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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善若水(三月初七)


李高地的生辰在三月初七。

        三月初六,  李满囤便让庄仆来老宅搭了一个戏台,然后又送了一头猪、一头羊、一筐子鸡蛋和一筐子芦蒿来,李满园也送了六十条鱼——三十条鳊鱼和三十条鸡脯子用来烧红烧鱼和同心财余。

        三房妇人除了王氏都来李高地家帮忙切肉剁肉,煮红烧肉、炸肉丸、炖猪骨汤、跳肉丝留待明儿炒芦蒿以及煮羊肉汤以备做白切羊肉。

        糕团寿桃寿面寿酒等倒是不用再买再做,  只族人送的就足够了。

        于氏看王氏没来心里不高兴,便和李高地嘀咕:“这亲戚们都来了,只王家的没来,  是不是让钱家的去叫一声!”

        没想李高地却道:“叫她干啥?贵中还小呢,离不得娘。”

        俗话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寿宴八大碗,李高地想:长子一个人便出了五个硬菜和汤水,他媳妇不来便不来吧。横竖人手又不是不够。

        于氏看一眼把儿子背在身上在院里切肉的林氏终没有再言语。

        这人要是有心装瞎,  说啥都没用。

        三月初七早晌,红枣和谢尚来高庄村给李高地贺寿。

        红枣今儿与她爷李高地的寿礼除了往年惯有的衣服寿桃寿面糕团外额外添了一个二两的足金寿桃摆件。

        李高地看红枣送的金寿桃足有他拳头那么大,不觉大喜过望,心说这得用多少金子啊?

        结果入手发现,装寿桃的匣子并不似他想象中的沉,李高地心里便犯了嘀咕,不过碍于人前,不好拿秤来称。

        于氏看到那金灿灿的金寿桃也是心花怒放。她上前笑道:“红枣和谢大爷有心了,送你们爷爷这么一件大礼!”

        红枣冲于氏嫣然一笑,谦虚道:“奶奶,  您过奖了。这寿桃摆件也就是看着大,  其实内里是空的,  实重也就二两而已!”

        二两!闻言于氏蓦然变色。

        不会吧?于氏心中惊疑:当初那许多一样的匣子,红枣如何能知道哪个是她给的?

        这个二两一定是碰巧,碰巧!

        不,不是,于氏转又自我否定:那回她给的是二两银,今儿红枣送过来的是二两金。红枣果是当她跟老头子一样给的都是二两金。

        所以,她没必要慌张。

        “这也很不少了!”于氏镇定回道。

        红枣爽快应道:“爷爷奶奶满意就好!”

        李高地闻言很不满意。他的心理期望原是桂庄堂屋供奉的金魁星那样的大件金器,而不是只二两的空心寿桃——二两金才值多少银?李高地心说:还抵不上一件皮褂子呢!

        但当着周围人,李高地能说啥?

        “好!好!”

        李高地只能做出高兴满意的样子了,不然,让其他只送了寿桃寿面的亲友如何自处呢?

        闻声一桌坐着的钱多有立刻高声笑道:“亲家,你好福气!……”

        其他人见状也都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恭维李高地、谢尚和红枣……

        谢尚看到红枣调皮地冲自己眨眼实在是忍俊不禁。

        他小媳妇促狭的,谢尚心说:放着家里现成的金器不要,只叫显荣去打了两个一钱不多一钱不少刚刚二两的金寿桃和银寿桃来,然后说今年给她爷金寿桃,下回给她奶银寿桃——吓死她奶!

        但从刚才看,这一个金寿桃就已唬她奶一跳了。他好期待送银寿桃的时刻啊,但可惜她奶小了她爷八岁,还得再等八年!

