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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天下父母心(八月二十八)


说话间红枣看到碧苔拿着册子进来立刻问道:“怎么了?”

        碧苔:“少奶奶,  奴婢们先写了个样子,您看看合不合意?”

        红枣接过薄薄的仅几页纸的册子,谢尚抬头看了一眼册子封面上的字立刻嫌弃道:“这册子谁写的?字也太丑了!”

        红枣看册子上的字倒是觉得能看,还算工整。她想着谢尚的少爷做派,  笑着解释道:“算不错了。毕竟都是庄仆,比如张乙,大半年前都还不识字呢!”

        想了想,  红枣又道:“尚哥儿,您小厮字好,倒是借两个来帮忙誉写才好。”

        既是谢家长辈给两个人的东西,红枣觉得还是把谢尚一起拉进来才好,此外她也见识见识谢尚小厮的字。

        “这还不简单,  ”谢尚道:“你让显荣给安排就行!”

        谢尚一个人除了四个近身小厮还有四个跑腿小厮,倒是不介意借两个给红枣使,何况他还想着把自己的库房照样子整理一回,借的人正好能练个手!

        红枣笑道:“如此我便先谢谢尚哥儿了!”

        有机会看好字,谁还乐意看新手上路的蚯蚓爬?红枣当下的这句谢谢倒是说得诚心诚意。

        不过谢尚听到却只觉得美中不足——媳妇叫他尚哥儿,感觉夫纲不振啊!

        除了字形确实不够整齐外,册子里的内容和格式倒是和先前说的一样,红枣看过便把册子还给碧苔,打发她去了。

        “红枣,”谢尚忽然问道:“你认字多久了?练字呢?”

        红枣闻言一惊,  旋即便想起自己刚刚似乎好像露了马脚——稳稳心神,  红枣实话实说道:“大概半年吧!”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掩盖,  红枣以为只有讲真话,才是最好的解脱。

        “半年?!”谢尚不敢置信。

        谢尚三岁便得他爹启蒙,一本《千字文》足足念了两年,而写字更是在六岁以后才能赞句工整——他爹费劲心力教了他三年,谢尚想:结果他三年学会的内容才赶红枣过去半年所学?

        不对!思及这两天红枣说过的话,谢尚暗想半年里红枣除了认字还念过了《四书》和《女四书》——她这都是怎么做到的?

        “《千字文》不算难,”红枣如此回答谢尚的疑问:“俗话说‘万事开头难’。一开始认字确实慢,一天只能认识四个或者八个字,但等学了常用的一两百个字后,后面就可以通过《说文解字》来同部首认字。如此一天多时便能认二三十个字——千字文统共才一千个字。这一次认二十、三十个字,可不是只用两个月就能念完了吗?”

        谢尚……

        谢尚细思了一刻红枣的话,然后便觉得有道理——《说文解字》按部首编排,谢尚想:而由部首入手认字确实有举一反三的效用。

        但一般翻看《说文解字》的人,都想不到以此来给孩子认字启蒙——比如他爹叫他认字,也都是按部就班的按《千字文》的顺序来教,从没想过还可以打乱次序认字。

        “红枣,你这拿部首认字的法子是谁是谁告诉你的?可是岳父他老人家?”

        岳父李满囤,谢尚想:不过一个庄户。这部首识字法必是他从哪里听来的——如此先顺藤蜜瓜,打听出这法子的来历,再做计议。

        “这是我自己想的。”红枣道:“尚哥儿,你知道我爹是庄户,没念过几天书,《千字文》里好多字儿都念不对。然后我认字的时候我爹便听书店伙计的意见给我买了本《说文解字》,然后我每天翻,翻多了就看出来了!”

        红枣自己想的!谢尚觉得受到了极大伤害——他爹书房里也有《说文》,他当年也翻到过,但却没想出这个主意。

        他媳妇比他聪明!

        真是无法想象!

        谢尚呆怔半天,然后又问:“红枣,那你背《四书》有什么窍门吗?我看你说话引用里面的词句也是极为恰当!”

        《四书》四万五千字,他学这些年了,也不过才刚刚背熟。红枣认字才半年,如何就能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若说没有窍门,谢尚可是不信!

