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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0 第278章 冤家甚是想念


深夜,巷道幽暗僻静,一名仆役打扮、身材瘦弱的少年敲开了巷子里的一道木门。

        进房后,这人摘下头巾,擦了擦脸上的灰尘污渍,露出了属于少女的清秀眉目。正是藏在运水车里逃出南京皇宫的小宫女桃铃。

        从帘后的内室走出了一个身穿锦袍、颌下三绺须的五旬男子,生得慈眉善目,红光满面,看起来像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往上首的太师椅上一坐。

        桃铃上前行礼,脆生生唤道:“义父。”

        富家翁面上没什么表情,端起茶杯,道:“这事没成。”

        桃铃略一犹豫,柔声答:“此事不成,错不在女儿。”

        祭陵大典前夜,她用掺和了曼陀罗粉的安息香,使太子陷入半梦半醒、意识混乱的浅睡,而后不断在他耳边重复“山林中有一只神兽白鹿,头生金角”,直到这句话彻底进入太子的脑海,成为梦境的一部分。

        故而太子醒来后咽干喉痛,便是吸入那迷香的后遗症。为了不留痕迹,她一出殿就立刻将香料深埋,香炉清洗干净。

        祭祀大典刚结束,神宫监那边传回消息,说太子果然微服带侍卫前去北峰寻鹿,他们的人已经顺利自荐为向导。

        到这里,她的任务已经达成了。至于后续,该是那几名神宫监內侍的任务,就算没有成功也怪不到她头上来。

        “你说得不错。”富家翁颔首,“他们业已按计划引爆火药,炸开北峰溪潭,水流却未冲及陵园。听说是被太子带着侍卫们砍树堵塞水道,分流而走。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桃铃问:“接着该怎么办?”

        富家翁拈须道:“后面的事你不必操心。女儿,且在此处好生歇息,这阵子不要抛头露面,以免被人察觉。有需要还会再唤你来。”

        桃铃顺从地点头,福身道了声“爹爹安寝”,便悄然离开了房间。

        富家翁放下茶杯,把三缕长须在手指间绕来绕去,仿佛十分珍爱似的,不时摸摸须根与皮肉的连接处。

        他沉吟片刻,遗憾地叹了声:“上策不成,便取中策。”

        *

        翌日一早,鲁尚书依照约定来求见,太子避重就轻地将当时情况形容了一通,就把他打发回去写上报给朝廷的奏本。

        鲁尚书前脚刚走,太子与苏晏两人后脚就出了宫,带着十几名侍卫,为了不引人注目,还乔装改扮成去北峰清理林木的卫所士兵的模样。

        一行人绕开孝陵所在的南坡,来到钟山东面的山麓。

        东面山麓有一座寺庙叫做陵谷寺,僧人为了上山采药方便,开辟出好几条山路,大多是压实的土路,有的陡峭处还砌了石阶,围上围栏。

        朱贺霖与苏晏他们从“僧人路”攀上了北峰,边走边拿着罗盘,寻找当日捕鹿、布置陷阱的位置。

        找了大约两个时辰,他们终于见到密林间的一处塌方点,岩层被炸成巨大的陷坑,满地土石凌乱,看不出原貌。

        “按照爆炸声响与距离推测,这应该就是第一发火药爆炸的地点。”探路的侍卫说,“因为就在前方不远处,卑职看到了那棵大麻栎树,并未被水流冲倒,栓鹿的铁链还系在树干上。”

        朱贺霖点点头,吩咐众人:“就以这大陷坑为中心,四散搜寻,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侍卫们仔细搜寻。

        朱贺霖拉着苏晏坐在一旁的岩石上歇脚、喝水。

        苏晏边喝水,边神情不属地思索着什么,连水流到了衣领上都没发觉。

        朱贺霖用袖子给他擦了擦打湿的下颌,问:“想什么呢?”

        “……你说,僧人们修山路做什么用?”苏晏问。

        朱贺霖怔了怔,答:“采药?”

        “采药,需要那么宽的路面?”苏晏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八尺宽,够通过一辆推车了。”

        朱贺霖想想也觉得蹊跷:上山采药的多数是背药篓,哪怕山上有药田也没必要修那么宽的路,除非亩产万斤?

        苏晏把水囊一收,往陡峭的岩石顶上爬。朱贺霖吓得一把拉住他的衣摆:“做什么?!”

        “爬上去看看。”

        “别,要看什么,小爷上去。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

        “打住!”苏晏打断了他的话,“再让我听到‘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几个字,当心我呲你们一脸水!”

        朱贺霖吞回“书生”两个字,改问:“什么叫‘你们’?除了小爷还有谁敢这么贬损你,小爷赏他嘴板子!”

        “哦,合着只能你欺负我,别人不行,是这意思?”苏晏用白眼翻他。

        朱贺霖嘴里说着“小爷才没有欺负你”,一边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

        他手按岩面,纵身跃上顶端,伸手将苏晏也拉了上来,拦腰搂紧:“想看什么看罢,小心点。”

        苏晏居高临下眺望了一圈,指着山谷中悬空的两道铁链:“看那个,是不是滑索?”

        朱贺霖歪着脑袋看,问:“什么叫滑索?”

