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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 第210章 殿前六层台阶


豫王回到给重症病人休息的厢房时,太子朱贺霖正守在苏晏的床榻边,用湿冷棉巾给他敷额头。

        见到豫王进来,太子急忙问:“大夫和你说了什么?”

        豫王淡淡道:“说清河落水受寒,加上肩伤泡水有些感染,故而发烧。”

        太子半信半疑:“就这样?可我看大夫神色那么凝重……”

        豫王没好声气地答:“你还希望有多严重?”

        太子冷哼一声,转头继续握苏晏的手。

        一名药童叩门而入,端来煎好的退热汤药。太子见他熟练地拿起一根漏斗样的器物,将尖头往苏晏嘴里塞,阻止道:“就这么硬灌?万一呛了怎么办!”

        药童恭敬地说:“回禀太子殿下,小人喂多了昏迷的病人,手熟。汤药从齿列两边进去,病人会不自觉地吞咽,不会呛到的。”

        太子蛮不讲理地道:“小爷不管,你那漏斗的铜管子多硬,搞不好把他喉咙戳伤了。拿走拿走!”

        他轰走了药童,端起药碗,看看双眼紧闭的苏晏,又看看豫王,臭着一张脸说:“劳烦四王叔把他上身扶起,我来喂药。”

        豫王反问:“怎么不是你来扶,本王来喂?”

        太子恼火道:“他是在你手上晕过去的,小爷放心让你来喂?”

        豫王轻哂,从旁边衣柜里取一床棉被,垫在苏晏后背,又以迅雷之势从太子手上抢过药碗,坐在床沿,说道:“本王教你如何给昏迷者喂药,看着。”

        他一手捏住苏晏脸侧的两处颊车穴,用了点巧劲,紧闭的唇齿就打开了,随即喝口汤药,低头哺喂,动作干净利落,一点药汁也没漏出来。

        太子错愕完勃然大怒,一拳挥过去:“作甚占他便宜,你个不要脸的老不修!”

        豫王后仰避开拳风,手上的药碗波澜不惊,嘴里嘲道:“太子殿下这是也想占一占便宜?只怕你技术不行,把整碗药都喷在他脸上。”

        *

        驷马拉的厢车到达禁门外,景隆帝下了车,换乘肩辇。

        蓝喜守候许久,忙上前扶皇帝登辇。

        皇帝挥了挥手指,示意不用搀扶。

        蓝喜吩咐抬辇的內侍务必要保持平稳,自家跟在辇旁,边走边一脸担心:“皇爷昨夜头疼了一宿,今日早朝照旧,末了还要微服出宫。龙体要紧哪,奴婢这便差人去传太医来?”

        皇帝斜倚扶手,以手支额,双眼微微闭合,声音里透出了一丝疲惫:“不必了,太医瞧来瞧去也就那样,开的药方医不好也治不死,但求个稳妥罢了,效果还不如清河的一条烫棉巾呢。”

        “苏少卿手上不少偏方、奇方着实管用,连应虚先生也对他在医道上的见解颇为推崇呢。”蓝喜转了转眼珠,含笑道,“听说他安然无恙回来,要不奴婢去传他进宫,再给皇爷热敷一下?”

        皇帝睁眼瞥了他一下,重又闭上:“不必了。清河受了点轻伤,让他好好歇着罢。”

        蓝喜见风使舵,立刻答:“是,奴婢回头让太医去一趟苏府,再带些温补气血的药材。”

        皇帝淡淡地“唔”了一声,既没说准,也没说不准。蓝公公暗喜,知道自己又揣摩到位,皇爷看着不置可否,其实圣心甚悦。

        在轻微晃动的肩辇上,皇帝似乎打起了盹儿。

        不多时到了养心殿前的玉阶下,肩辇落地。皇帝抬起眼皮,说了句:“朕睡了这么久?都什么时辰了?”