        想着林黛玉进贾府都只敢告诉贾母她“些许认得几个字”  ,红枣可不敢夸口说自己会念《四书》不算,还有窍门——何况她根本也没有什么窍门!

        “尚哥儿,您有所不知,”红枣解释道:“我念《四书》原是给我弟念的!”

        “你弟?”

        闻言谢尚有点懵。他想不出出生还不到百天的李贵中跟《四书》有什么关系?

        “尚哥儿,”红枣道:“子曰‘少成若天性,习惯成自然’。我爹在听我贵林哥讲了这句话之后,便日常的给我还在我娘肚子里弟弟念《四书》。”

        “不过我爹庄务多,没多少空闲。他便就教了我认字,然后让我给我弟念《四书》。”

        “所以我日常没事的时候就照我爹的话做,如此每天念每天念的念了三四个月,然后不想自己就记了一个大概——这大概就是俗话里说的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三四个月?每天都念?”谢尚一点也不掩饰地自己的惊异,直言问道:“那你不是把《四书》都念一百遍了?”

        “没有,没有!”红枣摇手谦虚道:“《四书》四本书,只有《大学》、《中庸》两部因为篇章短,我能每天念,然后能念了个一百多遍吧!”

        “但似《论语》这样的长篇,我一天念三四个时辰,念一遍还得三四天——根本没办法每天通读。”

        “过去几个月,我顶多就念了十几二十遍吧!”

        “念最少的《孟子》,估计十遍都没有,七八遍顶多了……”

        古人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谢尚暗想:红枣连读《大学》、《中庸》百天,无师自通也是有的,然后再一以贯之,通了《论语》《孟子》也是可能。

        不过红枣一个女孩,为她兄弟能做到如此,很是难得;而他岳父,一个庄户,能知晓仿《太公胎教》里“母常居静室,多听美言,讲论诗书,陈说礼乐,不听恶言,不视恶事,不起邪念,令生男女福寿敦厚、忠孝两全”之语为儿子颂读诗书,也是罕有——真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父母心——推人及己,谢尚忽地忆起早年他爹念书也每尝把他抱坐于膝盖,不觉心生疑惑:他爹当年到底是自己念书,还是在给他念书?

        再思及他曾在他爹书房翻到的那本《太公胎教》以及其中重笔圈出的“母长居静室”那段话,谢尚额角冷汗涔涔——这些年,他所作所为可有负他爹对他“福寿敦厚、忠孝两全”的殷殷期望?

        除了爹,他还有娘,还有已近暮年的太爷爷,这些年他们搁他身上又花费了多少的心血,多少精力?

        而他,同样可曾辜负?

        话语间,红枣抬头看到谢尚一脑门的汗,不觉奇怪道:“尚哥儿,你很热吗?怎么出这么多汗?”

        闻言谢尚抬手抹了把额角,果是一手的水……

        “那晚饭后家去尚儿和少奶奶又做了啥?”

        夜晚听了彩画来回说后晌的事,云氏心中不平——她觉得新媳妇红枣胆子太大,竟然给她儿子委屈。

        不过作为婆婆,她不好当着丫头的面抱怨新媳妇,便只能按捺着性子往下问。

        彩画伺候云氏几年,多少知晓点云氏的脾性。她揣度云氏心里不快,便头也不抬地低声言道:“晚饭后尚哥儿和少奶奶说了一回话后便传了洗澡水洗澡,然后又让显荣拿了《四书集注》来温课。”

        “你说,尚儿晚上洗好澡后温《四书》?”一直没出声的谢子安忽然插言问道。

        “是!”

        谢子安点点头,又道:“你把晚饭后尚哥儿和少奶奶的话详细说说。”

        ……

        打发走彩画云氏半天没言语。谢子安琢磨完自己的心事抬头看见不觉笑道:“行了。玉不琢不成器。咱们尚儿得他媳妇给磨磨性子也是好事儿。”

        “你看,现不就知道得好好念书,不能叫媳妇给比下去了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云氏叹道:“但我这心里还是觉得不舒坦!”

        “大爷,”云氏担心问道:“您说尚儿媳妇这么聪明,两个月便能学会读写能常人之所不能。咱们尚儿将来会不会降不住啊?”

