甚至已经计划好了全套:

  “等五月底的樱桃下来,卖个好价钱,我打算再多盖几个房子,村里说要修路,再开一条线,从汶w川直接把人都接过来,

  到时候,房子搞成农家乐,樱桃、玉米、萝卜还能搞采摘,绣品也不用大老远的运到县城里去卖……”

  她说着这些美好的未来时,眼睛里都闪着光,

  在这个拥有得天独厚条件的萝卜寨,只要人不懒,

  就凭她家现在就已经有了农用车的基础条件,

  再进一步,发家致富,毫无压力。

  次日,五月八日,李墨一收到通知,说他的论文有问题,

  于是,他急匆匆的走了,

  直到在飞机上,他才想起来,

  说好的腊肉忘记买,十分遗憾。

  很快,他就陷入了修改论文的地狱,腊肉什么的,也被抛于脑后,

  直到那一天的下午两点多,

  李墨一所有的QQ群里的人都表示自己家地震了,

  说话的人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全都有,

  有从金陵的三十六层高楼上蹿下来逃命的,

  有在帝都的床上跳起来的,

  还有在诸暨说自己刚刚头晕,可能是低血糖的……

  很快,地震局的一条短消息飞快的在微博和Q群中传来:

  汶w川发生里氏震级8.0级地震。

  李墨一当时就脑中一片空白,

  萝卜寨,离震中,只有5公里!

  他临走的时候留了大叔的电话,

  打过去,线路繁忙,

  过了两小时再次,线路繁忙,

  李墨一从慌神中冷静下来,

  不一定有事,不一定有事,

  一定是因为地震的消息传开了,大家都在往整个蜀中打电话,所以才会打不通,

  他想起有一个朋友跟他说,

  短信发出后,可以在天上飘48小时,

  一旦稍微有一点信号,就可以接收,

  李墨一定了定神,发出一条短信,问大叔他们家是否安好。

  等了许久,还是没有消息……

  到底会是怎样,他不敢想,

  期待与爱人共结良缘的云彩,

  期盼家里能通过勤劳富起来的大婶,

  祭坛前把羊肉分给他的村民,

  还有铜伢子、他的三个会唱歌的哥哥、有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姐姐……

  李墨一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身上所有的余钱,都捐了出去,

  走向排着长队的献血车,排在队尾,

  他时刻关注着那里的消息,

  直到五月二十日,他才辗转得知:萝卜寨,已经被夷为平地,

  同时还有一些别人拍到的照片,曾经的房屋俨然,已成断壁残垣,

  一处摇摇欲坠的房梁上,还挂着一条腊肉。

  李墨一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胡乱抹了把脸,就去找教授过论文,

  一推门,教授看见他,就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怎么了?”

  李墨一忙低头,才发现,手中的论文封面,早已满是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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