        作为姻亲,刘春今儿也跟着他爷奶爹娘以及小叔刘好和小婶李杏花来给李高地贺寿。

        上一回来老宅放小定,刘春并没见到李玉凤。

        今儿刘家人来得早,进门给李高地拜寿接着又呈了四色礼后便被于氏热情洋溢地招呼坐下吃蛋茶。

        看到李玉凤端蛋茶进来,李杏花立掐了身边的刘春一把,刘春瞬间知道这就是他的媳妇李玉凤了。

        刘春偷眼看李玉凤,看到她穿着绛红色的丝质长袍和大红褶裙,身形比他村里的姑娘都更窈窕,而眉眼也是端正俊俏,心中自是欢喜——他小婶没哄他,他媳妇相貌生得好看的!

        刘春原本觉得他未婚妻李玉凤生得好看,但瞧见红枣进屋的一瞬,刘春便如遭雷击一样地呆怔在了原地。

        正是桃花盛放的阳春三月,红枣今儿选戴了几样谢尚送的那套主题是“竹外桃花三两枝”的芙蓉石翡翠头面,然后为了配合头面,红枣又给自己画了一个白里透红粉嫩嫩的桃花妆。衣裳也穿的是浅粉色刺绣折枝桃花的长袍——简单概要说就是红枣把自己收拾得跟个桃花精似的,任谁一见就能立想起娇艳的桃花来。

        对于红枣惯常的画脸作妖,谢尚早已免疫,但刘春一个淳朴少年头回撞见不免就看直了眼睛。

        李贵雨看红枣今儿只送了一个二两金的寿桃,心里也是极为失望。

        这回他爷办寿,他大伯李满囤除了出了些食材和请戏之外,并无金银上的孝敬。

        不过风俗如此——老人过寿,儿子们的责任就只是办酒,谁也不能说啥。

        李贵雨就指望这回红枣能送样值钱物什给他爷,帮他家积点家私了——他爷的东西将来还不都是他爹的?而他爹的,也就是他和他兄弟们的了!

        结果没想红枣这么扣,才出二两金,也就只抵今儿戏酒的钱。

        听到一众亲友恭维他爷好福气,有个极孝顺的孙女孙女婿的时候,李贵雨叹口气,拉身边刘春一把后低声道:“春兄弟,这便是我嫁去谢家的妹妹和她丈夫了。等一会长辈们都说好了话,我再领你去与谢妹夫见礼。”

        不管怎么样,李贵雨暗想:招呼还是要打的,不然这头回上门连面都不露,往后就更难说话了——正好他也试探一回谢尚知不知晓玉凤定亲的事。

        被李贵雨拉回了神,刘春转过了眼睛去。

        眼睛虽然回避了,但刘春心里却忍不住地想:难怪谢家大爷愿意娶玉凤的妹妹红枣,一个庄户姑娘,原来红枣竟生的是这副相貌——玉凤和她妹红枣真是一点也不象,那红枣可是戏里唱的花容月貌,花容月貌啊!

        红枣压根就没和谢尚提李玉凤放小定的事。

        对于李贵雨突然领来的刘春这个准姐夫,谢尚虽说有些意外但不过眨了下眼睛就拿捏好了交往尺度——跟对李贵雨一样碰面时比路人多个招呼就完了。

        红枣自己都无视的亲戚,谢尚自觉也不用上心。

        谢尚冲刘春不过抱了个拳,叫了声刘兄弟,竟是连句恭喜都没道便就和走过来的李贵林问好去了。

        李贵雨见状颇为尴尬,只得和刘春勉强解释道:“刘兄弟,谢妹夫他贵人事忙,倒不是有意怠慢你!”

        不自觉地,李贵雨的话里就带出了讥讽。只不知是嘲讽谢尚、还是自己,又或者是刘春和其他人,甚至几者都兼而有之!

        谢尚平常使奴唤俾惯了,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场。

        刘春对和谢尚成为连襟原就心存自卑,而刚刚的金寿桃更是让他自残形秽——把他全家门缝扫过都扫不出一钱金子来。

        刘春如何敢对谢尚有意见?当下只应道:“大哥放心,我懂的!”

