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似曾相识(下)
众人遥相举杯,各尽其欢。楚宗书似是颇为了解少昊秉性,席上美酒都是陈年佳酿,虽不及少昊飞车中携藏美酒那般甘醇,却也是天下罕见。席间翩翩起舞的数十美女无一不是国色天香,虽然罗裳严实,但玉腿飞扬之间,仍是春光无限。少昊大喜,拍着桌子,附和那音律节奏,浅斟低唱,颇得其乐。
少昊原本还略有收敛,但酒过三巡,微有醉意,逐渐故态复萌,哈哈大笑,对着席间众贵夫人指手画脚,虽有英招、江疑悄悄拉扯,传音规劝,亦无济于事,放浪形骸,颇为失态。
拓拔野与蚩尤、拔祀汉等人觥筹交错,言笑甚欢。与芙丽叶公主坐在一处的几位贵族女子悄悄指点拓拔野等人,交头接耳,低声询问;时而吃吃低笑,眼波飘荡,不住地望来。
蚩尤、拔祀汉与天箭只管喝酒,熟视无睹。拓拔野微笑举杯,遥遥相敬。惟独黑涯被瞧得面红耳赤,热血沸腾,飘飘然分不清东南西北。
纤纤喝了几杯琼浆,觉得甘香清冽,不由又多喝了几杯,不胜酒力,双靥桃红,浑身滚烫,软绵绵地斜靠在拓拔野身上,看着席间的舞蹈,吃吃直笑,仿佛轻飘飘地在云端一般。
拓拔野见她醉得脸如苹果,红得要滴出水来,心下怜爱疼惜,忍不住如当年一般,掐了掐她的俏脸,笑道:“快些醒来,想要赖在这里么?”
纤纤双手挽住他的臂弯,小鸟依人,眼波水汪汪地流转,格格笑道:“拓拔大哥,你背我回去,我要睡在你身上。”
拓拔野微微一怔,黯然不语,知道她迷蒙之间,定然又时空错乱,只道犹是从前。
纤纤格格笑道:“你……可不许打呼噜,每次在我耳旁吹气,吵也……吵死啦。”口齿含糊,头枕在拓拔野腿上,心满意足地闭眼微笑,迷糊睡去。她这两日经历甚多,疲怠已极,现下喝了烈酒,头昏目眩,又在拓拔野身侧,再无担忧顾虑,登时沉沉睡着。
拓拔野心下又是怜惜又是酸苦,突然想起当年与她亲密无间的种种情状,想起夜半醒来,她搂着自己甜笑酣睡的幸福姿态,想起她趴在自己身上,吐气如兰,格格娇笑的脸颜,想起她淘气时钻入自己怀中,耍赖撒娇的可怜巴巴的神情,想起她红着脸偷偷轻吻自己脸颊,发现自己睫毛颤动时,惊叫着翻身装睡的情景……那些甜蜜的往事瞬间一一闪过脑海,她的浓情蜜意如这杯中烈酒,入口甘醇酸甜,却又如热辣辣的刀子一般将他的五脏六腑生生搅乱。
蚩尤在一旁听得分明,心中黯然苦涩,仰头痛饮,不再多想。他对纤纤痴情一往,奈何在她的眼中,自己便犹如空气一般。今日重逢,纤纤的眼光自始至终,一直萦系于拓拔野身上,惟有三次望见自己,其中两次视若无睹,一次嫣然一笑。那嫣然一笑令他当即神魂颠倒,险些将酒水泼在身上。
纤纤凝望那乌贼的目光,温柔、甜蜜而忧伤……好象在哪里见过一般,是了,果然有些象八郡主从前凝望自己的眼神……蚩尤一凛,蓦地又想起烈烟石来。纷乱景象,幕幕掠过。想起那夜烈烟石陌生冰冷的眼光,心中突然大痛。
当是时,突然有人高声叫道:“寒荒国双神女女丑、女戚驾到!”丝竹顿止,舞女退列两旁,众人纷纷起身。拓拔野、蚩尤也各自从沉思中醒来,对望一眼,随之起身,心下大奇,从未听说哪一国、一族有两位圣女。
纤纤被拓拔野拉起身来,迷迷糊糊地说了几句呓语,依着他的手臂继续沉睡。
微风徐来,冷香扑面,众人均觉神识一醒,精神大振。铃铛脆响,两个黑衣女子携手而入。左边那女子高挑修长,黑发飞扬,凤眼樱唇,艳若桃李,冷如冰霜,额头上,绣了一朵美艳鲜丽的红梅,手腕、脚踝系了几颗银铃。
右边那女子俏丽绝伦,巧笑嫣然,一双桃花似的大眼徐徐扫过众人,每人都仿佛被闪电劈着,口干舌燥。与蚩尤目光相接之时,两人突然齐齐一震。蚩尤蓦地一阵晕眩,心中狂跳刺痛,一种强烈而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女子好生熟悉!明明脸容陌生,却好象在哪里见过一般……那女子嫣然而笑,眼波又从蚩尤脸上移过,向拔祀汉等人瞥去。
忽听“当”的一声,少昊手中的青铜酒彝摔在地上,目光直直地瞪着那两个女子,吞了口口水,醉醺醺地哈哈大笑道:“谁说寒荒国没有美女?这两个可要胜过我嫔妃百倍了!”
