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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9 第267章 若无情我便休


太子这么一闹,皇兄怕是对你生了厌弃之心,你就不要私下去见他了,以免自取其辱。

        苏晏斜坐在马车座椅上,颠簸中头磕到了厢壁,蓦然回过神,发现自己还是被豫王的话影响了心绪。

        理智上知道,哪怕皇爷对他避而不见,也绝非出于心生厌弃,而是另有隐情。可这种诛心的话入了耳,再怎么如风过湖面,还是会漾起片刻的涟漪。

        苏晏觉得自己有必要单独见一见皇帝,问明缘由。

        再说,皇爷近来身体如何,头疾是否仍发作,他还没亲眼确认过,怎么可能对方说“不见”,自己就真的不去见了。大不了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呗。

        拿定主意后,苏晏吩咐马车先别回苏府,拐到另一处地方,去探望阮红蕉。

        阮红蕉所租住的院落,离苏府颇远,离北镇抚司颇近,是高朔名下房产。

        那时苏晏离京没多久,沈柒便借着修葺府邸的由头,将她客气地请出去,还说已经帮她另找了清幽雅致的新房子,租金也垫付了一年以表歉意。

        阮红蕉知道沈柒介意她与苏晏有过一段暧昧旧情,总想让她避嫌,二话不说让婢女把包袱一收拾,坐上了搬家的马车。

        到了新宅一看,她自己也颇为满意,便住了下来。

        月余后绷带拆除,阮红蕉摸着疤痕凹凸的半边脸颊,对着镜子落下泪来。

        她没有后悔,但曾经的花容月貌就这么不复存在,难免黯然自伤,躲在闺中不愿出门。唯一一次出门,是去胭脂巷与老鸨了断,赎回卖身契。

        老鸨原本还死活不肯放人,阮红蕉掀开面纱给她看。老鸨惊骇又失望,立刻放了契,连赎金都没有狮子大开口。

        面对老鸨嫌弃的眼神、其他姑娘们的窃窃私语,阮红蕉毫不动容,平静地办理完自赎手续,彻彻底底地离开了烟花之地。

        她的自由是用容貌换来的。而且苏晏离京之前,还帮她在官府削了贱籍,今后就是个堂堂正正的户民了。有所失必有所得,她知道塞翁失马的道理,即使重头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从青楼到街边的马车,一直有人在跟着她,阮红蕉敏感地感觉到背后的盯视。

        是哪个贼心不死的浪荡子弟,明知她赎了身,还想占便宜?阮红蕉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怒意,故意遣婢女去买吃食,自身袅袅地下了马车,拐进旁边的小巷,假装崴脚跌在地上起不了身。

        跟踪之人果然现了形,上前搀扶。阮红蕉扯掉面纱,用狰狞丑陋的半边脸颊猛地贴近对方眼前,想惊吓、恶心他。

        那人愣住,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满面愧咎,目光中流露一丝痛楚,赔罪道:“是我情急时不管不顾地下手,害了阮姑娘,我……我这辈子都对不住你。”

        阮红蕉这才看清,跟踪她的人是高朔。

        锦衣卫高朔,北镇抚司主官沈柒的心腹,因为暗探的身份,明面上的官职仅仅是校尉,却颇得沈柒看重。

        在应虚先生的医庐里醒过来后,阮红蕉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高朔的脸。

        她依稀想起,这男子便是那天夜里在咸安侯府的客房内,与鹤先生打起来的三个锦衣卫其中一个。正是他,在她挨蛇咬时,毫不犹豫地一刀削去了她脸上皮肉。

        同时想起,也正是这个男人抱着受伤的她冲出侯府,策马狂奔。她意识模糊之前最后感受到的,是他怀抱的温热。

        阮红蕉感激高朔,同时也察觉出对方看着她时异样的目光——无论那股好感来自于愧疚、怜悯还是责任,她都不愿接受。

        “原来是高大人,吓奴家一跳。”阮红蕉重又戴上面纱,避开了高朔的搀扶,起身道,“奴家从良了,男女有别,还请大人避嫌。”

        面对明显的排斥,高朔心底有些苦涩,面上温和一笑:“是我失礼。阮姑娘离开此处,可有地方去?”