        好吧,宫里长大的,当我没问。

        苏晏解释:“两道铁链之间可以挂滑车,用来运送重物。”

        朱贺霖点头:“我明白了。倘若只是草药,还需要用滑车运?其中必有蹊跷。”

        两人下了岩顶,一名侍卫走过来,禀道:“小爷,苏大人,卑职捡到个带黄斑的石头,用水冲干净后,在日头下看,似有星点金光。”

        朱贺霖接过拳头大的石块,完全看不出明堂,递给苏晏。

        苏晏翻来翻去,见深青色岩层里夹杂着絮状、点状的黄色,有点怀疑是什么重金属的原矿。但他前世并非地质专业,只在矿石博物馆见过一些常见的原矿类型,根本判断不出是什么。

        “硫?铜?金?不知道……也许就只是普通的黄色杂质。”他放弃了瞎琢磨。

        朱贺霖将石头抛回侍卫手上:“再找找还有没有类似的石头,统统带回去,去南京工部找个熟悉矿冶的官吏瞧一瞧。”

        苏晏纠正:“等等,不要去工部。你去市井打听,有没有矿工居住的村落,去那里问。行事隐秘些。”

        朱贺霖一下子反应过来:“你是担心南京工部也……”

        “有备无患。”苏晏说,“还有山麓那个陵谷寺,也让人悄悄打听,看是谁捐资修建的寺庙与山路。”

        朱贺霖把这两个任务交代给几个机敏的侍卫。

        眼见日头西斜,一行人原路下山,还有意避开了山路上偶尔出现的采药僧人。

        回到南京皇城,苏晏不想进宫,朱贺霖就厚着脸皮随他回家蹭饭。

        “明日什么打算?”他问苏晏。

        苏晏:“明日……休息?这两天爬多了山,累。”

        朱贺霖:“去汤山泡温泉,解乏。”

        苏晏:“又是山?”

        朱贺霖:“你答应过小爷的!祭陵大典结束后,逛街、泡温泉。”

        苏晏:“……行吧。”

        “这么勉强?我警告你苏清河,这可是东宫的恩典,不要给脸不要脸。”

        “嚯,翅膀硬了啊,会仗势欺人了。”

        “跟硬不硬什么关系?小爷一直都仗势欺人。倒是你,什么时候胆儿变得这么大,敢以下犯上,违抗太子爷的命令?”

        苏晏把袖子一撸:“说我以下犯上?老子就犯给你看!”

        他自不量力地去越级挑战,结果因为这次朱贺霖不让着他了,被压在榻面上挠了个涕泪交加,就差没有喵喵叫着求饶。

        苏小北在房门外听了,摇摇头,把端过来的消食茶又端走了。

        *

        鲁尚书所写的奏本,将通过驿站的“马上飞递”,送往京师朝廷的通政司。

        把奏本交到信使手上后,礼部的小吏就离开了驿站。

        两名信使互相使个眼色,拿着信筒走进内屋。

        屋里坐着个白面无须的年轻人,从他稀疏的眉毛与不经意间翘起的兰花指中,看出了属于去势者的阴柔。信使点头哈腰地把信筒呈上去:“林公公,就是这份。”

        林公公打开信筒,刮掉封口火漆,展开奏本对着烛火仔细看,说道:“鲁尚书这可真是春秋笔法了。如此含糊不清的奏本,如何能让朝廷诸公、让圣天子满意呢?来来,诸葛先生,帮忙给润润色罢。”

        一名青年男子掀开帘子走出来。只见他一头乌发梳得齐整,头戴深青色浩然巾,更衬得身上的玉色深衣黑白分明,脚踏云头素履,是十分素雅古朴的儒生打扮。

        却因为眉目出尘、长身玉立,又将古朴穿出了道骨仙风的韵味,行止之间姿态闲雅,犹如白鹤照水。

        倘若苏晏在场,定会一眼认出——这不是老相识鹤先生么?

        可真是“已没红尘内,相逢白刃间”了。

        鹤先生悠然坐到桌旁,接过鲁尚书的奏本,在另一个空奏本上提笔写字,笔迹竟与鲁尚书毫无二致。

        林公公从侧方斜望过去,见纸上“白鹿”“祥瑞”“好大喜功”“杀生犯禁”“亵渎皇陵”“毁损龙脉”等字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安,但转瞬又坚决起来。

        等对方写完,吹干墨迹,林公公接过来看了,满意道:“先生好文采,与原文的行文融合得浑然天成,完全看不出改动痕迹。”

        鹤先生谦辞:“公公谬赞。都是为一个主家效力,敢不尽心?”

        林公公让信差将新写的奏本重新封好火漆,装入信筒,吩咐:“马上飞递,直接送内阁。记住,必须交到焦阳、王千禾两位阁老手中!”

        信差诺了一声,背上信筒离开屋子。片刻后,马蹄声在院外逐渐远去。

        林公公起身道:“咱家要回城了,诸葛先生可要一起?”

        鹤先生拱手:“公公好走,余还要去探望一位故人。”

        林公公离开后,鹤先生在旁边装着清水的铜盆里将双手洗干净,边用汗巾擦拭,边露出了愉悦的微笑:“苏大人,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再来下一盘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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