        谢子安……

        云氏的担心,谢子安此前其实没有想过。

        试问有谁能在发现了金矿,然后一心往家里搂金子的时候会想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古训呢?还不都是想着先搂回家了再说?

        在这一点上,谢子安自然也不能免俗。

        谢子安当下依云氏的话头想了一回,然后便笑道:“雅儿,你反过来想,便当为此庆幸。”

        云氏:“?”

        “你当庆幸尚儿媳妇没有生成男人,不然,二十年后,……”

        虽然谢子安的话只说了一半,云氏却是懂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  。红枣聪慧绝伦,尤胜当年老太爷,若为男儿,他年必是她儿子大敌!

        “雅儿,是不是如此一想,”谢子安望着云氏轻笑道:“便觉得咱们尚儿运气还算不错?”

        云氏默然。

        “雅儿,自古都是‘夫义妇顺’,比如,”谢子安调笑道:“当年,难道你不厉害吗?”

        云氏闻言一怔,下意识地看向对坐的谢子安,对上他调侃的笑眼,忽觉身上燥热……

        早饭后,红枣跟谢尚进正院给谢子安和云氏问安。

        时谢子安云氏刚起,正准备早饭。红枣问过安后,目光落在饭桌上,看饭桌上的早饭跟她屋里一样,都是包子、萝卜丝饼、鸡汤小馄饨、桂花糕四样点心和咸鸭蛋、肉松、香油萝卜干、盐水花生四样小菜以及奶茶和血糯米粥两样流质,心中满意——吃食上厨房倒是一视同仁。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谢尚在一起住的缘故。不过,她现即知道了分例标配,心里有了谱,往后谢尚搬走,减不减她的分例,她也就有数了。

        “尚儿,”谢子安道:“今儿回门,你岳父岳母一准早盼着你们两个了。如此,你倒是和你媳妇早些去吧!”

        云氏看红枣穿了身红底织金丝牡丹的锦袍,头上戴了半套“凤凰双飞”头面,心里暗自点头,然后又看跟红枣出门的人——尤其仔细看了碧苔和金菊的衣着,直看到两个人头上都簪了和彩画、芙蓉一样的金簪绢花,方才罢了。

        收回目光,云氏方道:“尚儿媳妇,你家去后记得替我问你母亲好!”

        红枣自是应了。

        上房出来,红枣看院门外停了一驾马车和五辆骡车,其中三辆骡车都装叠着箱子,不觉心说:她回门竟也有这许多的礼物?

        自从两日前送嫁人回来后,李满囤和王氏便就盼着今天——他们迫切想知道红枣在谢家的吃住情况。

        现听说红枣来家,两个人自是一起都跑到了庄门。

        奉命照看谢尚红枣出门的周旺两口子一看亲家太太都跑庄门来了,自是面面相觑的挥退了带来拉车的粗使婆子,由着红枣和谢尚一起在庄门外下车。

        谢尚也没想到红枣会跟着他一起下车。不过他看到岳母王氏也在,便什么都没说,转身便扶红枣下车。

        谢尚此举落在李满囤和王氏眼里,心里着实安慰——谢尚年岁虽小,但却是个知冷知热的。

        拉着红枣并肩走到李满囤夫妻跟前,谢尚放开红枣,躬身行礼道“谢尚拜见岳父、岳母!”

        看谢尚一躬到地,一直冷眼旁观的红枣不觉点头。

        谢尚虽然有少爷脾气,红枣暗想:但于她父母倒是没一丝怠慢——人品还算不错了。

        “爹,娘!”候她爹李满囤扶起谢尚,红枣方上前拜见父母。

        李满囤看红枣一身金红,人一点没瘦,心里着实欢喜,高声笑道:“红枣,起来,起来!”

        李满囤说得高兴,旁边站着的显荣等谢府小厮,则恨不能捂了耳朵——少奶奶的闺名是能随便嚷嚷的吗?

        他们这位亲家老爷也太不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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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长辈关爱长大的谢尚自身就是一个宝藏,红枣只是那把打开宝藏的钥匙。

        红枣、谢尚两人的一生是相互成全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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