厅中哗然,左侧那女子闪过凌厉的怒色,右边的女子却只掩嘴格格而笑。少昊更加神魂颠倒,跨过案桌,竟就想要扑上前去。
殿中众人轰然喧哗,寒荒国群臣的脸上都露出惊愕愤怒的神色。这女丑、女戚乃是八族圣女,冰清玉洁,不可亵犯,少昊竟敢这般公然调笑,还妄图动手动脚。侮辱之大,实是难以忍受。若非他是白帝之子,这两日又救了公主与九百童女,殿中众人只怕早已围涌上来与之拼命。
英招、江疑大惊,连忙双手挥舞,真气飞舞,将他缠绕拖回。少昊大怒,呼喝不止。
英招、江疑满脸尴尬,不得已指尖一点,白光闪耀,将他经脉封住。拓拔野、蚩尤等人站在少昊身旁,感受众人凌厉愤怒的目光,亦颇觉窘迫。
英招、江疑将少昊扶住,朝众人躬身道:“太子殿下酒醉失态,并无冒犯之意,还望国主、神女、众长老恕罪。”
楚宗书咳嗽一声,微笑道:“太子连日奔波,太过辛苦,所以有些不胜酒力。快快扶他坐下休息吧。”
两大神女徐徐穿过大殿,在楚宗书左侧坐下。众人纷纷坐下。拓拔野见蚩尤呆呆地望着那神女,动也不动,连忙将他拉下,低声道:“怎么了?”蚩尤凝望那神女,皱眉苦苦沉思,哑声道:“奇怪,那神女我象是在哪里见过。”
拓拔野心下惊讶,正要相问,却听纤纤低声咕哝道:“我的口好渴……”眼睛惺忪扑眨,悠悠醒转。拓拔野倒了一杯水,喂她喝下。
转头望去,那两个神女正低声对楚宗书说些什么,楚宗书满脸愕然,蹙眉不语。两个神女面色不悦,又接连说了一阵,楚宗书面色愈发苍白,轻轻摇头,沉吟半晌终于大声道:“诸位请稍稍安静,女丑神女有要事宣禀。”
殿中寂然,众人目光齐齐凝聚在那冷艳的黑衣女子身上。女丑徐徐起身,冷冷道:“西皇山上来了不受欢迎的客人,寒荒大神发怒了。凫奚飞翔,朱厌横行,密山的冰雪融化了,丹水中流出可怕的鲜血,天镜湖水在沸腾。”众人哗然,目光纷纷转向少昊,又是厌憎又是惊恐。
拔祀汉见拓拔野与蚩尤满脸茫然,低声道:“神女一定是从北峰天镜湖中看见这些可怕的厄兆。”当下稍稍解释。原来凫奚是寒荒人面鸡身的妖禽,朱厌是红脚白毛的猿形妖兽,它们一旦出现,就预示着可怕的战乱即将来临。密山是传说中寒荒大神归化之处,山上丹水是寒荒圣水,突然流出鲜血,则表示寒荒国将有血光之灾。
拓拔野心想:“这神女说的不受欢迎的客人,自然指的是少昊了。”英招、江疑泰然自若,扶着醉醺醺、嬉皮笑脸的少昊巍然而坐,对众人目光与低语置若罔闻。
当是时,忽然狂风呼啸,殿外惊呼连连。篝火摇曳纷灭,烧烤的牛羊鹿肉冲天飞起,几个厨子惨呼声中,被暴风卷下万丈深渊。
又是一股冰寒妖风迫面而来,殿中灯火昏暗跳跃。众人惊叫狂呼,玉案倾倒,杯盏狼籍。贵夫人们吓得花容失色,抱在一处簌簌发抖。只有少昊鼓掌大笑,发出嘶哑之声。
殿外妖云怪雾迷离飞舞,阴风怒吼。纤纤蓦地惊醒,抱紧拓拔野打了一个寒噤。又听见半空中传来清脆的“蛮蛮”怪叫声,由远而近,瞬间便到了大殿檐外。
有人惊叫道:“蛮蛮鸟!”话音未落,两道黑影倏然冲入大殿之中。众人惊叫不迭,纷纷后退。那两道黑影“蛮蛮”脆叫,在横梁大柱之间盘旋飞舞。
灯火忽然转亮,众人瞧得分明,那两道黑影赫然是两只接连一处的怪鸟,三尺来长,形状如凫,青红色的羽毛光滑亮丽,每只鸟只有一只眼睛和一只翅膀,身体紧密契合,两只脚爪钩缠一处,比翼飞翔。
众人面色惨白,有人怖声叫道:“水灾!果然要有水灾了!”