        似郭家人倒也罢了,她们去岁李贵林中童生的时候曾见过红枣,知道她今非昔比,但似钱家人,钱氏的娘和嫂子则是和红枣几年没见了。

        钱家人记忆里的红枣,虽说是个干净孩子,但还是没脱村姑的模子。

        今天她们看到红枣在两个丫头的族拥下花团锦族地走进西厢房,下意识地都停住了嘴——她们已经完全认不出红枣了。

        正狐疑这是谁呢?钱氏婆媳便听正跟她们说话的钱氏低声道:“娘,嫂子,红枣来了,我先过去打个招呼!”

        至此钱氏婆媳方才知道这个一身气派的女孩儿是当年那个每日里挎个竹篮跟着她娘打猪草的红枣。

        真正是女大十八变,钱氏婆媳不约而同地心生感叹:红枣出门才几年,就出落得这般好了?

        吃席就是这么这么一回事,吃席人之间相互认亲,相互豁胖、相互奉承。

        谢家原就是公认的雉水城第一富户,故而不用红枣说啥干啥,自是所有人都要来跟红枣招呼——只一个和谢家大奶奶一桌吃席说话的经历就足够她们中许多人高兴一辈子了。

        红枣对此早有思想准备,倒是一直言笑晏晏,没有露出一丝不耐烦的样子——但凡她娘和谁说话,她就乖巧地叫谁,没一丝犹豫。

        几年才回老宅立一回人设,红枣自是要把自己塑造得孝贤贵淑,温和惠德了。

        戏台开锣后,妇人们的目光都为戏台上突然的旦角所吸,红枣才算得空拿汤泡了半碗饭匆匆吃了。

        王氏看到不免心疼道:“难得回来一趟,饭也不得好好吃!”

        红枣笑道:“娘,我倒是没啥。只你一直说话也没吃饭,现跟我一起吃泡饭也不得好好看戏!”

        “这戏哪有你们谢家的好?”王氏悄声笑道:“别的不说,你们家戏班四仙子的衣裳头面就不是这个班子所能比。”

        红枣暗笑:她娘果跟她想的一样,就图个好看热闹。

        直等换班吃午饭,陆猫陆虎两兄弟方才说上了话。

        “猫儿,”陆虎首先问:“爹娘好吧?”

        陆猫点头:“好!”

        “哥,”看左右无人,陆猫悄声问道:“你现咋样?”

        陆虎淡然道:“还是和先前一样。”

        其实只是差事还和以前一样,但陆虎的心却变大了,他想似显荣张乙那样能够独挡一面,给大奶奶和岳家人显显自己的本事,以此来证明他配得上锦书。

        不过这是他的理想,八字还没一撇,陆虎可不会现就告诉弟弟。

        陆猫转转眼珠又问:“那我嫂子呢?”

        闻言陆虎不自禁弯起了嘴角:“好!很好!”

        虽然挨了板子,而且还没少受显荣的白眼,但锦书的温柔抚平了陆虎心中的怨怼——新婚之夜,锦书轻触他身上疤痕时无声落在他胸膛的眼泪一直烫到了他的心底,让此前只见过桂庄粗鄙妇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时眼泪的陆虎手足无措,越发觉得自己浑蛋,配不上鲜花一般娇嫩的锦书。

        而婚后次日锦书便担负主妇之责,操持家务,为陆虎整治可口饭菜和洗熨里外衣裳,更是叫陆虎过意不去。

        陆虎想帮忙,但却总被锦书温柔推开。

        “这些有我呢!”锦书轻声言道:“夫君,你是我终身所靠。我给你做这些都是应当的。你难得得闲便好生歇着,不然等销了假,便是想歇也没得歇了!”

        陆虎看锦书一个人忙碌实在在炕上躺不下来,如此锦书方才用商议道:“夫君,要不你练回字?这样等你字写好,我这衣裳也就熨好了。咱们正好吃饭。”

        于是陆虎便依言开始练字……

        《道德经》云: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陆虎原就是个耿直性子,虽说人有些木讷,但被锦书用水一样的柔情一泡,不消一月便抛了早先的不快,对锦书言听计从起来。

        “对了,”陆虎道:“前儿你嫂子去给大奶奶请安,大奶奶赏了些蜜饯,你嫂子想着娘爱吃,今儿便让我捎了一包来。一会儿我拿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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