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蓝宝头面(十月二十)
红枣看一张炕桌四条边, 坐云氏和她娘家人正好,便颇识实务的准备告辞。
不想云氏在打发走谢福后转身就招呼她道:“尚儿媳妇,你到炕上来坐,今儿晚饭咱们都在炕上吃, 暖和!”
闻言红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曹氏。曹氏瞧见不觉一愣,心说这丫头看她干啥,难不成看出了她先前的嫌弃?
不至于吧,她先也没说啥啊!
云敏往她娘方氏身边让了让, 给红枣挪出一个位置。红枣冲云敏笑了笑以示感谢,云敏随即也回了红枣一笑。
自听了谢尚娶亲的经由, 云敏便觉得红枣可怜——小小年岁只因面相生得好, 就被她姑夫看中强娶了来给表弟做媳妇。
她姑夫平时看着还好,云敏暗想:没想会这么笃信面相。由此可见人不可貌相,而她和谢尚只能说是没缘了!
看到女儿温婉的笑容, 方氏心中叹息:女儿能自己看开谢尚另娶固然是好。但她却要去哪里再寻一个跟谢家一样门当户对、知根知底且还人口简单的人家?
真是愁人啊!
云敏很想对红枣表示自己的友善,但看到红枣脱去鞋子, 露出一双跟丫头一样的长方脚时不觉一怔, 转即垂下了头——尚弟妹没有裹脚,云敏尴尬地想:她心里必是不想给人知道的吧!
曹氏看到红枣一双大脚, 脸上不自觉地又露出嫌弃。
雅儿也是糊涂, 曹氏心说这儿媳妇娶进门了,还不赶紧张罗裹脚?难不成要留到将来给人笑话?
方氏看到红枣的脚, 心里更是不悦——这女人不裹脚还能算个女人吗?偏谢家宁可娶这么一个大脚丫头也不娶她一表人才的女儿, 真是气死她了!
云氏在一旁也是发愁。儿媳妇不裹脚终将是个麻烦, 云氏惆怅地想:平时有裙子遮挡倒也罢了。但总有脱鞋的时候,就比如现在,这往后女眷来往交际要怎么整?
红枣感受到屋里几人落在自己脚上的目光也是无语。
明明她们的脚才是畸形,红枣心里吐槽:偏因为认知的局限却把她历经万年自然选择,符合人体站立运动行走的脚型认作异类。这样的三观,哼,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总有一天会把这封建糟粕全部碾碎——不过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眼下她还是要低调行事。
拉过裙子,红枣盖住了自己的脚。
晚饭菜有两个砂锅,一个腊肉蒸饭,一个鱼头汤,红枣看到不觉眨了眨眼睛心说:看来她婆婆是真心喜欢吃这焖烧饭啊,不然不会拿来招待娘家。
五个人一处吃饭,虽没人说话,但相互间谁吃了啥都看在眼里。云氏看她娘尝过腊肉饭后一连舀了三勺,便知这腊肉饭对了她娘的胃口,心里自是欢喜——她娘几年才来一回,她自是想好好招待。
虽然说“食不言”,但难得见面的母女一处吃饭真的沉默是金也是压抑——这对比男人们明言晚饭要一起嗨的坦诚实在是反人性。
红枣琢磨着这都是因为她在场的缘故——跟她一样,云家的小脚女人也自持身份不愿当她的面失礼,所以全都端着。
饭后红枣主动告辞——这回云氏没再留。
红枣走后,云氏几人喝茶。
看到丫头送上来的茶是龙井,曹氏笑道:“雅儿,今儿午晌喝的蜂蜜柚子茶你这儿还有吗?若有,倒是叫丫头们泡些来。那个茶我喝着倒好!”
云氏一听自是叫丫头赶紧换茶,然后又让人拿了两坛子来给曹氏和方氏。
“娘,二嫂,”云氏道:“这两坛柚子茶你们且带回屋先喝着。”
“今年重阳节后尚儿媳妇做了不少柚子茶,等你们家去的时候多带些回去!”
“这茶是尚儿媳妇做的?”方氏瞬间抓住了重点,故意赞道:“倒是极有心思!”
“不过是巧合罢了!”云氏状似无意地闲话道:“老太爷院子里有几棵柚子树,尚儿摘了不少家来。尚儿媳妇先前没见过柚子。她担心放坏了可惜便想着拿蜜腌制起来慢慢吃,如此方做出这柚子茶来,不想味道倒好,一家子都爱吃。于是又多做了些。”
“不然似咱们知道柚子能放能存的又哪里会想到拿蜜来腌柚子呢?”
