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八十七、强弩之末
李星洲慢慢发现,严昆果然没走眼,方新此人很有大局观,或者说看问题眼界很高,不拘泥于鸡毛蒜皮,这本不该出现在一个书生身上。
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所以腐乳书呆子一般没什么大局观,看来这方新说不定还有自己的独特经历。
这些李星洲自然不去过问,关键在于如此他就能从众多繁琐情报中抓住那些最重要的,有用的。
上次他来的书信中着重指出,最近一月以来,河东路,秦凤路一带本来已稳定下来的粮价开始飞涨,大量商人抓着这个商机从京西路一带运粮北上。
所以方新给推测说,是因当初金人在大同府一怒之下屠城,没有了人口劳力,粮食牛羊无人照管,如今入秋,收成大减,金国西京道一带很有可能已经闹饥荒了。
而且饥荒很广,导致西北一带粮食纷纷暴涨。
还指出金国刚定天下,根基不稳,闹出这种事金主完颜皇帝肯定十分着急,所以大量从周边地界买入粮食赈灾。
主要就在景国西北一带,以及西夏,因为这些地方靠近西京道。可他偏偏没想这时西夏莫名其妙自己打起内战来,导致边陲之地粮价又涨一次。
方新给他的建议是,如果此时下令禁止商人们卖粮食给金国,或者直接在这一代设立关卡,严查粮食买卖出入,金国国内必然大乱,能大大削弱金国。
李星洲看完也十分感慨,这方新想得真远。
他不知道金国西南部有没有闹饥荒,但方新的分析是靠得住的,大同府一带确实被金人屠戮,加之正好赶上秋收之前,闹饥荒是很可能的。
而且金国打辽国,全面战争到如今已持续三年,虽然比起很多古代战争并不算长,但损耗肯定也非常大。
古代的战争因为后勤补给,作战方式等等限制,战争是十分漫长的。
蒙古和西夏战争打了二十多年,和宋朝的战争更是打了接近五十年,这种漫长的战争周期,意味着可能有几代人从懂事起,他们所经历的,关注的,全都是战争,为战争而生,为战争而死。
这是非常残酷的,也意味着对生产力的严重破坏。
说起被战争拖垮,很多人首先想到到处打仗的汉朝,两汉期间,真的是到了几天不打仗浑身不舒服的地步。
可其实远远不只汉朝,被战争拖垮的王国数不胜数。战争对生产力的破坏十分强大的,不只是死人,还是一种恶性循环,哪怕起初看起来靠着劫掠能够维持一时繁盛,时间一长都会深陷旋涡。
而金国如今已经开始了,特别在西京道大同府一带,因为攻城死伤惨重发泄出来的怒火,这时也开始招致恶果。
一旦完颜乌骨乃无法妥善处理,说不定就要闹出各种起义军。
这时金国才刚建立,完颜氏族才登基,根基不稳,完颜乌骨乃是很着急的。
金国看似兵锋最盛,威慑四方,高丽、蒙古、夏国纷纷表示臣服,可在这时强弩之末,最虚弱的时候。要等个一两年,等其恢复元气,大金国就又是一年前气吞万里如虎的大金国了。
按理说,现在是对付金国的最好时机,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惜景国也不咋地。
北方一战,虽然最后新军取得胜利,但在此之前,中路军,西路军已经被耶律大石打得落户流水,死伤,逃跑的兵员前前后后算起来至少有七八万数,甚至更多。
因为光是当初出兵超过五万人武烈军,回京的时候只剩不满万人.......其中有些战死,大部是临阵脱逃后不敢回营。
这些人失踪死亡可不只是七八人那么简单,背后牵扯众多家庭,社会动荡是不可避免的,加上量草辎重各种损失,其实已经动了国本。
这场大战之所以能够发动,本就是靠着他去年在江州一代搜刮豪强、官员等弄出来的百万两银子,到两路大军一败,基本败光了。
新军出兵,皇上确实给他拨了一笔钱,但远远不够支撑,大部分军费是从王府出的,十二艘大船,众多粮草辎重,子弹、炮弹、火药等等,最重要的是十二艘大船离开后王府生意的损失。
这些加起来绝对也是百万两之巨!
