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7 第345章 一生下一场雨
暴雨滂沱,如万千白索抽打大地,三丈之外景物难辨,更别提人影面目了。
这样大的雨势必然会影响缉捕,朱贺霖站在檐下,望着庭中因为放跑了首领而跪地领罪的锦衣卫,此时并无暇顾及如何惩罚他们。
今夜接到关于沈柒叛变的密报后,朱贺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身在风荷别院的父皇——
父皇的假死是沈柒一手策划,连同后续的治疗与护卫也插手其中。半个多月前,沈柒通过苏晏告知他,别院附近有可疑人士出没,让他们暂停探望,以免暴露。故而他们已经许久未见到景隆帝。
朱贺霖心里冒出了个毛骨悚然的念头:父皇会不会出事?沈柒是将情报泄露给了弈者,还是干脆把父皇的性命作为投名状?
这念头令他如坠冰窟,立刻派出一支精锐的小队秘密赶往城郊别院。这些人全是东宫侍卫出身,由魏良子率领,可堪信任。
紧接着他调动腾骧卫与火器营包围了千步廊西侧。同时派出第二支小队暗中包抄沈家,等沈柒一出门,就破门搜查证据。
为了降低对方戒心,他只带着少数侍卫亲身前往北镇抚司,诱使沈柒自投罗网,然后逼迫对方朝自己出手,坐实谋逆刺驾的罪名。
如此多管齐下,势必一举成擒。若非苏晏及时赶到,打乱了他的心绪与计划,沈柒此刻已然重枷在身,下入天牢只待处决了。
而现在,只能让兵士们冒着大雨追捕,难度增加了许多。
雨声中夹杂了微弱的马嘶。北镇抚司大门外,魏良子滚鞍下马,飞奔着穿过前院、冲上台阶,不顾满头满脸的雨水跪地禀道:“皇上,臣有负圣恩!”
朱贺霖心急如焚,追问:“找仔细了?”
“所有的房间、地窖、暗室,全都找遍了,一个人都没有。非但不见先……不见皇爷,也不见陈大夫与药童。整个别院都空了!”
像冰锥插进心口,朱贺霖踉跄后退了两步,被闻声冲出大堂的苏晏扶住。
朱贺霖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嘶声道:“父皇若有个三长两短,朕必将沈柒千刀万剐,诛其九族!”
苏晏面色惨白,语气勉强还算平静:“皇爷不会有事的。”
荆红追也道:“沈柒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老皇帝是他手上最大的筹码,不会轻易给出去。况且,就算他叛变朝廷,也未必真心投靠弈者,这个人只效忠他自己。”
朱贺霖极力平复激荡的情绪,吩咐魏良子:“你多带些人,以风荷别院为中心扩大搜索范围,继续找。”
魏良子领命而去。
“出入门户都已封闭,沈柒逃不出去。”见苏晏神情凄怆,朱贺霖强压下心头的不甘与衔恨,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放在苏晏手中,“这是太医调配的安魂定心丸,上次你以为父皇驾崩,七情伤时曾经服过。此药能救急,你带在身上,有备无患。”
苏晏怔然不语。
朱贺霖叹口气,拢着他的手指握紧药瓶:“朕去亲督腾骧卫与火器营缉拿钦犯。至于沈柒……今夜死不了,朕还要审问出父皇的下落。”
他走下几层台阶,又转头道:“荆红追,照顾好清河。”
有侍卫急忙上阶给皇帝打伞,朱贺霖推开黄伞,冒着如注大雨快步穿过庭院,喝道:“封住北镇抚司大门,将在场的锦衣卫全部拿下,等候发落。其余金吾卫,随朕前往正阳门!”
石檐霜与高朔等人知道今夜他们放走沈柒犯下大罪,面色惨淡地任由御前侍卫捆绑,隔着雨帘将恳求的目光投向苏晏。
荆红追却将苏晏拉进屋内,为他系好斗篷、戴好风帽,说:“我带大人从后院墙头离开,追踪沈柒。”
苏晏随手将药瓶塞进衣襟,问他:“雨这么大,能追踪得到吗?”