闻言方氏方觉释然——她连谢尚因为八字这种虚无缥缈的适配而娶个庄户家的大脚姑娘的解释都心有怨怼,如何能认同庄户姑娘能干?
俗话说“三代才知穿衣吃饭”,方氏暗想:庄户人家三餐不济,能做出什么美味?
所以尚儿媳妇做这蜂蜜柚子茶就是一个巧合,也只是一个巧合。
云氏度其心思,转夸侄女道:“这要说有心,还是敏儿有心。我听说敏儿……”
“晚上那个腊肉饭也不错!”捧着茶杯曹氏和云氏赞道:“我还是头回吃这个腊肉饭,没想到这米饭还能这么香!”
云氏笑道:“娘,您既喜欢吃这个焖烧饭,那我把这个法子告诉您,您就知道怎么做了。”
“法子?”曹氏奇怪了,心说不是方子吗?还有焖烧又是啥?
云氏讲一回焖烧菜的烧法,曹氏闻言自是感叹。
“咱们虽说不差烧饭的炭,”曹氏道:“但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出门在外,难免有意外不凑手的时候,现知道这个省炭火的法子倒是便宜。”
“何况经这个法子焖烧出来的腊肉饭味道这么好,而更好的是这饭的材料简单,米和腊肉都能存能放,正方便行路——这焖烧饭确是个不错的法子!”
方氏也道:“是啊,这不用人看火就能焖饭煨汤,确是省心。娘,这回家去咱们也吃这个焖烧饭吧!”
看娘和嫂子说得热闹,云氏原想说这个焖烧菜是红枣的法子,但想到这样一来,不免又让她嫂子心生嫌疑,以为她嫌弃敏儿不及尚儿媳妇能干,便就什么都没说。
喝完一杯茶,云氏看天已经黑透,便说道:“娘,二嫂,你们今儿也都累了,倒是我送你们回去歇息吧!”
曹氏点点头,却无论如何都不要云氏送,云氏拗不过她娘,便就让陶保家的代送了。
陶保家的送曹氏三人回到客院,然后又跟着进屋。
陶保家的直待看到房里热茶热水热炕一应俱全,方才笑着告辞道:“太太,您若没其他吩咐,小人就先告退了!”
“等等,”曹氏道:“陶保家的,我问你件事。”
陶氏闻言一怔,然后便听曹氏问道:“尚儿的奶娘,卫礼家的,今儿怎么没有露面?”
四个陪房,今儿只三个陪房媳妇来问安,不怪曹氏疑心。
陶氏在心里迅速合计了一下,犹豫道:“太太,这事有些缘故。”
说着话,陶氏眼瞄云敏,曹氏一见就明白了,这事不合女孩子听。
“敏儿,”曹氏道:“你且早些回屋歇着去吧!”
打发走云敏,曹氏又看了陶氏一眼,陶氏不再犹豫当下说道:“太太,卫嫂子有个女孩儿叫文茵,打小便服侍尚哥儿。”
“小姐也取了文茵,打算将来给大爷做房里人。”
曹氏点点头,这事她知道。
“但不想今年六月里的一天,文茵服侍尚哥儿洗澡,不知怎么搞的把水泼到了身上,然后换衣裳的时候没留心,给尚哥儿看到了她的脚。”
“什么?!”曹氏闻言大惊,失声问道:“那尚哥儿呢?他什么反应?”
陶氏道:“尚哥儿受到了惊吓,病了好几天。后来还是姑爷给接到书房去住才慢慢好了。”
“但从此却听不得人提脚字。”
“小姐为免尚哥儿见景生情便打发了卫嫂子和文茵家去!”
陶氏说得言简意赅,但曹氏却能够想象事发时的兵荒马乱。
“所以,”曹氏看一眼旁边听呆了的方氏叹息道:“咱们姑爷担心尚哥儿自此远了女人便干脆地给他直接娶了个大脚媳妇?”
