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你凶我了
沈芜从未跑得这么快过, 从王府外到陆无昭的寝殿,不远不近的距离,却仿佛隔了山水。她不顾一切, 只有一个目标地向前冲。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雨后的风很凉, 打在脸上像是被刀片划过皮肤一般刺痛。
混了泥和尘土的雨水溅到她的白色绣花鞋面上, 脚下踏进深至踝骨的积水,凉丝丝的雨水沾湿了她的鞋袜,浸染了她的裙摆。迎风奔跑, 湿哒哒的衣料紧贴着小腿, 冷意浸入了骨髓中。
沈芜不知这一路几次险些跌倒, 不记得身边人扶了她多少次,她只知道往前跑。
手里牢牢抓着药匣,哪怕自己快要摔倒也绝不撒手。
踉踉跄跄地,眼前终于看到了门。
沈芜深吸了一口气, 一把将门推开, 屋里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她手里紧攥着药匣,急促的步子在过于安静的室内响起,格外突兀。
“你……你怎么来了?”
谢脩禾看着突然从屏风外绕进来的女孩,惊诧不已。
沈芜听不到,看不到,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床榻。
床边围着两个人,似是大夫, 一人手中拿着一条干净布条往床上人身上按, 似乎是在为床上人止血,另一人跪在床边,面冲着床尾, 似乎是在处理腿伤。
沈芜的瞳猛烈收缩。
她紧咬住下唇,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床下满地都是被血染红的帕子。
她的身子不住颤抖,心脏被用力攥紧,喉咙被人死死扼住,急促地大口喘息,拼命地想平复气息,却是怎么都做不到,她的脑子里都是嗡嗡的声音,连那两个大夫疾声呼唤着“陵王殿下”都听不太真切。
她眼前是漫漫红色,脚下像是钉了钉子,步子怎么都挪不动,她不敢过去,她好害怕,好害怕走过去看到的是一个不会呼吸的陆无昭。
血染红了被褥,顺着衣角往下流。
滴答滴答——
沈芜好像听到了血落在地上的声音。
怎么办,他好像流了好多血……
他又死了吗?又一次在她面前停
止了呼吸,是吗?
手腕突然一沉,手骨被人用力一捏,掌心的药匣被一股大力就要夺去!
沈芜吃痛,察觉到匣子即将脱手,心猛地一沉,她瘦弱的身体里爆发了更大的力量,将药匣夺回,死死捏着,即便因太过用力折断了指甲,也不叫旁人抢走这盒救命稻草。
她眼神凶狠地转头看过来,怒视对方,不期然对上一双熟悉的担忧的眼眸。
谢脩禾紧抿着唇,面色凝重地看着她苍白的脸。他用力抓着她的手腕,企图靠疼痛唤回她的理智。
若他没猜错,有一瞬间,沈芜起了寻死的念头。
沈芜感受着手腕处完全无法挣脱的力量,身子剧烈颤了下,从绝望中抽身,回过神来,微怔,“谢大哥……”
当理智重回现实,痛苦铺天盖地地再次将人席卷。像是泄洪用的阀门突然被打开,又像是摇摇欲坠的城墙终于迎来了足以叫它瞬间坍塌的致命一击。
眼泪唰地奔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沈芜抖着手,将药匣往前递,强忍哽咽,用微弱的声音,勉强平静地说道:“谢……大哥,药……”
谢脩禾眉头紧拧,半弯下腰与她视线齐平,黑眸定定盯着她的眼睛瞧。
“大哥,求你救他……”
沈芜无声地落泪,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
谢脩禾确认了她的状态,心落了回去,接过盒子,“放心。”
不知那盒子里装了什么,很重。沈芜后知后觉没了力气,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看着眼前几个人忙碌得不可开交。
好奇怪,为何他一点声音都不出呢?是昏迷着,没醒吗?