这就是战争,烧钱的战争,金国打了三年才到强弩之末,需要休整,是因为他们连战连捷,而且一路凯歌,攻城略地,可以用辽国城池中的资源储备填补空缺。
但战争就意味着破坏生产,大量生产力来源都去打仗损耗,各种资源从哪里来?必然是个恶性循环,掠夺来的资源只是暂时减慢这种循环。
所以当辽国各城储备消耗得差不多又没有新的资源可以补给进来时,金国士兵就算再猛也不能接着打了,再打等于自取灭亡。
这点完颜乌骨乃想必是懂的,所以他在金国兵锋最盛的时候休兵了。
由此来看,李星洲心里也十分警惕,完颜乌骨乃不愧一代雄主,辽国打不过他是有原因的。
反观景国,别说燕山府(辽南京)早就是孤城,大量辽军被金国压缩在接近两年,早没有什么盈余的资源储备给景军补充不说,起初还接连大败,人力物力损失众多。
拿下燕山府后,府库里基本就是空的。
这样一来,景国这场战争看似胜利,其实付出非常多的资源,如果不是王府出钱出资,直接接管后续战争,这时候国库可能欠银百万两了!
没钱怎么办?加重税收,盘剥百姓!然后百姓不满,义军四起,就会陷入内外交困的糟糕局面。
如果不是王府,景国已经差点掉入这种深渊。
所以金国是,景国也是强弩之末,就算想对金国做点什么也是有心无力。
这种时候,李星洲不可能阻止商人与金国贸易,若是景国强盛之时,没有之前中军和西军之败,那他肯定下令在边境设立关卡,阻止这些贸易。
商人们损失就损失吧,反正景国财大气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拖死金国,可现在情况是景国也好不到哪里去,社会开始动荡,朝廷财政就要亏空,正是需要贸易盘活的时候。
所以他选择将其作为威胁,而不是与金国鱼死网破,要求完颜乌骨乃交出前辽国公主耶律雅里,否则断粮食交易,不会让一粒粮食从景国边境进入金国。
李星洲有八成把握完颜乌骨乃会怕的,至于最后结果,还要等待。
.......
案桌前,李星洲继续说着,魏雨白继续写,过了一会儿魏朝仁也来了,不过没有打扰,只是坐在一边听。
等李星洲写完战报之后,他才开口道:“王爷,老臣手下的人要南归一些。”
“怎么了?”
魏朝仁道:“要秋收了,关北一带人手不足,粮饷如今也支撑不住了。”
李星洲点点头:“能留下多少?”
“大概八千左右,都是关北军中好手。”魏朝仁道。
李星洲想了想,问道:“关于燕山府以后谁来接管,你有什么想法。”
魏朝仁被他说得一顿,随即脸色紧张,连忙拱手:“王爷说笑,老臣一介外将,不敢妄言国事。”
“没事,随便说说,这里离朝堂远着呢。”李星洲笑道,他也反应过来,这话确实犯忌讳,景国是非常防范武将的,特别是外将。
魏朝仁思索一下,然后叹口气慢慢道:“实话实说,若是有机会我宁愿自己来,满朝文武或许人才济济,但历经数百年好不容易回来的故土,放在谁手中老臣都不放心。”
听完他的话,李星洲只是点点头。
“这些都看皇上圣心独裁,但有一事,老臣还是想提醒王爷。”他说着声音低了一些:“接下来一两年,甚至几年之内,天下可能太平,金国于我相安无事。但请王爷切莫被其迷惑,金国虎狼也,此时不动也只是休养生息,不可放松戒备啊。”
“放心,我记着。”李星洲认真的答应这老人,这就是外将的悲哀,他们不能出错,也无法干涉朝局。
李星洲明白他怕的不是自己放松警惕,而是怕朝中大臣,怕皇上,但魏朝仁自己是说不上话的,所以只好跟他说。
这和他想的一样,接下来天下又会回归宁静,但也是暗流涌动的宁静,只有两三年左右,这几年金国在韬光养晦,恢复生息,景国也是。
一旦其中一方恢复过来,必然是场恶战。
......