        阮红蕉颔首,福了福身:“奴家告辞,高大人保重。”

        她以为与高朔之间的缘分就此了结,没想一个月后,又与他在家门外不期而遇。

        高朔不得已向她坦白,自己是这座小院的主人,又言明与她仅仅是房东与租客的关系,不会越界。

        阮红蕉只是不想与他发生男女私情,倒也不是讨厌这位容貌普通但态度温和的锦衣卫校尉,便没有坚持要搬走。

        渐渐的,不期而遇多了,两人也熟络起来,有时你帮我修一扇窗,有时我帮你烧一条鱼。彼此虽恪守礼仪,但面对面遇见时,也会互相注视,微微一笑。

        但也仅此而已。

        沈柒不管手下的私事,有次见高朔喝闷酒,便随口说了句:“有这么麻烦?给她劝点酒,睡一觉就成事了。”

        高朔摇头:“睡容易……只怕睡过之后,她恨我一辈子。”

        沈柒嘲道:“她都不知同多少男人睡过了,还在乎这个?”

        高朔没回答,借着酒意,目光直勾勾看他。

        沈柒从眼神里读懂了对方的意思:换作是苏大人,你愿不愿意冒着被他恨一辈子的风险,强行做他反感抗拒之事?

        冒着被苏晏恨一辈子的风险——沈柒被这一道闪念震慑到似的,后退了半步。

        他匆匆离开醉酒的高朔,回到自己宅邸,从卧房的暗格中,取出了从馄饨摊老板处得到的、那半截传递信息用的机关套筒。

        手指在金属表面的纹路上摩挲许久,沈柒终于还是没有强行开启套筒令其自爆,又将它放回了暗格中。

        上个月河南廖贼作乱,景隆帝派他前往开封府探查真空教是否参与其中,沈柒带了数百名锦衣卫精锐,领命而去。

        出发前,他带走了暗格中的半截机关套筒。

        高朔也随沈柒一同去了河南。临行前,他把房契留给阮红蕉,对她说:“我要随上官离京去执行任务,若能顺利回来,烦你再烧一尾鱼给我吃。如若回不来,这座小院就送给你。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你若不要,就随便处置了罢。”

        相处久了,如何一点关念没有?阮红蕉不肯收房契,但高朔态度坚决,最后她只好说:“房契暂且寄存在奴家这里,待到高大人凯旋,奴家为你烧一桌的鱼。”

        高朔笑道:“清蒸、糖醋、红烧、煎炸……就这么说定了。我走了,你保重。”

        他在马背上挥手,头也不回。阮红蕉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心中五味杂陈。

        高朔走了一个多月,音讯全无。阮红蕉在葡萄架下做绣活,忽然想起了他,又想起了苏晏。

        篱笆院门外,一道清澈的男子声音响起:“我的好姑娘,少爷来看你了。”

        阮红蕉闻声转头,惊喜交加:“……公子,你回京了!”

        苏晏笑吟吟地走进院子,将手里提的许多礼物放在石桌上。

        阮红蕉连忙去沏茶。

        两个异姓姐弟彼此嘘寒问暖,简单说了这半年来的各自经历后,苏晏眼神柔和地注视着阮红蕉,问:“阮姐姐可否掀开面纱,让我看看?”

        阮红蕉犹豫一下,不想被曾经爱慕过的少年郎看到自己的残缺丑陋。

        但苏晏的目光是那么温柔,像春风吹着她,使她生出了以真容去感受拂面暖风的渴望。

        阮红蕉慢慢解开了面纱。

        这是苏晏第一次看到她毁容后的脸。

        苏晏面上无惊、无恶、无悲、无怜,就这么静静地看了看,仿佛她只是生了一颗太大的痘子。苏晏说:“阮姐姐伤口恢复得挺好,就是息肉生得多了些,回头请应虚先生去除息肉,我再寻些南疆秘药给你敷涂,想来会恢复得平整。”

        阮红蕉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笑了:“哪有效果这么好的秘药。”

        苏晏道:“怎么没有,去年豫王送我一罐,治好了我被打得稀烂的屁股。你现在的脸可比我当时的屁股好看多了。”

        阮红蕉啐他,作势拿绣了一半的扇面打他,心中憾怆到底被抚平了大半,再也不会对镜落泪了。

        苏晏接住了她丢过来的扇面,说:“阮姐姐,你抱我一下吧。”

        阮红蕉红着脸拥抱他。苏晏在她耳边道:“我有心仪的人了,想与他……他们同舟共济,生死进退都在一处,姐姐你呢?”