沈芜的精神有些恍惚,鬼使神差地,她往床榻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她每一步走得都很慢,每一步都祈求他能出一点声音,好叫她确定他还活着。
沈芜觉得自己真是个十分胆怯的人,她实在没有勇气再面对一次他的死亡。
越来越近,床榻上的情形瞧得也更真切、更全面。
男人的衣裳大
敞,血将他好几层衣裳都浸透了,离得近了,她才瞧见他身上的伤。
有两处,一处正在被一个大夫止血,匣子里有上好的止血药粉,那医者正往他的伤口上上药,血很快就止住。
还有一处……在距离心脏不远的地方,那里还插着一节小小的箭矢,露在外面的长度很短,像是被人用刀剑砍断。
沈芜将视线上移,往男人的脸上看去。他阖着眼,眉头紧蹙,脸色苍白如纸,一点血色都没有。
沈芜沉默地流着泪,从他的头打量到脚。除了上身的两处伤,腿好像也又受了伤。
她安静地站在床侧,没发出一声音。
她发现陆无昭并不是在昏迷,他很清醒。大夫为他上药时,他的手会用力攥着床榻,他不会喊痛,不会出一点声音,只是眉头会皱得更紧,呼吸会更沉重一些。
他不喜欢将自己的脆弱展现在旁人面前,那些无用又颓废的样子只给她看过。
沈芜慢慢弯下腰,手指颤抖,触上他的手背。
防备心这么强的一个人,竟是到此刻都未发觉这屋里多了个人。
她无声哭着,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撬开,松开了被□□得皱皱巴巴的锦被,将他沾着血的手捧在掌心,慢慢而有力地握住。
一滴又一递冰凉的泪砸在男人的手背上,陆无昭猛地睁开眼。
带着戾气和锐利的目光直直刺了过来,在看到沈芜满是眼泪满是心疼的眼睛时,冰冷的气息稍稍一滞。
他眼中闪过慌乱,一下抽回手,展了展衣袖挡在身前。他想遮掩,但他的衣裳也遍布血迹,瞒不住,藏不住。
她为何来了,看到了多少,是不是吓到她了。
陆无昭觉得自己实在是个畜生,连累她担惊受怕。
抿着唇,狠了狠心,冷声道:“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沈芜沉默地摇头。
“出去!”
“我不。”她轻声道。
一处伤口已经处理完毕,那个大夫要去为陆无昭拔箭,沈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
陆无昭冷冷地看了大夫一眼,大夫顿了下,收回了手。
“沈芜,出去。”男人似是耐心告罄,面目严峻,“本王不想见到你。”
沈芜还是摇头,倔强地看着他。
不管他再怎么赶走她,她都不会离开。
陆无昭烦躁不已,他不想叫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他的声音彻底冷了下去,偏过头朝向里侧,再不看她,下逐客令,“出去!”
“殿下!您别动!”
已经止了血的伤口撕裂,血再次源源不断流了出来。
沈芜哽咽了一声,忙后退了两步,“我走,我走,走还不行吗……”
她利落转身,快步朝外走去。她隐约听到身后男人淡声吩咐了一句:“拔吧。”
泪流得更凶。
谢脩禾追了上去,出门时,看到了等在门口的谢卿昀,他看着失魂落魄的弟弟,轻叹了一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予无声的安慰。
谢卿昀勉强笑了笑,摇摇头,他没事,只不过是没来得及开口的爱恋无疾而终罢了。
沈芜一口气跑到门口,站在廊下,捂着脸,任由满脸的泪水淌下,无声悲泣。她也没有出一点声音,难过被压抑着,不得释放。这叫谢家兄弟俩顿时手足无措。
等兄弟俩走近,只看到沈芜用帕子将泪水都擦干,她深吸了口气,将喉中涩意逼退,红着眼睛,转头看向谢脩禾。
“大哥,他为何会伤成这样?”
她的语气听上去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有尾音控制不住地轻颤了两下。
谢脩禾叹了口气,“午后我出宫办事,恰好碰上陵王遇袭,护卫陵王的属下都被重伤,殿下……”
他往屋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殿下腿脚不便,躲不开。”
沈芜心中一痛,“那贼人可抓住了?”
谢脩禾的神色变得复杂,“死了。”
他赶到时,只来得及将倒在血泊中的陵王救起,至于偷袭的人,已经被陵王用刀杀死。
不仅杀死,心口更是被扎了数刀,看起来
像是陵王濒死之际奋力抵抗,将贼人杀死后,确定人死透了,才松了精神,放任自己昏死过去。
陵王心狠,命大,本事也不小。
躲不开,就拿命拼死相搏,沈芜嫁与这样的人,或者说,这样的疯子,也不知是福是祸。
沈芜点点头,不再言语,走到廊下一根柱子旁,蹲了下去,抱住膝盖。
这是她前世死后养成的习惯,害怕的时候,孤独的时候,守着他的时候,都会这样抱住自己。
谢卿昀最后也没有跟上去,他落寞着神色,进了寝殿,他想替阿芜看看,那个男人能不能活下来。
谢脩禾从芍药手中接过一件厚实的披风,摆了摆手,叫伺候的人都离得远了些。他走上前,蹲在沈芜的面前,将披风盖到她的身上。
沈芜神色怔忡,没有反应。
谢脩禾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说道:“小芜妹妹,陵王胸口的那个箭伤,是后来才有的。”
沈芜恍惚地抬眸,迷茫道:“什么?”