        蓝喜觉得有些奇怪:皇爷方才也就眯了一刻多钟,哪里久了?大概是睡迷糊了。他笑道:“回皇爷,巳时还未过尽呢,回到养心殿,刚好让御膳房上午膳。”

        皇帝在肩辇上猛然站起身,睁大了眼睛,八风不动的面上竟似出现了一丝龟裂。

        蓝喜见他茫然四顾,似乎在寻找什么,脚下还微微打了个趔趄,忙上前搀扶住:“皇爷,可是头又疼了?”

        皇帝一把握住了蓝喜的手腕。好几个呼吸之后,他才低声说道:“蓝喜,扶朕回殿。”

        蓝喜扶着皇帝,心底总有点不对劲的感觉,但具体又说不清。

        皇帝在第一层台阶处,脚尖踢了一下阶侧,整个身体向前倾。蓝喜轻呼一声“皇爷小心”,好在皇帝反应敏捷,立刻稳住了身形。

        蓝喜关切道:“皇爷想必是头疼得紧了,来,奴婢背您上去。”

        “不必,朕还没病到不能走的地步。”

        这话说得重了。蓝喜马屁拍到马腿上,一惊之下正要谢罪,皇爷忽然说了句:“养心殿前有六层台阶。”

        蓝喜一愣:这不明摆着的么?皇爷今日怎么回事,跟失了魂似的。嘴里恭敬道:“皇爷说得对,是六层。”

        皇帝松开他的手腕,一步步走上台阶,在门槛前略微停顿后,抬腿迈入。

        蓝喜紧随其后,心里那点古怪感越发明显,却听皇帝头也不回地说:“传汪春甫。”

        皇爷终于愿意宣太医了,蓝喜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又听皇帝改口道:“算了,朕有些犯困,等睡醒再说。”

        皇帝慢慢步入内殿,內侍们上前用热毛巾给他擦手脸,为他宽衣解带。

        “午膳……”蓝喜犹豫道。

        “先不用。”皇帝往床榻上一躺,闭目不再言语。

        蓝喜上前给他掖好被角,没有退下,而是在床帷外候了许久,直到听见皇帝的呼吸变得沉而悠长,方才蹑手蹑脚地离开内殿。

        皇帝这一觉睡了两个多时辰,申时才醒。

        侍立的宫人听闻床帷内有了动静,轻声叩问:“皇爷可是要起身?”

        帷幄掀开,皇帝眯眼望向殿门处射进的天光,看见无数细小的飞尘如游丝般在光线中浮动。

        宫人似乎从皇帝脸上看到如释重负的神色,一愣神后,又不见了。

        皇帝的神色恬淡沉静一如往常,吩咐道:“洗沐,传膳。”

        宫人想起蓝公公交代的话,又问了句:“那汪院使那边,皇爷还传召么?”

        “……不必了。”皇帝说。

        *

        沈府。

        沈柒被受了惊吓的一众仆役抬进主房,婢女们打水的打水、脱衣的脱衣,在房间内穿梭忙碌。

        荆红追抱着剑,倚靠在窗边冷眼旁观。

        之前苏晏下车没多久,就有锦衣卫偷偷来报:

        “苏大人上了街角处的一辆马车,看规格制式,是宫里的马车。”

        “来传口谕的公公说马车上有水和衣物,可以清洗更换,但苏大人进了车厢后,就没出来过。”

        “马车附近有高手暗中守护,卑职们无法近前看个究竟。”

        每隔一段时间,情报就更新一次:

        “半个多时辰了,苏大人还是没有现身。”

        “马车动了,朝苏府方向行驶。”

        “马车停在苏府门口,苏大人独自下了车。开门后,他还回头朝车厢内打了个招呼。但车内那人没有露面,卑职们不知其身份。”

        “马车离开黄华坊,从东华门直入皇宫,停在禁门前。车内之人……是皇爷!”