“尽力而为。”荆红追说着,将苏晏打横抱起,让他的脸埋在自己胸口以免淋雨,施展轻功掠出屋子,眨眼消失在雨幕中。
*
雷电与暴雨摧撼着京城,家家闭户,连最勤于生计的店铺都关门歇业了。坊巷之间空空荡荡,无数窗户内渗出的微微光晕,并无力照亮这风雨飘摇的夜晚。
自皇城千步廊西侧,至宣武门大街,都属于大时雍坊的范围,有北镇抚司、都察院、刑部等衙门,也有民舍。
眼下整个坊的出入口都被重兵包围,腾骧卫的骑兵手持火把,在街巷之间往来穿梭,如此拉网式搜查,简直连一只雀鸟也飞不出去。待到天亮雨停,视野恢复,更是如瓮中捉鳖一般。
荆红追在街角一处凉亭内停住脚步,把苏晏放下来。
这一路他以外放的真气隔绝雨水,两人身上的衣物只在下摆处淋湿了少许。
荆红追俯身仔细查看凉亭的美人靠,发现了不起眼的一小片泥水渍,于是对苏晏说道:“他刚刚施展轻功经过此处,换气时在这围槛上点了一脚尖,留下痕迹。”
苏晏环顾四周,觉得此处有些眼熟,努力思索后蓦然想起来:“我曾经在这附近遭遇过血瞳刺客的伏击!阿追你记得吧,当时你就潜在河底,一飞爪把我捞走了,那一晚所有人都急个半死,到处找我。”
荆红追愧悔道:“那时的我失去神智沦为血瞳,误伤了大人,不过我已自废七杀营的功法,以后再不会入魔了。”
苏晏摆摆手:“我不是问责。而是想起来,这附近有一个真空教的地下窝点,密道入口就在……在那儿,那座戏台下方,”他指着小河对岸的临水戏台,“还是小朱满城找我时意外发现的。如今那条密道应该是用石块封死了。”
对岸隐约传来一声轰响,夹杂在震耳的雷声中,几乎听不分明。荆红追眉头一皱:“是火药声,听起来爆炸范围不大,差不多够把堵塞密道的石块炸开。”
苏晏一惊之下,直接冲出凉亭,冒雨摸黑向小河上的石拱桥跑去。荆红追叫了声“大人”,飞掠过去想要抱起他,却被拒绝了。
苏晏在湿滑的石阶上摔了一跤,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跑上桥顶。
一道电光照亮了漆黑的河面,也照亮了站在桥头的漆黑人影。在这短短一两秒的光亮中,苏晏与沈柒视线交触。
初见时,月夜的澄清桥,沈柒骑在马背居高临下,带着不坏好意的神色,用马鞭抬起他的下颌,却是一眼望进了他的心里去。
如今同样是夜晚的石桥,居高临下的人是他,却仿佛再也望不进沈柒的心里。
他的目光就像撞在了一道阴冷而锋锐的刀刃上。
“七郎……”苏晏开口唤了一声,雨水便呛进喉中。他扶着石桥栏杆痛苦地咳了一阵,又嘶声唤道,“七郎——”
曾经各种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只为听他叫一声“七郎”,如今声声在耳,对方却毫不动容。苏晏被夜雨浇得透心凉,扶着栏杆一步步下桥,站在了沈柒面前。
七郎,我不信你真的投敌,有什么隐情与苦衷不能对我说?
七郎,难道这就是你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是你情愿一力承当的后果?
七郎,你向我许诺过的“厮守终生”,如今还作不作数?
七郎……
苏晏心底翻涌着许许多多的问题,徒然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沈柒抬手,将黏在他面颊上的一缕湿发拨到耳后,仔细端详。
“这张脸……眉眼口鼻,每一样都长在我心坎上。所以在看见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劫难来了。”他听见目光深峻的锦衣卫指挥使这般说道,“你可知何为劫难?斩断你的前路,扭转你的性情,诱你豁出命去拼杀争抢,让你倾尽所有仍心甘情愿,最终再夺走你唯一的希望——这便是劫难。”
苏晏心口绞痛难当,用力握住了沈柒的手指:“七郎,你明知我的心意……此心不可夺。”
“倘若真如你所言,那就放下一切,跟我走。”沈柒道,“忘记朱槿隚,远离朱贺霖,驱逐荆红追,从今以后只你我二人相爱相守,我便答应你任何要求。你要我当个好人,我再不沾血腥;你要保朱家江山,我就为你除掉弈者。”
放下一切。
放下抱负、责任、誓言与内忧外患的大铭。放下沉睡不醒的槿隚、根基未稳的贺霖、生死与共的阿追……苏晏焦思再三,挣扎再三,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不敢看沈柒的眼睛,怕自己难以承受其中的憾恨与失望。
然而沈柒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果不其然。清河,你我终究要走到今日这一步,因为你心里盛了太多,而我心里却只得一个你。”
苏晏用力摇头,死死攥着沈柒的手指。他满脸雨水,浑然不知自己是否流泪,只感觉沈柒这句“终究”是天底下最锋利的刑具,要把他们过往的情分像凌迟一样,从他的血肉骨髓间一寸一寸剐下来。
沈柒问他:“你舍不得我?”