这事文茵其实颇为冤枉,陶氏心说尚哥儿是在听说大奶奶是大脚后才生出看人小脚的心思。文茵近身伺候尚哥儿,不免首当其冲。
只是生为下人,如何能提主子的不是?陶氏垂着头不敢出声,曹氏便就当她默认了。
如此便就解释得通女儿为啥不给尚儿媳妇裹脚了。曹氏暗想:这问题出在尚儿身上,不怪女儿女婿不再挑拣儿媳妇的出身,而只想挑个八字合适的好人家姑娘赶紧完婚。
跟传宗接代相比,这脚大脚小还真没那么重要!
打发走陶氏,曹氏方和方氏说道:“这事儿你烂在肚子里,跟谁都别说。”
“再有人问,你就说是八字不合!”
方氏闻言自是答应。
知道了谢尚娶大脚姑娘的真相,方氏恨不能立刻把女儿跟谢尚撇清才好——谢尚家世再好,于她女儿也是个火坑。
她可舍不得女儿守活寡!
陶氏回明霞院后跟云氏说了曹氏问话的事,云氏心说这样也好,只要她娘和她嫂子不误会她和男人给尚儿另娶是挑拣敏儿,便就罢了!
曹氏洗漱出来看男人还没回来便知今儿不会少喝酒,便吩咐丫头备好茶水,等男人一回来就给泡柚子茶醒酒。
就在曹氏换了三个干发帽,擦得头发快干的时候,云老爷云深和儿子云意、孙子云敟、云敩终于回来了。
曹氏看男人云深虽面色潮红,但进屋的步态还算稳,方稍稍放心,不想转脸便看到儿子云意的踉跄,赶紧地招呼他坐下,然后又唤丫头们打热毛巾把子送柚子茶来。
方氏闻声赶来接了丈夫和儿子回屋,曹氏方才问道:“意儿怎么今儿喝这么多?”
云深理所当然道:“爹许意儿明年和女婿一起进京会试。意儿能不喝吗?”
“真的?”曹氏闻言也是喜出望外:“爹点头了?”
“这真是太好了!”
……
“对了,”云深想起一件事便叫管家:“云喜,姑爷送我的东西呢?”
“在这儿呢,老爷!”
看云喜捧来一个匣子,曹氏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啊,”云深应道:“是女婿送给我的鳌八件,吃八爪鳌的器具。”
“等明儿得闲我请你吃一回八爪鳌,你就知道了,这玩意风雅的很!”
曹氏听后禁不住笑道:“那我可就等着了!”
“放心吧!这匣子里有八套鳌八件,嗯,够一桌席了!”
“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你得赶紧把给尚儿媳妇的见面礼给打点出来。”
“先前准备的礼不好吗?”闻言曹氏试探问道:“依老爷的意思,这眼下要怎么打点?”
“当然是再加厚了!”
“今儿谢老太爷给尚儿媳妇娘家爹的见面礼是个金魁星,我瞧着怕是有十几、二十两金子那么重。”
“这么重?”曹氏听说颇为惊讶——俗话说“一代管一代”。常理上太爷爷和重孙媳妇娘家差了三个辈分,谢老太爷即便客气给礼,有个二十两银子就很体面了,现却是给了十倍——十倍!
“现你知道这谢家有多看重尚儿媳妇了吧?”云深道:“所以我琢磨着咱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给尚儿媳妇的见面礼轻了不好看,怎么也得比着谢老太爷来!”
“只能多,不能少!”
云深不在意红枣,但却极看重谢云两家的交情。
这出门在外的,曹氏心说:可让她去哪里置办价值二十两金子的后礼?但男人的话在理,加上她现在知道了尚儿娶亲的内情,得对外摆出她云家上下对尚儿这门亲事乐见其成的姿态,说不得她只能从自己带来的体己里选了……
二十日早起,红枣同谢子安、云氏、谢尚一起去五福院问安,遇到一样来五福院问安的曹氏等人,一时间彼此见过。
曹氏扬着一脸笑冲红枣招手道:“尚儿媳妇,你来!”
看到曹氏和昨儿完全两样的态度,红枣心里讶异:这是个什么情况?
看一眼婆婆,红枣看到云氏冲自己点头方走过去行礼道:“外婆!”
曹氏伸手扶起红枣热情笑道:“好孩子,昨儿来的匆忙,这见面礼都压在箱子里没拿出来,今儿外婆给你补上!”
说着话曹氏接过丫头送上的匣子递到红枣手里道:“这一副足金桃花红蓝宝头面倒是勘配你身上衣裳,如今给你正合适!”
红蓝宝,这一听就是很贵的样子,闻言红枣赶紧堆出满脸的笑行礼道:“多谢外婆!”