纤纤拍掌叫道:“比翼鸟!”心中极是兴奋。当年父亲曾经说过,大荒中有一种奇异的蛮蛮鸟,必须结对才能比翼飞翔。这种怪鸟出现的地方,必定发生极为可怕的水灾。但除了水灾之外,它还能带来奇妙的姻缘。得到比翼鸟的男女,将象它们一样永结同心,比翼齐飞。因此它们又叫做“姻缘鸟”。
难道它们出现于此,是预示着自己和拓拔大哥……她心中一动,狂喜难抑,推着拓拔野,叫道:“拓拔大哥,快抓住它们!”话音未落,比翼鸟怪叫连声,倏地俯冲,朝着殿外闪电飞去。
纤纤大急起身,拉着拓拔野顿足娇呼。见她满脸激动狂喜,殷殷期盼,拓拔野微微一笑,心中泛起温柔之意,好久没有看见她这般渴切地索要某物了,无法拒绝,当下拉着她朝外电冲疾追。
众人也纷纷起身,朝外奔去。殿外箭矢纷飞,想要将妖鸟射落,但那比翼鸟极是灵巧,在箭雨中比翼飞舞,安然无恙。
拓拔野拉着纤纤奔到山崖边上,冷风狂舞,夜雾凄迷。但见比翼鸟优雅地划过一道弧线,破空而去,又倏然北折,在云层下低徊盘旋,鸣叫不已。
纤纤急道:“拓拔大哥,快抓住它们,莫让它们逃走了!”拓拔野微笑道:“你和蚩尤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伸手摘下她发髻上的雪羽簪,解印出雪羽鹤,翻身上了鹤背,一飞冲天,疾追而去。
众人哄然,仰头眺望。只见拓拔野骑乘白鹤,如仙人一般飘然洒落,转眼没入云层之中,不知所踪。半晌,众人方才陆续退回大殿,只有纤纤依旧站在崖顶,衣袂飞舞,脸上红霞汹涌,嘴角牵挂着甜蜜而企盼的笑容。
蚩尤叫了纤纤几声,纤纤头也不回,只是微笑道:“我在这等拓拔大哥。”蚩尤无奈,心中又惴惴想着那神女女戚,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强烈不安翻腾汹涌,当下便让黑涯看住纤纤,莫让妖风将她卷落崖下,自己则与拔祀汉、天箭随众人回到殿中。
众人纷纷入座,蚩尤凝望着女戚,见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眼波荡漾,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越发强烈,烦躁不安,苦苦回想。
忽听一人大声道:“神女,你说这里来了不受欢迎的客人,究竟是谁?”众人纷纷凝望少昊,都觉这答案昭然若揭。不料那女丑玉臂舒展,手指突然指向皱眉苦想的蚩尤,冷冷道:“就是他!来自东方的不速之客。”
寒风呼啸,冷意彻骨,拓拔野乘鹤飞翔。朔风吹来,冰霜结面,在他护体真气激化下,迅速融化为雪水,蒸腾消散。
比翼鸟“蛮蛮”怪叫,穿云透雾,急速飞翔,雪羽鹤竟然始终追之不上。拓拔野微微惊诧,好胜心大起,又想起纤纤适才那惊喜企盼的眼神,决计无论如何,也要将这比翼鸟抓住,送给纤纤。
一路西北高飞,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霜风更冷,彤云厚积,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下方云海翻腾,滚滚汹涌。他竟如同被包夹在层层云雾之中。再过片刻,漫天纷纷扬扬地飘起鹅毛大雪。