        苏晏回府后,锦衣卫探子尾随马车直至禁门,终于知道了车内人的身份,没人敢再跟下去,最后一条消息就只到这里。

        沈柒面无表情地打发探子离开,双拳在大腿上越握越紧。片刻后他开了口,声音尖锐得可怕:“半个多时辰!一年四季的衣物都够换个几轮了。”

        自沈柒在元宵夜当着荆红追的面,点明皇帝对苏晏的心思后,荆红追表面上嘲讽“他是皇帝,你莫不是还想上前明抢”,实际把这事儿加上更重的绑石,沉甸甸地压在心里。

        此刻听沈柒话中有话,荆红追也像一大丛荆棘,茎上那些尖的、硬的、乖剌的刺,全都向外怒张,把悬在棘丛中的一颗心扎得满是洞眼,血流不止。

        平心而论,他不愿苏大人再与任何人有瓜葛,尤其是仗势逼人的上位者。

        但他更担心的,是皇帝若真与大人有了亲密接触,会不会发现自己昨夜留下的痕迹,从而迁怒、责罚大人?

        好在马车去了苏府后,大人平平安安地下车、进屋,听探子说,神情未见异常。这让荆红追与沈柒难得在共同的方面都松了口气。

        担忧过后,更是难言的不甘与愤怒——

        从他们身边带走苏晏,只需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

        无论想做什么,没人敢说半个不字。若是强硬出手,恐怕就连苏晏自己也未必敢坚决反抗,很大可能性就这么从了、认了。

        回过头收拾起他们来易如反掌,同样只需一句话、一个眼神,他们就如刀俎下的鱼肉,粉身碎骨。

        ——这就是天子的无上权力。

        荆红追并不畏惧这滔天的权力,却担心它或将对苏晏造成的伤害。可除非他将苏大人带走,从此浪迹天涯,或隐姓埋名,否则就摆脱不了“莫非王臣”的紧箍咒。

        此时此刻,他从沈柒的眼中读出了与自己出奇一致的心念,故而前所未有地同仇敌忾起来。

        “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可要是站都站不稳,拿什么拼?”荆红追冷硬地说,“你还是先把伤养好,再图后事罢!”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沈柒说。

        两人一路相对无言,回到沈府。

        沈柒被抬下车,荆红追不远不近地跟着,也进了沈府。

        沈柒嘲道:“我邀请你了?”

        荆红追答:“大人的命令必须执行,你邀不邀请关我什么事。”

        两人再度无话可说,双双进了主房。

        于是出现了上面这副,一个众星捧月,一个冷眼旁观的局面。

        被派去请大夫的沈府管事急匆匆赶回来,禀道:“应虚先生说手上有病人,抽不开身,派了徒弟过来给大人复诊。”

        沈柒无所谓,让管事带人进来。

        这徒弟是个年富力强的中年大夫,手脚麻利,检查完沈柒身上的伤势,说话像硬珠子一颗颗往外蹦:“伤口又裂了!血管又破了!沈大人再这么作践自己,神仙难救!”

        沈柒黑着脸,旁边的管事打圆场:“还望大夫尽力救治我家大人,妙手回春。”

        中年大夫把完脉,道:“放心,沈大人死不了!体内有股外来的真气保着心脉。我再给他重新缝合伤口,灌点汤药,过几日又能枯枝发新芽,继续作践自己。”

        关键时候,医者便如同生死判官,管事忍着气不敢发作,赔笑道:“不会不会,大夫放心,我家大人这回一定谨遵医嘱,好好养伤。”

        中年大夫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给沈柒治伤、开药。

        临走前丢下一句:“在床上躺足一个月,少一天都不行!”

        一个月!沈柒满怀杀气地瞪着帐顶。

        荆红追走过来,用剑鞘拍了拍他的胳膊:“我回去向大人复命。你老实躺着罢,有什么相关消息,让人来知会我一声。”

        “相关”指的是哪些人哪些事,沈柒与他心照不宣,却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荆红追快要走出房门了,沈柒陡然说道:“清河素来体弱,劳累、落水、肩伤,哪个都够呛,你再毫无分寸地碰他一下,北镇抚司通缉榜上的下一个首恶,就是隐剑门余孽——无名!”

        荆红追沉默驻足,同样不置可否地哼一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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