到七月底,金国使者终于送来密信,说完颜乌骨乃同意归还耶律雅里,但要求李星洲北上,会于山海关。
对于此事,魏雨白一看就竭力反对,她认为金人可能会对自己不利。
严申和刘季则表示,他们愿意一同前往,而狄至也反对他前去,并且认为耶律雅里没有那么大价值,不值得他冒险。
其实李星洲也同意狄至的观点,耶律雅里不值得他冒险,但他想见一见传说中的金主完颜乌骨乃,信上说得很清楚,他也会到场。
.......
“皇上,近日最后一批军饷拨出后,国库里......只剩四万七千二百两了......”御花园小亭中,度支使薛芳小声道,对面坐的只有皇上一人,其余宫女太监都被远远屏退。
皇上点点头:“还周转得过来吗?”
薛芳点头:“只要再熬一两月,秋收之后就能周转过来。”
“实在不行就加税加收,这次北方不能出乱子,好不容易拿下燕山府,必须稳住。”皇上叮嘱。
“是。”薛芳表示明白,然后想了想说:“关于新军.....皇上,新军出兵军饷钱资大多都是晋王府中出的,打到现在......晋王府会不会撑不住。”
皇上张口,先叹口气:“此朝廷之哀,他拼着命北上打仗,居然钱帛粮饷也要自自行想办法。”
薛芳不说话,他确实没有办法,国库空虚,只能待秋收征税,才能补充,但即便这次补充也只能救急,还是没有盈余,作为度支使,他也很无奈。
“下月,就把新军调回来了吧,魏朝仁大军已经北上。星洲回来正好能减轻王府负担,朝中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呢,不能久留北方。”
“皇上英明。”薛芳连忙道,心里也一跳,还有很多事等着他,至于什么事.......明眼人都知道,如今李星洲已经加到晋亲王了,还能是什么事。
“还有,最近大臣们都吵着杨洪昭还有童冠如何处置的问题,你有什么看法。”皇上突然问。
薛芳被突然问起,犹豫一下道:“臣觉得在杨洪昭并无太大过错........童冠是罪不可恕。”
皇上看他一眼:“为何,朝中很多人可恨不能杀了杨洪昭。”
“皇上,臣实话实说,杨洪昭之错在延误战机,有人说他避战畏进,可也说是小心谨慎啊,这不过片面之词,杨洪昭或许有错,错在误判战局,可其心是好,无非做错了。
可在童冠而言,其心可诛啊,他就是贪得无厌,纵兵为祸,毫无争议。”薛芳道,他是三司首官,说话自然十分有分量。
皇上听完没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皇上向来如此,薛芳并不奇怪。
“那关于郭药师呢。”
“郭药师此人勇气可嘉,他先是投诚,又不畏死,虽败犹荣。而且臣觉得重赏郭药师这样的他国之将,不止能彰显皇上求贤若渴,还能昭示皇恩浩荡,为后人表。”薛芳条理清晰的道。
皇上听完依旧没动作,随即慢慢站起来,看了看身后池塘:“你度支使的差事做的不错,等晋王回京,多余他交流交流吧。”
薛芳一喜,连忙道:“多谢皇上!”
........
七月底,八月初,晋王克蔚州、安定,收燕山府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人们欢天喜地奔走相告,加之临近中秋,所以各地干脆张灯结彩庆贺起来,一时间居然成为一种潮流风尚,晋亲王之文才武功,也被吹捧上天。
与之相反的,之前来往众多的热闹东宫一下变得门可罗雀,太子终日在府中怒骂,摔东西,可根本无人理会,连皇上也再没召他入宫过。
所谓人情冷暖大概如此,可就在此时,东宫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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