雪羽鹤清鸣高啼,在漫漫雪絮中穿行飞舞。雪花扑面,悠扬卷舞,在拓拔野发上、身上厚厚堆积,来不及消融,便又被急速覆盖,逐渐凝结为冰块。拓拔野每隔片刻,便运转真气,将肩肘、膝盖等处的冰块簌簌震落。
比翼鸟怪叫声中,突然俯冲。拓拔野驱鹤紧随,彤云破散,银光万点扑面。穿透漫漫云层,朝下方曲折冲去。
云雾离散,豁然开朗。雪花缤纷,冰晶飞扬,一座雄伟高峰迫面而来。险峰陡立,尖石如刀,虽然积盖厚厚冰雪,依然如同出鞘利刃,棱角凌厉,突兀嶙峋。
比翼鸟环绕峰顶,怪叫盘旋,突然降落在一片纵横二十丈的淡绿色冰晶上。那片冰晶平整光滑,显是山顶天湖被冰雪凝结所成。
拓拔野心下暗喜,心道:“只要这怪鸟停下,到了六丈之内,我便可以用凝冰诀将它们冻住。”当下驱鹤徐飞,不惊动那比翼鸟,缓缓降落在距离它们十丈开外的冰晶上。将雪羽鹤封印入簪,收入怀内,然后蹑手蹑脚地朝那比翼鸟靠近。
比翼鸟扑打翅膀,双爪钩缠,一齐用另外两只爪子跳动,在冰湖上笨拙地跳动,发出“蛮蛮”叫声。大雪纷扬,怪鸟的身上顷刻间覆满白雪,宛如一只胖乎乎的双头雪鸟,在淡绿色的冰面上跳跃,时而两头相对,尖喙互啄,自得其乐。
拓拔野缓缓上前,屏息凝神,正准备要施放凝冰诀,那蛮蛮鸟突然尖叫几声,摇头抖落冰雪,倏地朝天飞去。
拓拔野猛吃一惊,笑道:“哪里走!”闪电般冲出,默念法诀,森森白气从双手指尖急电飞舞。
那比翼鸟尖叫一声,蓦地冻为冰鸟,笔直坠落。拓拔野生怕将它们摔坏,连忙御风踏足,俯冲而下,双手一抄,将它们牢牢接住。
但这番转向疾冲,用力过猛,刹那间已经撞到冰面。“喀嚓”一声,冰屑迸飞,湖面虽未破裂,但脚下一滑,身不由己朝前冲去。
天旋地转,嶙峋尖石迎面撞来,拓拔野轻叱一声,左掌拍出,想要借着反撞之力弹起身来,岂料一掌击出,青光到处,那突兀崖石突然迸裂开来,黑洞幽然,仿佛一张巨口,将他吞噬其中。
拓拔野猝不及防,急速冲去,眼前一黑,已经掉入深不见底的山腹之中。冰寒彻骨,四壁光滑,他头部朝下,飞速下滑,似乎是在一个狭窄的凝冰甬道中斜直坠落,待到回过神时,至少已在百丈深处。
拓拔野正计算着如何顿住身形,在这狭窄甬道中反转身体,以水族游龙术朝上冲出山腹,突然“嗵”的一声,头部撞在坚冰上,眼冒金星,那冰石则倏然迸碎。蓦地一空,继续朝下冲落。
眼前一亮,彩光眩目,突然掉入一个空荡荡的山洞中。眼花缭乱,手足乱舞,猛然扑倒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清幽冷香倏地钻入鼻息之中。
唇齿及处,两片唇瓣柔软湿润,气如幽兰;耳畔低吟细碎,似怨似怒。拓拔野大吃一惊,蓦地明白自己正压在一个女子身上,忙低声道:“对不住!”猛地撑起双臂,支起身来。
低头望去,“啊”的一声低呼,有如轰雷贯顶,天旋地转,险些晕厥。
身下女子白衣胜雪,肤如凝脂,清丽脱俗的俏脸上,眉如淡柳笼烟,眼似明月清波,正又惊又诧又怒地望着他,赫然是当年在玉屏峰上的仙女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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