苏晏的另一只手攀上沈柒的后背,隔着湿衣抚摸他满背沟壑般的伤疤,在雨中全身发抖。
“倘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为你受这梳洗之刑。”沈柒用手托住苏晏的后颈,贴近他的耳旁,低声道,“我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你只能问我一个问题,我会如实回答。仅此一个,你想问什么?”
苏晏透不过气,五脏六腑都被艰难的抉择绞成了碎片。他的嘴唇开开合合,最后颤声问:“……皇爷不在别院,在哪里?”
耳边一片沉默。
随后响起了低沉的气音,在喉间与齿缝“嗬嗬”有声,有如枭鸟夜啼,竟令人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我没有劫持朱槿隚,也没有出卖这个消息——当然,以后要不要卖、卖给谁,难说。所以这个问题,我现在回答不了。”
沈柒将手指从苏晏紧握的掌心中一根根抽出来,随即捏着他的下颌,狠狠咬上了他的唇。
血腥味在齿间辗转,很快被雨水冲淡,沈柒蛮狠地加深咬痕,让自己疼进了骨子里。然后他将苏晏用力向后一推,转身毫不犹豫地飞掠而去。
荆红追就站在苏晏身后三丈外,伸手轻易接住,担忧地唤道:“大人!”
方才他没有上前,因为知道苏晏想要和沈柒独处。但此刻见苏大人面色煞白,嘴唇在雨水冲刷下仍不断渗出血迹,他又后悔没一脚把沈柒踹下河去。
荆红追单手抱起苏晏,右手持剑,施展轻功追击,肩头却被紧紧扣住。
苏晏吃力地说:“阿追,我很冷……我想吐。”
荆红追连忙在半空中转个方向,掠进了桥边的凉亭里。苏晏双脚甫一及地,就俯身喷出了口血,紧接着一阵剧烈干呕,每一下都伴随着咳出的血沫。
荆红追心惊之下,掌心按在苏晏后背,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肺腑。他知道这是情志过于激荡而导致的七情伤,连忙从苏晏怀中掏出药瓶,倒出一粒安魂定心丸塞入对方口中。
他捂着苏大人的嘴,不让药丸吐出来。苏晏在他怀中抖得像筛糠,上下牙咯咯作响。许久后,这股颤抖才渐渐平复下来,苏晏长长地吐了口气,气若游丝地说:“阿追,我们回家吧……”
沈柒掠进了戏台下方的地道入口,前方封砌的石块已被炸出个大窟窿,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坐在碎裂的石块上,悠然盘着掌中的两个铁核桃。
看见沈柒一身雨水、面色青白,商贾笑道:“鹤先生说沈大人是天下第一痴情种子,在下原本分毫不信,如今深信不疑了。只可惜,痴情反被绝情恼,世事总不尽如人意,看开点好啊,看开点。”
沈柒没有搭理他,弯腰钻进了炸开的密道中。
商贾尾随其后,铁核桃在手上盘得铿然作响,嘴里仍在絮叨:“不过在下有两件事不明——只要苏十二跟你走,你就会为他去杀弈者大人,是不是真的?还有,最后你们在耳语什么?”
沈柒猛地停下脚步,右手拇指将绣春刀的刀镡向上推开。“没人告诉过你,我杀过守门人?”他语气森冷地道,“因为那厮废话太多,还非说自己不是喽啰。”
商贾在杀气中打了个哆嗦,寒栗爬上后背。
这个姓沈的锦衣卫杀过守门人,还对弈者大人出言不逊,但弈者大人却不以为忤,吩咐他哪怕牺牲京城内外的最后一批暗桩,也要把人安全带回来。
能得弈者大人如此看重,绝非普通角色,自己是脑子进了水,才去捋对方虎须?商贾忙将铁核桃往怀里一揣,闭紧嘴,再也不说话了。
“阿追,我们回家吧……”
荆红追抱着虚弱的苏晏,向东疾掠过重重屋脊。雨势渐弱,他边将轻功催发到极致,边低头对怀中人说:“大人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家了。”
苏晏的视线从风帽与他衣襟的间隙望出去,投向黑沉沉的夜空,翕动满是血痂的嘴唇,无声地唤道:七郎。
七郎,其实我是想问——倘若我从未在这个世界出现过,对你们而言,会不会更好?
相见便相知,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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