        苏晏口中的“他们”,阮红蕉对此丝毫不奇怪,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若不能从心而活,生亦何欢?

        阮红蕉含泪笑道:“公子……真好啊。奴家也当如此,从心而活。”

        苏晏扶她坐回凳上,又问:“阮姐姐今年也才二十岁,人生还有那么长,将来打算做什么?”

        阮红蕉想了想,答:“奴家里原是做生意的,爹娘亏本赔光了家产,穷困潦倒才将女卖入青楼。奴家……我想经商。我手里还有些积蓄,买铺面、进货的本钱应是够的。”

        “经商?好主意。”苏晏脑中掠过了一些在网上看穿越文、科普文时研究过的配方,笑道,“阮姐姐对哪方面的生意感兴趣,我参股投资……呃,大铭律规定官员不能经商,以免与民争利,那我就出个创意吧。”

        两人就着婢女做的晚膳,边吃边聊。

        天色擦黑,苏晏告辞离开。

        翌日,他去上早朝,还递了个奏本,汇报这半年来自己在陕西行的各项政事。通政使司照例收了奏本。景隆帝却仿佛将他彻底遗忘了似的,朝会上并未让他复命,甚至没有往他所在的方向多看一眼。

        苏晏心里委屈,可朝会上又不好问。

        好容易捱到下了朝,圣驾匆匆离开,他找机会叫住了蓝喜身边的小內侍多桂儿。

        多桂儿还记得他,笑道:“苏大人,可好久不见了,听说您刚回京?”

        苏晏与他寒暄几句,拜托他禀呈皇帝,说苏晏叩请面圣。

        多桂儿很痛快地答应了,请他稍待片刻,结果自己还没靠近龙辇,就被蓝喜拦住,又给打发回来了。

        苏晏还在两面宫墙间的夹道上等,多桂儿一脸为难地道:“苏大人,不是奴婢不帮忙,我师父说了,皇爷不见您。”

        “……皇爷亲口说的?你可知是什么原因?”

        “奴婢也不知。”

        “皇爷近来龙体是否康健?头疾可还发作?”

        “奴婢瞧着是好的。头疾时有发作,都由陈大夫诊疗,皇爷不爱叫太医。”

        “陈大夫……是应虚先生?”

        多桂儿点头:“陈大夫如今住在皇宫外廷,就在东宫附近的得一斋,方便随传随到。”

        苏晏若有所思,拱手道:“多谢多公公,耽误你时间了。”

        多桂儿摆手:“没事没事,奴婢与小爷身边的富宝玩得好。小爷临行前也吩咐富宝交代奴婢,叫多留意苏大人,能帮衬的尽量帮衬。”

        苏晏再次谢过他,转身离开宫道。

        他没有从午门离开,拐去了东宫,用太子给的腰牌进入附近的得一斋,却没找到陈实毓。听內侍说,陈大夫去御膳房配药,不知何时回来。

        苏晏没辙了,第一次感到皇宫深似海。当初若不是皇帝与太子的首肯,他根本无法深入大内一步。

        难道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疏远,被分手?苏晏不甘心,也不放心,还很恼火。

        无论如何,得找到个机会单独面圣,向皇帝一问究竟。

        苏晏往东华门去,边走边冥思苦想,身后有人一巴掌搭在他肩膀,吓了他一跳。

        “愁什么呢,跟了你一路都没发现。”

        苏晏转头一看,是豫王。

        印象中,方才在朝会上没看见豫王,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豫王仿佛猜透他心中疑惑,道:“我刚从母后那儿出来,在奉天门旁的夹道里看见你与小内侍说话,就一路跟着了。怎么,还不死心呐?”

        苏晏自嘲地笑了笑:“判死刑也得给个犯由吧。我想弄个明白,就这么难?”

        “弄明白之后呢,又如何?”豫王仔细端详他,“求我皇兄再垂怜垂怜?”

        苏晏心里流血作痛,面上却恢复了平静,甚至显得有些冷漠:“他若无情我便休,垂怜什么?双方能放下,不生嫌隙,就做回君臣;做不回,我自有我的去处。”

        豫王朗声笑道:“好,我就喜欢你这一点!”左右没人,他把苏晏往自己怀中揽。

        苏晏挣扎着想脱身,豫王一句话浇熄了他的怒容:“今夜我送你进宫,让你单独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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