“两处伤,起码隔了一刻的时间,而且这伤不是远距离射过来所致,是这样面对面,扎进去的。我猜,是他用了什么方法骗人靠近,然后趁其不备,先伤了对方,而后对方恼羞成怒,随手用箭扎进陵王的胸口。”
“或许后来有重伤的护卫靠近,一剑斩断了那箭,对方脱手之际,陵王再次给予致命一击,令其丧失行动能力。”
“即便箭矢被插/进胸膛,陵王也没有松开匕首。”
“小芜妹妹,他或许是抱了死志,要与人同归于尽的。”
沈芜的大脑一瞬间空白。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谢卿昀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他没理蹲在角落的两人,而是迅速召集了院子里的所有人,吩咐了他们该做的事,又急匆匆地回去了。临进门前,看了大哥一眼。
兄弟间的默契十足,谢脩禾微微颔首,抬手将沈芜的肩膀扣住。
“大哥?”
谢脩禾终于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没事,应该没事了。”
沈芜动弹不得,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侍从断水送药,抱着新的被褥和衣裳进去,又抱着一团东西出来。
被沾污的旧衣卷成一团,带血迹的地方都藏在里面,小心翼翼地遮掩,也不知怕谁看到,怕谁担忧。
沈芜被允许进门已经是两刻钟后的事了,她的腿有些麻,站起身来时一踉跄,险些栽倒。
谢脩禾将她扶进了屋。
才一进门,便能闻到十分厚重刺鼻的熏香味,原先充斥在屋中的血腥味被取代,沈芜眼圈一红,又禁不住落下泪来。欲盖弥彰,他是个傻的吧,做这些无用的事。
她拼命压抑的难过在看到陆无昭那一刻,顷刻间爆发了出来。
屋中的闲杂人等都已退去,只余谢家兄弟站在屏风一侧,沉默地看着女孩跌跌撞撞朝床榻跑去。
沈芜看着陆无昭身上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袍,以及床榻上那套崭新的被褥,顿时泣不成声。
她独自绝望悲伤时有多克制,此刻就有多放肆。
所有的委屈霎那间倾泄。
“呜呜呜呜呜昭昭,昭昭……”她几步跑到床前,想要靠近,不知道该不该靠近,她害怕他又赶她走,想要伸手碰,又不知掌心该落在何处。
陆无昭虚弱地靠在床头,撑起眼皮看着她。
他轻声道:“哭甚。”
他的语气变得好温柔,与方才判若两人,沈芜顿时更委屈了。
“你凶我呜呜呜……你刚刚凶我……”
陆无昭面上有些不自在,又有些懊恼,他不是故意,只是不愿叫她看到浑身是血的他。
她是个女孩子,怎能见那些污秽。
“吓到了?”陆无昭抱歉地说道,“来,近些。”
现在干净了,他才敢朝她招手。
沈芜绷不住了,哭着骂他:“你方才叫我走的,现在又来叫我近些,你还凶我,你凶我呜呜呜……”
虽是这般说着,但她还是走到了床边,坐了下来。
陆无昭愧疚地深深凝望,艰难地抬了下手,想碰一碰她,却扯动了伤口,他急喘了下,
忍着疼,将手放在她的头上,轻轻揉了揉。
“抱歉,我……我错了。”
“我讨厌你!”
陆无昭心蓦地一沉,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是了,他如此过分,方才赶她走,现在又想让她留,他叫她难过,便罪该万死。
“若你不愿,我……不强留你,你若是厌弃了我,婚约……”陆无昭闭了下眼睛,艰难出声,“婚约……”
“我不听不听不听!”沈芜以为他要悔婚,哭得更大声了,“你凶我呜呜呜……”
陆无昭莫名松了口气。
“下回不敢了,再也不会了。”他轻声哄道,“莫哭了。”
沈芜还是哭,一边抹眼泪,一边重复,委屈极了,“你凶我,你凶我。”
男人低声下气地道歉,耐心十足,“你想如何出气,都听你的,好不好?”
“你凶我呜呜……”
陆无昭实在没辙,他抬起手,腹部带起一阵撕裂的疼,他置若罔闻,拉着沈芜的胳膊,一把将人拽到近前。
手掌不容置喙地扣住她的后脑,用力朝自己压下。
将她深深吻住,再也听不到任何哭声。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在收尾了,很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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