“那你这就戴上,给我瞧瞧!”
红枣……
对于曹氏这种送了礼立刻就要人戴上的要求红枣着实无语,她下意识地看了眼云氏,看到云氏又冲她点头,她便也点头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外婆,您且容我失陪一下!”
红枣原就随身带着梳妆匣子,不想现就用上了。
当下寻一处空房屋,彩画支起铜镜,红枣打开匣子,看到是一套连耳环在内只有九样的桃花型头面,但每个花朵的中心都镶嵌了有她拇指甲盖大的红宝或者蓝宝,就只耳环上的宝石个头小些,但却镶了红蓝两块宝石——如此不管穿红穿蓝都好戴。
去掉满头的三多镶宝头面,换戴上这套件数不多,但每件都有厚重宝石的桃花头面,红枣便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改头换面,从暴发户晋身为贵族,忽然间就涨了贵气。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红枣前世在网络上没少看彩虹女王的珠宝贴,不想现今她也有了这么大的红宝蓝宝——当然成色上肯定是不及前世女王御用的了,但只看宝石个头和颜色,也是当差不差了。
果然是气质不够可以用珠宝凑,红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发奇想:等将来她有钱有石头了,她很可以给自己打个宝石王冠戴戴嘛!
横竖这世女人戴凤冠头面,她整个前世的王冠出来也没人会以为越礼。
屋里出来,红枣又来上房见曹氏。曹氏见状自是一叠声地说好,然后又和云氏笑道:“可是我说的这头面衬你儿媳妇?”
云氏也笑道:“论眼光,原就是娘老道!”
“尚儿媳妇,这回你可要好好谢谢你外婆!”
闻言红枣上前再次致谢,当下正是一堂和气。
五福院出来,云氏自和她娘、嫂子、侄女在明霞院说话,而红枣则要准备今日的待客事宜。
今儿酒席招待的主要是城里的有些头脸但却没有功名的小地主和商人掌柜。
这世读书人地位崇高,云氏身为举人太太都不用出面待客,所以今儿便不用红枣迎客,她替了她婆婆前两天的差事坐在喜棚里待客,而迎客的事则交由红枣院里的管事周旺家的接任。
男席也是一样,谢尚待客,周旺迎客。
看到李满囤进棚,谢尚迎上来行礼道:“岳父,您来了!”
引李满囤在主桌坐下,谢尚方悄声道:“岳父,今儿来的都是城里的地主商铺掌柜。您高兴就和他们聊聊,不理也没事。”
“只等席后我请您去家里坐坐,红枣怪想您的,到时咱们再好好说话!”
李满囤闻言自是喜出望外——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他早就想去红枣在谢家的的院子瞧瞧了,只是碍于礼法限制,不好无故登门罢了。
时红枣还不知道谢尚的打算,她正端了丫头刚泡的新茶亲捧了送给王氏。
“红枣,”王氏接过茶并不吃,而是问道:“你头上这个头面是你婆婆新给的?”
“倒是比昨儿你戴的好看,看着特别大方!”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王氏虽不认识宝石,但经手红枣嫁妆细瞧了不少头面,跟着便长了见识和审美。
所以当下她虽不知道这幅头面的价值,但第一眼看到便直觉好看,比先前红枣的一应头面看着都大方。
红枣忍不住笑道:“娘,这是我婆婆的娘今早给我的。”
“曹太太?”王氏有些吃惊,心说昨儿看着曹太太可不是好亲近的人,怎么今天就给红枣这么一副漂亮头面?
红枣笑道:“可能是我婆婆昨晚帮我美言了吧!”
这是红枣所能想到的最大可能。
王氏闻言自是口里念佛,告诉道:“你婆婆这样疼你,你可要好好孝敬她!”
对比前日秀才娘子们的清高和昨日亲戚们的冷淡,今儿来的地主婆和商妇明显热情许多,她们一盆火地捧着红枣不算,还话里话外地奉承王氏——王氏哪里经过这个,当下嘴上不说,心里却极为受用,一个人就跟老树遭遇春风似的笑开了花。
俗话说“没事献殷勤非奸即”。作为一个工科生,红枣其实不大喜欢听陌生人没有根据的吹捧。但看到她娘王氏这样喜欢,红枣心疼她娘这辈子就没听过什么好话,便就耐着性子敷衍,不想自此便有了“和气”的名声,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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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把云氏娘家搞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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